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所有生灵都知道,那流过九重仙宫的天河名为淇水,是独属于现任代理仙帝灵隐仙尊的长河,任何敢在天河范围内做出破坏的人,都将受到那位仙尊的严厉惩罚。
——瞻彼淇奥,菉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天河因为灵隐仙尊而得名,也只有灵隐仙尊,才能完全配的上这君子二字。
然而却嫌少有人知晓这淇水之下别有洞天,乃是当年清濯仙帝最后一次出关之时施展五行搬运之术,将自己的洞府生生转移到了这淇水地下。
只是他尚未能居住几年,就为了救他成了魔的孽徒上官眠棠而仙逝。
如今这淇水地宫,也变成了一处绝对的禁地,只有仙界三尊方能进入。
白衣如雪性烈如火的夏安宁快步走入这冰冷的地宫,却在刚迈入主殿的刹那安静下来。
无他,只是有人正在主殿休息。
这座宫殿已经有三百多年未点燃火烛了,黑暗的地宫中只有零星的浮游生物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但是这对于位列仙界三尊之一的夏安宁来说并没有任何阻碍。
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黑暗的深处,那有清流淅淅流落的岩壁上靠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天青色的简单衣袍,外边罩着一件透明的轻纱。
他穿的很禁欲,胸前的扣子一直系到最后一颗,完全包住了他的脖颈。
宽大的广袖遮住了他的双手,便是连他的睡脸都被披下的长发遮住,只有胸口的起伏代表着他并非人偶。
从地宫缝隙中渗出的淇水清流宛若小溪一般顺着墙壁一直流淌至宫殿的荷花池中,最后顺着暗道再回归淇水。
而这一次它们打湿了这个人的衣衫与长发,或许还有脸颊。
它们轻柔的抚摸着这个沉睡中的人,温柔地划过他的脖颈与手臂,缠绵着不愿离去。
夏安宁的脚步只是停留了三秒,然后他又抬起步子走到了那几乎湿透的沉睡者身边低声道:师兄,醒醒。
那人没有回答。
夏安宁脸上显出不耐的神色,大声道:安遗音!醒醒!那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缓坐起身拨开掩面的乌发,果不其然冰冷的流水已经完全打湿了那张面容。
那是一张俊美的脸,略微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紫的双唇,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掩盖不去的悲伤,都为他的脸染上奇异的美丽。
这仿佛是一张让无数人想要去保护的脸,然而他的气息却宛如地表之上的淇水,冰凉、温柔、滋润万物。
——哪里需要什么保护呢,这分明是一位保护无数人的存在。
安宁。
安遗音静静地看着他:我方才梦到陛下了。
夏安宁背靠在湿润的墙壁上,滑坐在地: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很喜欢坐在安遗音的身边,或许正确的来说,没有人不喜欢。
他是那样一位温柔的人,无论什么人坐在他的身边都会感受到温暖,似乎没有不能对他诉说的烦恼,似乎感受不到那要将人脊椎压断的痛苦,似乎没有无法解决的困难。
可是…………能够给安遗音这般感受的人,却不在了。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陛下还很小,还不到我的腰。
安遗音轻笑,缓缓道:他抱着一柄剑,那剑却比他的人还要高,就那样看着天河,然后对我说……——你喜欢它,孤将这河给你如何?——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既然送了你,这天河便改名为淇水吧。
很美的梦。
安遗音站起身走向更深的黑暗深处: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师兄。
夏安宁抬起头让冰冷的溪水打湿他艳丽却冰冷的面容: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地点可不是这淬炼人神魂的地宫。
安遗音没有提下脚步,他背对着夏安宁挥了挥手,温言道:谢谢你。
地宫寒凉,你也莫要在此久留。
夏安宁看着自己已经被冻的发紫的手——这里哪里是寒凉了,分明是刺骨的冰冷。
这位于淇水之下的地宫坐落于寒脉之上,终年冰寒入骨却不会冻结,修为平平的仙人进来了不过几个呼吸就会被冻死。
或许也只有灵脉阴寒又修习寒功的灵隐仙尊安遗音才能在此久住。
安遗音突然停步道:安宁,你是我们中唯一能使用‘阴阳轮回盘’的人,陛下的行踪,就拜托你了。
夏安宁啧了一声:那就打开战场的结界。
安遗音叹道:不能再快了。
豁然让大量的灵气四溢,人界不多时就会陷入刀山火海之中。
夏安宁不屑道:人界存亡,与我何干。
安遗音转过身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与我便罢了,莫要在你二师兄面前说这话。
傅谦闻才不是我的二师兄。
夏安宁不快道:哼,待他能在吾等之父的庆典上胜过我,我便叫他一声二师兄又如何?安遗音轻叹着摇头:莫要胡闹……顿了顿,他缓缓道:还要……多久呢。
按照现在的速度,还差一年。
夏安宁从怀中拿出阴阳铁盘,在其上不算明显的痕迹处轻轻抚摸:还差一年!安遗音叹道:造成如此之多的杀戮,是我之过。
与师兄何干。
夏安宁冷哼道:若说这仙魔之战自上古便开始,虽说中途停战,但再次挑起的也是那上官眠棠,让人界中大陆沦为不毛之地的也是他。
师兄又何错之有?安遗音沉声道:我同意每年打开战场结界缺口三日,便已是天大的罪过。
夏安宁皱眉道:若非如此,怎能让二十年的等待变成十五年?他一甩广袖,寒声道:莫说是五年,便是能早上一天找到陛下,便是那人界生灵涂炭又如何!夏安宁以为会得到师兄的斥责,却不料对方陷入了沉默。
夏安宁略有不安,担心自己方才的言论真的惹怒了这位仁心的师兄。
刚想开口道歉,却听对方缓缓道:曾有传言……在‘遗世之地’死去的人,灵魂不会回归吾等之父身边,投入轮回之井……无稽之谈!夏安宁怒声大喝道:这般毫无根据的话,师兄也说得出口!安遗音沉默。
……我不会道歉的。
夏安宁深深呼吸:我会找到的,我一定会找到陛下!他甩袖而去:代我向陛下问好,今日我便不去看他了。
安遗音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这黑暗的地宫,身边点点浮游的微光让他儒雅俊美的面容明灭于黑暗之中。
这位仙帝代理者轻轻叹息,不再掩藏的他这一声叹息中所包含的,是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再度朝着主殿深处走去,衣衫上的寒水在行动间快速的气化,待步入寝殿时他的身上已经完全不见半分湿意,仅仅是寒冰入骨。
只是床上的人却不会在意了。
——那是一具没有头的身体,穿着明黄色的华服,配着成色一流的仙宝,睡在柔软华丽的床褥上。
然而哪怕这间整个地宫唯一有天光透入的房间是多么的富丽堂皇,都无法掩盖这是具惨白的尸身,并且,没有头颅。
陛下……安遗音坐在床边,缓缓握上了尸体那冰冷的左手:……濯师弟……——你喜欢它,孤将这它给你如何?——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既然送了你,这天河便改名为淇水吧。
——何必言谢。
你是师兄,唤孤师弟便是,陛下陛下的,听的让人生厌。
对不起……是师兄无能……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连你的头颅……都无法夺回……对方肌肤所传来的温度比之地宫中的淇水,更要冷上百倍。
濯师弟……濯师弟……濯师弟……你快……回来吧……快回家吧……——多笑笑如何?——无论在什么时候,若是能笑就总是好的。
——孤?没有好笑的事情,孤为何要笑?三百多年来,每当此时此刻,一种让他恐惧的念头总会毫不留情地占据安遗音的心头。
但是三百年的时光已经让他习惯了去压抑,这一次也是一样。
天顶照下的微光让他苍白的面容微微泛红——已经是早晨了。
还有一年……还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