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四散, 长风也飞走了。
妖八看着狼藉的院子,还有破损的阵法, 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逃生咒, 有些难受。
他握紧拳头,对烬说道,阿风刚才哭了。
面色冷淡的烬立刻呵了一声。
你变了, 不关心她了, 可她很关心你。
她何时关心我?妖八急声,阿风当然关心你,方才对付的可是夜魔君,堂堂魔尊, 可她还对我千叮万嘱,要保护好你,她……烬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那是因为我对她有利用价值, 对神族而言有利用价值!不是的, 阿风不是的……至少我感觉不是,她很关心你。
呵。
妖八也词穷了, 他挠挠头,这么晚了,让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跑不好, 我去找她,你去不去?烬没有动, 甚至连头都没有偏半分。
他对长风彻底心冷了。
他也憎恶神族如此利用他, 他深知自己是棋子, 但在无影子的帮扶下, 他以为自己至少有一点谋划, 一点自由,并非完全陷入被动的地步。
可没想到,他彻头彻尾就是个棋子。
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神族的傀儡。
他忽然觉得很累。
长风从镇上离开时,便见神者四散,飞往凡间八方。
她看着如流星远去的光束,茫然失神,不知要去往何处。
她低头看向人间,万家灯火如星光点点,已没有前几日那般华灯满缀的繁华夜景了。
阿风——妖八终于追上驻足发呆的她,一把捉住她的胳膊,急声,你和阿烬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怎么听得云里雾外的。
长风看着还是像个呆子的阿八,说道,我隐瞒了你我的身份,你不生气吗?啊?妖八莫名说道,那我一开始也没说我是狼族宗主的儿子啊,这有什么好气的。
阿烬就因为这种事生气?那他就是个小气鬼。
他不是。
长风摇头,还有很多事,我瞒了他很多事,他不原谅我是对的。
有什么误会就说清楚!两个成年人有什么说不开的,更何况你们还互相喜欢啊。
长风顿了顿,谁说的?总不能是这头憨狼看出来的。
妖八说道,是那日妖主说的,哦哦,如今该说是你的母亲说的。
长风的喉咙微僵,母亲怎么看出来的。
那为何母亲不阻拦,不劝她回头,不要喜欢上一个魔头?似乎理顺了长风的身份,妖八念叨道,我们的妖主是你娘,那……我是不是该尊称你为长风公主?哇!长风!你既是神族公主,又是妖族公主,要是和烬和解成了夫妻,还是魔族夫人!长风你可太厉害了!在妖魔神族中都有着尊贵地位,属实厉害呀。
妖八由心感叹。
长风已经想打他一顿了,憨批,憨憨,傻狼。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她说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长风,一个小山神。
你的山在哪里?长风指向遥远的山峦,在那里。
那改日你回去,我带上好吃的去找你。
好。
长风发现妖八是个很好的朋友,他坦诚,真挚,爽朗得可以让她这满心沉重的人都轻松了一些,我跟你一起回妖界,我想去找我娘。
好啊。
妖八登时化身巨狼,趴在地上便冲她说道,上来。
长风抬手拒绝,她会飞的好嘛!妖八见她不上来,一口咬住她的衣服,头往背上一甩,将她甩了上来,走咯。
……妖界大门守卫森然,但妖八已经是来去自由,因真身已现,腰牌都不必亮一下。
长风见他不是前往妖谷,问道,我娘不在妖谷?如今她已经移步去了宝殿。
长风想,看来原先娘亲是被困在山谷了,没有真身便不能去别处,如今真身恢复,就可以四处走动了。
她不过是短短几日没有来妖界,但这里肉眼可见秩序井然了起来。
原本连路都没有的妖界,已开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生得横行霸道的巨树也被挪进了深山;还有臭烘烘又混乱的集市也被肃清,道路两边房屋齐整,远处还有人在不断修建房屋山洞,似乎打算在此长居。
原先的妖界就连妖怪们都不爱住,可此刻她走在路上,能感觉得到他们生机勃勃的状态,脸上洋溢着一种健朗的笑容。
这让她想起了凡人。
这就是归属感么?简直颠覆了她对妖的认知。
妖八看出她眼中的惊奇,无比自豪说道,如今的妖族不错吧?比起神族来也能胜个一二分吧。
长风说道,比神族好。
神族……总是太让人觉得安稳了。
容易让人失去目标和快乐,少了许多生气。
到了妖族大殿,护卫拦了妖八,只让他进,不让长风进去。
长风说道,按规矩办吧,你先去给我找块腰牌。
那你别乱跑啊,我很快回来。
妖八临走的时候略有些不放心,他总觉得长风的状态很不好,结识至今,他可从未见长风这般丧气过呢。
我不走。
长风指了指附近,我去那等。
她一个神仙杵在宫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屠妖的呢。
等妖八进去后,长风便退到了附近。
她看向大殿,多以青木为筑造,应是时间紧迫,木上还无彩画,也无雕刻,看着单薄,没有大殿本该有的厚重感和幽深感。
咦,你不是长风吗?长风抬眼看去,不见人。
随即垂下眉眼,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司瑶。
司瑶展颜,果然是你,你在这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呀?诶,你在这的话,那阿八是不是也在这?在,他进去了。
我身份特殊,进不去,在等他拿腰牌。
长风又问,如今妖界建起王朝,司瑶姑奶奶可有什么职务呀?我呀,许是因为辈分大,妖主直接让我做了祭司啦。
长风顿感意外。
母亲行事稳重,绝不可能因为辈分大年纪大便委任其祭司重任。
那唯有一个解释,司瑶也很强,看着她懵懂的模样,长风了然,就是一个强得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娃娃。
她突然很期待司瑶的成长,可在她眼里司瑶就是个小孩子,可爱得很,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快些长大,为妖主分担吧。
我会的。
司瑶还是孩子心性,十分喜欢别人将她当做孩子,谁愿意装得老谋深算呢,累得很。
她说道,我陪你等一会吧,阿八是不是也快出来了?你先进去吧,我娘……妖主她不喜欢别人晚到。
对哦。
司瑶一看天色,差点耽误了时辰,她急忙说道,那你好好在这等阿八,你是神仙,不要到处乱跑。
要是有妖怪要揍你,你就报我的大名!长风差点笑了出来,好好,报你的大名,让你罩着我。
嗯!司瑶急急忙忙跑进宫殿大门,长风继续百无聊赖地等待。
好像每个人都很匆忙。
都有事可做,有目标可为。
她没有。
不种树了,不报仇了,也离开了烬,如今她也不知道她能做什么,要做什么。
她看着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妖怪,突然羡慕他们这般忙碌。
母亲一定也很忙吧,她过来不是要问个报仇的结果和建议,只是想让母亲好好抱抱自己,听她的温声细语。
可长风突然就觉得,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自己再也不能有事便扑进母亲怀中哭鼻子。
你已经长大了。
长风低声默念,她又一次将目光落在大殿的门上,看出了几分长大成人后的悲凉。
一直长不大该多好。
长风目光黯淡,转身离开了。
妖八迟迟不出来,不是因为他没有拿到腰牌,而是妖主不让他出来。
直到水镜里的人背影远去,妖八终于忍不住问道,您是阿风的母亲,她如今很难过,为何不让她进来呢?花无神双目平静,隐隐藏着怜惜,却只有同为母亲才看得出来,她要自己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才能走出心中阴影。
妖八听不懂,叹了一口气。
我多希望那孩子像你。
花无神说道,像你这般坚定,义无反顾。
虽然得到了夸赞,但妖八还是不开心,他的两个好友闹别扭,他却只能干着急。
真是急死人了。
长风从妖界离开后,便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直走,一直走。
穿过人间山峦,穿过人间大地,用双足行走过的景色竟是波澜壮阔般美好。
长风走了足足三日,才终于想起自己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可去。
她的山头,北单山——那个鸟不拉屎,只有韭菜的地方。
人间有四季,神山却没有,山主可以随意变换四季,相对来说是一个十分自由的地方。
北单山上的韭菜还不会开花,光是绿油油地肆意生长在山上的每一个角落上,桀骜地迎风仰头,颇有些雄赳赳的气势。
长风发现自己以前光顾着嫌弃它们,从未好好地看过它们。
发誓要在山上种出一棵树的她,此刻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约定誓言的人已不在,她也不想再种树了。
咦?咦?耳畔传来一个年轻男子连连称奇的声音,仙子莫不是喜欢韭菜,竟站在韭菜地里驻足发呆?长风微顿,只见男子是从自己的屋里出来的,若是以往她早就冲上去啪啪给他两巴掌再喊大胆贼人了,此刻她竟异常冷静,你是谁?年轻人说道,我是这北单山的山神呀。
……哦哦!我懂了,你定是原先这山主的朋友吧?年轻人说道,前几日魔族作乱,这临近人间的神山也受了波动,听说这原主抗魔去了,可山不可一日无主,上界便命我前来接管。
哎呀,还好我来得及时,否则这山就崩了呢。
多谢……长风没有说出口,那你喜欢这座山吗?年轻人笑道,喜欢啊。
……为何喜欢?它只有韭菜,没有它山的金银玉石,也无它山的上古神兽。
诶,仙子你这问题问的真奇怪。
年轻人说道,我既是北单山的山神,那它便是我的孩子,哪有做父亲的嫌弃自己的孩子的。
别人就算拿金山银山来跟我换,我都不答应。
长风对他的这番说辞有些意外,但也安心了。
可是……这里连个喝茶的地方都没有。
长风说道,以前的山主执着种树。
哈哈。
年轻人立刻笑了起来,对啊对啊,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仙女。
长风扯了扯嘴角,这句可爱听来,有种傻乎乎的感觉。
不过我好奇她为何要种树。
听说是想在树下看朝阳,喝喝茶,享受人间老头老太那种悠闲之感。
年轻人眨巴眨巴眼,所以只是为了树下乘凉,并非是要推翻山上只能生长韭菜的土壤?自然不是。
那……年轻人朝韭菜比划了一下,这样这样就好了啊。
长风莫名,什么?年轻人干脆直接上手,往一株韭菜施法。
那本来小腿高的韭菜接受了法术甘霖,猛地开始蹿个头。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转眼从小小韭菜变成了参天大树。
年轻人满意笑道,这就好了啊!长风呆住了。
她仰头看着高大茂密,遮天蔽日的绿色叶子,仿若一棵冲天巨树。
风拂来,因叶子变得厚重,并未被随意拂起,微微拨动的叶子摩挲着,发出了窸窣声响,轻轻叩着长风的心。
这不就是树么……可以永远活在北单山上的树。
可以让她安心地在叶下乘凉,悠闲喝茶的树。
明明方法那么简单,可她的思维却完全禁锢在了自己执着的目的中。
年轻人本来在看树,可隐约看见这姑娘的眼里有泪光,又慌张又诧异,仙子没事吧?没有。
长风偏身躲开他的目光,将眼泪藏起来,北单山交给你了,劳烦你好好照顾这山上生灵。
她相信这个年轻人比她更合适做北单山的山神。
年轻人见她要走,问道,仙子去何处?长风答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做我该做的事。
尽我该尽的职责。
她是神。
要做神明该做的事。
要尽神明该尽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