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知无觉的药人有了知觉, 一个只知听命的行尸走肉违抗了命令。
好端端的小盗爷千里追杀贼药尸,成了刺杀不成反被药尸搭救。
由左叙看来,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比这更荒谬,更可笑的事儿了。
更戏剧的还在后头,他服了药后没多大力气,走起路还都踉踉跄跄, 两眼冒着星时, 还是这药人一把他架了起来, 一路走去密林深处。
冯万里的尸身被就地掩埋, 但这人在此处开了三天的茶棚,他的同伙很有可能会追来。
所以他们必须走,走得越快越好, 不能耽搁。
秋花旋丢不下大徒弟, 她就在一旁的密林等着,一见这二人远远走来,这姑娘还耸了耸眉头, 表示了一下惊异。
是你输了,还是你下不了手?左叙虚弱地问道:有区别么?秋花旋仰了仰脸:输了就说明你以前的功夫不扎实,正好可以全数废掉, 专心学我的功夫。
左叙打了个寒颤,赶紧摇了摇头:那后者呢?若是下不了手,说明你的良心过了量。
秋花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过我正好讨厌恶徒,所以我不讨厌这样的你。
左叙苦笑一声, 我不是输了也不是下不了手,而是有人要害我,他却帮了我。
他说完就看了一眼张澜澜,这人的身体依旧冰冷刺骨,肤色也诡异得吓人,可那双说话的眼,那难看又蹩脚的笑,看着直叫他闹心。
这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会是具行尸走肉?可药人便是药人,他可从未听过成为药人还能回复人身的。
这家伙是怎么保留得了神智的?接下来张澜澜先把左叙放开,然后接受了来自秋花旋的问候。
说是问候,其实是突如其来的一出手。
她两手先一合一分,如闸门泄洪一般,纤纤素指化成十道残影,两指扣住了张澜澜的脉门,另两指锁住了他的咽喉。
好快的手,好辣的指。
张澜澜一时心惊,却很快放下心来。
因为他发现这姑娘并无恶意,只是在帮自己检查。
她看了眼瞳,瞧了舌苔,手上还传入一股子幽寒内力,试探张澜澜的七经八脉,做了这些还不够,还叫他把靴子给脱了,露出脚底的那个刀口子。
左叙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那伤口,却发现张澜澜冲他咧嘴一笑,似乎并不介意。
这样一个人,在地下困了十年,在地上又一路低头演戏,如今只要能得到与正常人交流的机会,他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可也正因如此,左叙更见不得那笑,越见心中越是惭愧,于是低下了头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吃干粮。
他的身子很古怪。
秋花旋转过头看左叙,好像被什么人用一股邪门内力改造过。
秋花旋的功夫本就邪异,连这人都能说邪门,想必这种改造人体的功夫是来自西域的魔功。
左叙奇道:什么样的功夫能有这样的效果?秋花旋道:就我所知,只有‘弥罗那阎功’里的‘魔’字卷才有这样塑经化脉的邪功。
左叙张大了嘴:‘弥罗那阎功’?那不就是小师父你修的功夫么?秋花旋道:不一样,我修的是‘人’字卷,‘魔’字卷比‘人’字卷要邪异一百倍。
张澜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在一旁睁大眼看着。
左叙以为他想说话,便对着秋花旋道:他咽喉受损,说不了话,小师父能不能方便看看?秋花旋立刻掰开了张澜澜的嘴,动作可谓简单、粗暴,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姑娘家。
光看她还嫌不够,还塞进去一根竹签在里面捣来捣去,简直不把张澜澜当成个活生生的人,直到他觉得恶心干呕了,这姑娘才把竹签拿出来。
他的声音是有些麻烦……张澜澜有些黯然地摸了摸喉咙,看来是很难再开口说话了。
我得花至少一个月才能让他说出完整的话。
张澜澜当场愣住,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居然还能说出完整的话?而且只需要等一个月就够了?天下间居然真有这么好的事儿?他以后还能再说话,再发出声音来?这人一时兴起,伸手想抱一抱秋花旋,却见对方忽的低腰一闪,没好气地看着他:你这青面小怪,这么急是做什么?张澜澜挠着脑袋笑了笑,秋花旋又伸出手,把他一张脸揉来掰去,简直像是在挫一个青面团。
左叙看出了门道,语气里透出了点兴奋:小师父,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秋花旋只道:我教曾有一禁地,上面画了夜叉修罗和小鬼,他这模样像极了壁画上的夜叉,我看着不喜欢。
张澜澜有些委屈地捂了捂自己的脸,长成这样也不是他的错啊,这姑娘挑三拣四的,还想他遮起来不成?大徒弟,我不喜欢他这模样,还是像你那样,白白嫩嫩的好看。
被形容成白白嫩嫩的左叙一时说不出话,张澜澜却听得越发难过,他想起自己如今这副尊容就想叹气,一直这样下去可怎生是好?若是能回复到以前的一半那也够了。
大徒弟,他既然帮了你,咱们就把他的喉咙治好,把他变成小白脸吧。
左叙露出喜色,张澜澜险些要跳起来,这姑娘难道是华佗再世?既能医治喉咙又能医治脸蛋?这回他倒是克制住了兴奋,没有一蹦三尺高,也没有急哄哄地上去抱人家姑娘,而是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了感激——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心。
秋花旋看了半天不解其意,回过头去问左叙。
大徒弟,他是不是不喜欢变得白白嫩嫩,想一直保持这样?张澜澜吓得赶紧收回了小心心,一边摇头一边指手画脚,险些又要冲撞上去,还好左叙上前这么一拦,又加了解释,一场小风波才算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苦中有乐,乐中伴酸。
苦的是左叙也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张澜澜虽不能说话,却能下笔。
第一件事是撇清了自己在这些大案中的关系,他明确表示自己那时并未恢复意识。
而且所做所为不过是打打下手,并未主动杀伤。
前半句是肯定,后半句不那么肯定,但是左叙相信了。
第二件事是把净土宗和侯府的种种勾当亮出来。
比如净土宗当年是在一处海岛上炼制药人,他虽记不得海岛的具体位置,但给出了一些提示,已足够左叙找人打探。
至于别的事儿,一问三不知,左一句不记得,右一句不清楚,反正总能打发过去。
问清缘由之后,左叙还有一些疑问,可奈何张澜澜还在恢复期,奈何秋花旋对张澜澜的兴趣大过天,他想问别的也问不出口。
当然了,秋花旋为了治他的喉咙,什么样的药都敢往下灌。
这姑娘做事全不按常理,闪亮亮的黑糊糊的材料全能混一块儿,做实验似的一天三变,有时让张澜澜服下,有时贴在他脸上当面膜,然后记录效果。
奇的是,这法子的确是有效,一顿顿不明液体灌下去,饱受毒物摧残的喉咙竟在一日日地恢复,张澜澜的乐趣就跟着来了。
每天一大早他就开始练习发声,那叫得比公鸡嘹亮,也比公鸡准时,一日比一日发音清晰,到最后已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话。
酸楚也是有,秋花旋不是个疼人的主,为了试探张澜澜的身体究竟被改造成什么程度,她曾不间断地输入自己的内力,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得到了信息,进行了分析,又喜滋滋地进行下一轮,可这经脉受冲而导致的种种煎熬,只有张澜澜自个儿知道。
在成功收获了左叙同情的目光后,张澜澜决定向秋花旋讨个饶。
你真的想停下来?秋花旋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声调问,你知道自己有多大变化么?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张澜澜不解其意,秋花旋很及时地递了一个铜镜过去。
张澜澜一看铜镜,心里立刻有了数。
短短一个月,他的确是变了不少,肤色依旧有些青,但更接近正常人了,眼瞳还是泛着白,可里面的光泽多了。
所以秋花旋往他体内输送内力,也不全是为了好玩。
她的试验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方向总是阳光积极,充满希望的。
张澜澜扯了扯嘴角,冲左叙和秋花旋露出了一丝苦笑,示意他们继续下去。
时间过得极快,左叙很快就收到了燕择的邀请——去某个地下洞穴一探。
张澜澜得到消息后便十万分警醒,他知道这些人探险的一部分过程,却不知这探险是如何终结,是否会有伤亡,因此拿了纸笔,写了诸多注意事项,倒让左叙疑心他是不是去过这洞穴。
除此以外,他还提出了另外一个疑问。
你既然已经有些恢复,为何不去见见你的兄长?张澜澜提笔的手一滞,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可内心忐忑,一时之间难以作答。
左叙看了出来:你不愿让他知道,我们可以什么都不说,只是你想躲他多久?张澜澜继续沉默,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要如何回答?想一个人想得太久了,如今轻而易举就能见到,勇气反而退下去了。
可是左叙说的也是个道理,他千辛万苦地回到人间,难道就是为了一直躲下去么?————张澜澜在左叙等人下洞之后,在洞口外头一步不离地守着。
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总算听到了脚步声,张澜澜心中一喜,整了整发丝摆了摆衣衫,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是个体面人。
无论来的是谁,他都好好说话,不打架,光微笑。
看看这和和气气的笑,就知道他没有任何杀意,绝不是普通药人。
不过他以为先出来的会是左叙,或是楚恪和燕择,没想到头一个走出来的就是楚慎。
这人一眼见到张澜澜,身上猛一个震颤,一时惊惊痴痴地楞在当场,如遭雷劈四个字都不够形容。
张澜澜镇定心神,果真走上前去,给出了一个笑。
这笑他已练习过许多次,可每一次都笑得很难看。
只有这一次,笑得像是个人了。
三哥,我是阿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