太子星夜兼程, 距离战地两百余里时, 居然瞧见个眼熟的面孔,迎面打马而来,又与他擦身而过。
薛遥?太子一拉缰绳, 吃惊的调头一看, 就见那酷似薛遥的背影,仿佛即将凋零的落叶, 伏在马上颠簸摇晃。
薛遥!太子朝着那背影大喊一声。
那背影非但没有勒马,反而惊恐地撑起身体, 加速打马飞奔, 企图逃离他的视线。
站住!太子急于了解前线情况,毫不犹豫调头追了上去。
他骑术好过薛遥, 不费吹灰之力便与他并驾齐驱,侧头喊话:薛遥!孤命令你立即勒马!赶路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的薛遥,此刻已经精神恍惚, 只感觉有人再喊自己的名字,让他站住。
薛遥以为有追兵追上来了,吓得疯狂打马,想要逃脱, 回京找二皇子调兵。
太子皱眉急喊:你听见没有?他喊完这话, 就瞧见薛遥晃荡着脑袋几近昏迷,眼看就要坠下马去,这一摔,非死即残。
薛遥!情急之中, 太子一撑马背,纵身飞踏,落至薛遥身后,用双臂箍住他险些坠马的身子,拉缰勒马,紧接着一声口哨,叫停了自己的马。
你怎么回事?太子将薛遥拦腰拖下马背。
薛遥状若疯癫,拼命挣扎,拔刀挥砍,却被太子压住手腕,按在地上:薛遥!认不出孤了?!薛遥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胸口激烈的起伏。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让他模糊的双眼看清了太子的轮廓。
太子发现,薛遥脸上狠戾疯癫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悲伤至极,薛遥就这么咧着嘴盯着他看,喉咙里发出嘶哑地哽咽。
好了,没事了。
太子松开他手腕,扶他起来: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太子殿下……您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太子拉着马带薛遥先下了官道,让薛遥喝点水,再讲明情况。
得知父皇性命垂危,五弟成了人质,七弟生死未卜,太子僵成了泥雕。
薛遥知道他需要点时间接受这么大的变故,但时间紧迫,还是小声提醒道:殿下,您不能就这么回去,现在三军都在三皇子的掌控中,您最好能调来其他兵马。
太子没说话,闭着眼缓了好半天,嗓音低哑地说了句:孤万死难辞其咎。
殿下,皇上中计是个意外,您是否留守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如今的问题是三皇子的野心,您若是死了,五皇子与七皇子才是真的没救了!薛遥说完就一阵咳嗽,赶紧喝一口水压下咳嗽,继续道:咱们得回去调兵,您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赶去前线!太子睁开眼,低声开口:你不用赶路了,下了官道去找家酒馆好好歇息,前线孤去顶着。
殿下!您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三路兵马!薛遥满脸惊恐。
太子抬手让他不要着急,父皇临时改立储君,但并未废孤。
二弟已经加急通知湖广总督带兵来援,前线禁军受孤号令,老三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舅舅佟宁昭,孤外有七大总督驰援,内有禁军里应外合,西北总督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继续助纣为虐。
*七皇子跟五个商人签下了契约。
商人们送他回京,要求他家里人给两千五百两银子当辛苦费。
两千五百两银子在七皇子看来不是很多,父皇赏赐给母妃的头面一套都不止这个价。
商人们给殿下雪中送炭,值得两千五百两银子的打赏。
这五人里最好说话的是山羊胡子,一路上都在问七皇子:小公子还饿不饿?我这里还有腌肉,只收你二两银子一斤怎么样,比草鱼管饱!七皇子有点心动了。
那个刚刚要打七皇子的男人脾气最爆,大家都叫他刘三虎。
他看不惯头领和山羊胡子喊那男孩小公子,觉得没必要对这落难少爷这么客气。
看这小少爷细皮嫩肉的,家里人肯定当个宝,自然会花钱赎人,何必对他低声下气的?有钱人平时对他们不都颐指气使吗?现在到了他们的地界,凭什么还得跟这些有钱人低三下四的?刘三虎没好气地问七皇子: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七皇子已经习惯了他无礼的态度,并觉得老百姓之间的相处模式,可能就是这么不拘小节。
父皇说身在皇家,也要懂得与民同乐,所以七皇子憋着小脾气,勉强和蔼地回答:老七。
谁他妈问你排行了!刘三虎哈哈一乐:问你叫什么名字懂吗?七皇子转头,沉沉看向他。
刘三虎被那孩子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冷,莫名就收住了嘲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过神,又担心其他兄弟发现他被个孩子震住了,顿时火冒三丈,更加无礼地呵斥:看什么看!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陆潜。
七皇子低声回答。
陆钱?好名字啊!人如其名!山羊胡乐呵呵地搂住男孩肩膀:你家一定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吧?你爹不会是当官的吧?不是。
那还好。
山羊胡子笑道:要是当官的,咱哥几个都不敢管你爹要钱了,哈哈!这群商人是走水道山路,虽然比官道绕些路,但这么走反而不会被三皇子的追兵抓到。
七皇子计算了一下走出西兰大漠的时间,决定每三天从山羊胡子那里买一次腌肉和水,只要走出大漠,打猎和野果都能喂饱自己。
第二天,一行人在山洞里凑合一晚。
半夜里,七皇子感觉到身旁有个人坐起身,爬到自己身边,盯着自己看。
七皇子没有太多戒心,并不觉得对方会伤害自己,但因为不习惯主动跟人打招呼,所以依旧一动不动,等待对方先说话。
对方以为他睡熟了,立即对几个兄弟发出嘶嘶的暗号。
他兜里还剩多少票子?这是刘三虎的嗓音。
至少还有七八张,而且不是五十两,我亲眼看见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山羊胡子的嗓音。
我去摸来数一数不就得了!刘三虎说。
慢着。
头领说:他身上最多不超过几百两,别打那心思了,咱们不能把这小子惹恼了,那两千五百两酬劳才是大事。
刘三虎急道:惹恼他又怎地!他爹娘还能不要他了?惹恼他照样得送钱来赎人!头领道:咱们送人回去那是恩情,闹掰了就不好听了,京城那地界有头有脸的人那么多,天知道他爹娘什么来头,惹恼了这小娃娃,回头给咱告上官府,不是平白惹事吗?山羊胡子说:虎爷你别心急,要不这样,咱们绕个路,带他在大漠多耽搁几天,把他那点银票都赚到手,再领他去客栈,到时候他吃喝都得靠咱们供给,也没人强迫他,还欠咱恩情呢!另外两个男人立即低声怪笑起来:还是老柯脑子好使!七皇子阴沉地小脸隐在寂静得黑夜里。
这一夜,他突然一点都不喜欢老百姓了。
第二天清早,五个商人带着货车,按计划准备在大漠里绕路跋涉。
七皇子掏出银票,取了二百五十两,递给山羊胡子:买十斤腌肉三袋水。
山羊胡子眼睛一亮,本来还以为要多走几步,这小少爷才会忍不住饿,没想到一大早就来了个开门红的大生意!他喜不自禁地从自己的货车上卸下一个包裹,提了十斤腌肉递给七皇子,还不忘感叹:哎,我也只剩这点肉了,其实不想卖,又不能饿着你个小娃娃。
七皇子没说话,提起腌肉就对五个商人抱拳道:诸位,就此别过。
五个男人顿时愣住了,回过神,那小少爷已经扛着肉和水袋,朝东边走去。
真是奇了!这毛孩子居然还认得方向!站住!刘三虎暴跳如雷,箭步追上去。
不料刚吼完,那孩子就面无表情转过身,用有屁快放的眼神盯着他。
身后地头领赶忙追上来拦住刘三虎,对那孩子陪笑道:小兄弟怎么突然就要自己走?咱都说好了护送你回京了。
不必。
陆潜抬手亮出腌肉和水袋:爷有它们护送。
刘三虎刚要发作,又被头领阻止,头领仍旧面色和善道:这样可就是翻脸不认人了,小兄弟,这大漠里干粮和水都是救命的东西,咱肯卖给你,是因为你跟咱们签了契约,现在你拿了吃的喝的就要走,契约就不算数了?陆潜面无表情道:京城城门见,银子少不了你的。
山羊胡子追上来急道:空口无凭!你这么拍屁股走了,京城那么大,咱么去哪里找你!不成!你把腌肉和水还给我!我不卖了!咚的一声闷响,陆潜将手中食物丢在脚边,目光盯着眼前五人,慢悠悠解开了腰侧长刀。
刘三虎顿时冷笑:怎么?你小子还想动手了?真他妈初生牛犊不怕虎!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不打的你叫爷爷,我就不姓刘。
住手!头领还是不想闹掰了,让人拉开刘三虎,依旧温和地上前跟那男孩交涉:小兄弟不要动怒,咱真的是出于好意,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咱昨个给你一口水一条鱼,你现在已经渴死饿死在这大漠里了!萍水相逢,咱们救你一命,你钱咱们这么大人情,总不能反目成仇吧?陆潜没有回答,目光冷淡的盯着头领。
他天生缺乏感情逻辑,一切行动以目的为导向,偏偏陪他长大的小伴读是以感情为导向的性格。
所以这些年来,陆潜有意无意的在尝试记忆别人的感情逻辑,这样能使他的行为表现得到小伴读的表扬,小伴读一开心,就会亲手喂奶。
陆潜喜欢那种感觉,但不代表他能从感情层面理解和执行某些事。
在他的世界中,没有顾及人情的逻辑,这五个人昨天被他找到了,如果当时他们不肯跟他交易鱼和水,他就会抢夺鱼和水,而非渴死饿死在大漠。
头领说的话,在他这里,是不合逻辑的假设。
头领总觉得这孩子的举止跟寻常人不太一样,一开始觉得这孩子可能有点傻气,但此时此刻才发现,这孩子买的腌肉和水,几乎刚好足够他走出这片大漠。
而且这孩子的方向感奇准,不像他们这些边塞行商,经过了二三十年的历练才掌握经验。
这孩子的方向感,更类似于这荒漠中的狼群,仿佛来自于猎食野兽的本能。
这种层层诡异的不寻常,让头领对这孩子生出暗暗的惧意,赔笑着商量:小兄弟,我看得出你不是背信弃义的人,既然已经签了契约,咱们还是一起走,图个安心。
陆潜沉默地注视他片刻,忽然将长刀挂回腰侧,弯身捡起肉和水,转过身继续朝自己选择的方向迈步,只给头领留下一句话——跟上,爷没时间给你们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