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声势浩大的亮相,结束得十分平淡。
朱元璋之前杀过太多人,处理后续的人已经很熟练。
分拣尸体的,洗掉血迹的,驱离百姓的……井然有序。
朱标揉了揉眼睛,看着离开百姓脸上的意犹未尽,心中一沉。
虽然这些意犹未尽可以理解成余怒未消,但朱标还是想,尽快推行基层教育,开启扫盲工作势在必行。
不能让朝中大臣再继续争吵,拖慢时间了。
要让民意不成为掌握话语权的上层手中的工具,只有靠开明智。
相反,如果要让民意成为工具,就半开明智,执行快乐教育,让百姓们自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其实科学常识缺乏就行。
天下不缺乏聪明人。
杨宪的举措已经证实了已经有人意识到了如何下意识的运用民意民愤这一点,而不是在揭竿而反的时候粗糙的运用。
朱标要让这利用不失控,就要在自己接下来的几十年间,尽可能开启民智。
这样就算后来者想要再次愚民,民意就会立刻反噬。
为大明后来的皇帝挖坑的事,朱标会提前做很多。
标儿,别难过了,爹带你去逛皇宫!朱元璋见朱标沉思的模样,以为朱标还在为那位官学的学子伤心。
朱标对朱元璋弯了弯嘴角,道:我没事,走吧,叔叔伯伯们也被吓到了,得好好休息。
朱标想用微笑让朱元璋安心,却不料朱元璋看到儿子的笑容,心里更加难受。
他已经经历了许多老兄弟的背叛,虽说还不到心硬如铁的程度,也已经有了一定耐受度。
但他的标儿还没有。
这时候再劝慰,恐怕标儿不但会更难过,还要挤出笑容安慰自己,朱元璋立刻转移话题:对对对,别把他们冻坏了。
还愣着干什么?起来,进宫坐着,太子担心你们冻坏了,还不快对太子谢恩!众臣:……太子先逼死了十几人,剩下的人被吓得半死,我们还要说谢谢太子?李善长一边起身一边用眼睛隐晦地瞪自家主公。
主公!你知道你现在这样一点都没有皇帝的气度,倒像是皇帝身边的狗腿子吗!和朱元璋脾性不合的刘基心里想的事更加恶毒。
他觉得,皇上现在穿上内侍的服饰,活脱脱一个谄媚的大太监。
皇帝发话后,大臣们依次起身,亦步亦趋跟着朱家人进宫。
朱标仍旧走到朱元璋身侧,他的弟弟们跟在他身后,担忧地看着朱标的背影,想安慰大哥,初次进宫又不能展现出失礼的一面,让群臣认为大哥教导无方,心里憋屈极了。
四兄弟本来对皇宫很好奇,现在眼睛只顾着盯着朱标,都没空观察皇宫。
朱文正很想仗着自己是燕王,跑到朱标身边安慰朱标,被李文忠一个眼疾手快拉住,然后陈英迅速上前一步,拽住了朱文正另一根胳膊。
平时朱文正乱来就罢了,在群臣面前大大咧咧跑到皇帝皇后和太子那一列,嫌现在朝中还不够乱吗?不能给标儿添麻烦!朱文正轻轻地啧了一声,居然按捺住了。
朱元璋回到了宫中,立刻派人去搜查那些出来认罪的官员的宅子。
群臣被扣在宫中,许多人心里发虚。
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若这些人的宅子中真的搜查出了什么怎么办?朱标已经将心绪平静,问了朱元璋太医院和御膳房的位置,自己去御膳房,弟弟们去太医院,给短时间不能回家的文武百官准备汤药和食物。
朱元璋先让几个年老的大先生在隔壁休息,等休息好了再参与议事。
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也腆着脸跟着李善长等人去旁边休息,汤和还装模作样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腰,然后一瘸一拐往里走。
朱元璋忍不住多看了汤和一眼,把你腿瘸捶什么腰的吐槽咽了下去。
标儿,辛苦了。
朱标去御膳房之前,先带着弟弟们与叔叔伯伯们打招呼。
他招呼还没打完,叔叔伯伯们就七嘴八舌安慰朱标,让朱标别难过。
朱标心中温暖之余又哭笑不得:是我逼杀别人,又不是别人逼迫我,我怎么会难过?徐达板着脸道:你的性子我们还不清楚?你这是逼杀吗?你是怕皇上大开杀戒,先保下一批人。
他们把你逼迫到这地步,就算全杀了又如何!朱标立刻求饶:是是是,是我心软了,徐叔叔别念了。
就该多念念你。
李善长皱眉道,你不擅长做这些,把事交给皇上,交给我们做,何必亲自出手?朱标道:总不能把什么为难的事都推给长辈?否则我白长大了?再说了,我迟早要面对自己不擅长的事,不趁着长辈们都还能护着我来做,什么时候做?汤和忍不住拍了拍朱标的肩膀,道:你永远有说不完的大道理,说不过你!周德兴看看汤和,又看看徐达,总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发小也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他肚子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引人瞩目。
周德兴也不尴尬,拍着肚子道:怕等太久内急,没敢吃太多。
标儿,你说你要去御膳房?我也一起去。
我以前可是给地主家当过厨子,厨艺非常好!别信。
徐达拆台,他就当过烧火的。
汤和黑着脸道:你想偷吃就直说。
朱标被叔叔们逗得笑出声,道:等会儿再聊,我会在南京待很久。
你们先休息,我和弟弟们给你们准备膳食和驱寒的汤药。
朱标对弟弟们招招手:来,给大夫们打下手去。
弟弟们乖乖跟着大夫们离开。
朱标也离开的时候,朱文正从朝堂中冲了过来,说要和他一起去,给他当护卫。
朱标疑惑:你不在里面和爹一起议事?朱文正道:我连续咳嗽了十几声,又打了五个喷嚏,四叔就让我滚蛋了。
不是我的错,是四叔嫌弃我!朱标无语,无力地摆摆手: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御膳房有什么好吃的。
朱文正笑着替朱标正了正头冠,道:好,我的肚子也早就饿扁了。
朱标往朱文正身后看。
朱文正疑惑:你在看什么?朱标道:忠哥和英哥居然没和你一起出来。
朱文正大笑:我抢了先,他们就出不来了!朱标先愕然,然后捂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虽然很对不起两个哥哥,但想着两个哥哥现在难看的神色,真的很好笑。
朱文正在南京皇宫来过几次。
他认路的本事很强,不需要别人指路,大摇大摆地带着朱标沿着一条直线去御膳房,十分熟练。
朱标好奇:正哥去过御膳房?朱文正道:当然啊。
御膳房送来的东西都凉了,我和四叔饿了的时候就自己去找吃的。
朱标哭笑不得。
其实御膳房离朱元璋议事的宫殿不是太远,但每个宫殿都很大,走路仍旧要走几分钟。
若在冬季,饭食都会先备好,放在朱元璋议事的宫殿旁小厨房温着,等朱元璋想吃的再传膳。
只是这次朱元璋回来地很急,才没有提前备膳。
御膳房的人就算不认识朱标,也不会没眼力见到不认识朱标这一身衣冠。
何况,还有朱文正大嗓门地介绍自己的太子弟弟。
朱标制止住这群人惶恐地行礼,道:有什么能迅速端上来的好消化的膳食,先给诸公端过去……嗯?徐叔?你在御膳房?掌管御膳房的徐兴祖连忙道:太子殿下,下官可不敢逾越。
朱标笑道:那我叫你老徐还是官职?徐兴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道:若太子殿下不嫌弃,就仍叫下官一声老徐吧。
老徐永远是太子家的厨子。
我这一手厨艺,还是和太子殿下学的。
朱文正插嘴:他是光禄寺卿,现在除了给四叔和四婶做饭,我都吃不上他做的饭!徐兴祖脸皮抽搐。
燕王,你这是什么意思?向太子告状?朱标失笑:正哥,这件事估计要怪在爹身上。
除非爹下令,否则谁敢不给你做饭。
朱文正点头:有道理。
标儿你帮我去骂他!徐兴祖脸皮不抽了。
他麻木了。
嗯,不愧是燕王,还是这个性格,亏得大公子能护得住他。
好。
朱标想也不想就应下。
在他看来,他爹这样做确实很小气,虽然老徐已经是大官,但我们从小吃老徐做的饭,长大了怎么就不能吃了?是爹没道理。
朱文正使劲点头:就是就是。
他还在南京的时候,徐兴祖是家里的大厨。
他去了背景,特意把徐兴祖留下,免得爹娘吃不好饭。
家里又不缺正哥这一口吃的,爹何必想方设法折腾正哥?以朱标对自家爹的了解,自家爹就是单纯想气一气正哥,看着侄子跳脚而已。
徐兴祖哭笑不得:燕王若来下官家里,下官当然仍旧会为燕王掌厨。
朱文正道:我就是想在宫里吃。
他越不让我吃,我越想吃!朱标听不下去了:正哥你闭嘴吧。
爹是皇帝,你这样没事就想忤逆一下,爹只会揍你屁股,其他大臣们听到了,可是会想摘你脑袋的。
我不想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朝臣吵架。
朱文正抱着双臂叹气:好吧。
徐兴祖感动极了。
果然只有大公子管得住燕王!御膳房其他的人都吓得下巴快抵到胸口上了,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这是他们能听的话?!认识的老厨子是管着御膳房的人,朱标就放开了。
他挽着衣袖,和以前在家里一样,把厨子们指挥得团团转,一边指挥还一边抱怨。
少加点酱!哎,我知道我爹爱吃,正因为他爱吃才不能多吃!豆芽多加一点,他就是该吃新鲜的蔬菜,越是挑食就越该吃。
点心一盘就好了!爹最近喊牙疼!汤加一点点高汤调味就好,喝现煮的。
汤熬久了味道好,但对身体不好。
他这次出去吃了太多海鲜,得少吃点发物。
有干菇吗?干菇和牛羊肉切成片,再下点面疙瘩。
面疙瘩端过去也不会腻掉。
……朱标指挥的时候,朱文正在一旁看到什么吃什么,很快就吃撑了。
你是谁,居然在御膳房偷吃!朱标指挥的速成膳食快准备妥当时,一个沙哑的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从门口传来。
朱标回头,见到一个穿着皇子服饰的不认识的少年郎,正鼓着腮帮子瞪着正哥。
我是谁?你猜啊?朱文正乐道,我就偷吃怎么了?少年郎愣了一下,拱手道:燕王……他看向燕王身边的青年,眼神瞬间呆滞。
现在不是上学时间吗?可有请假?朱标眉头一皱,难道逃学?少年郎:……夫子?!!!你怎么会在这?!!!少年郎吓得差点腿一软,坐地上去。
因京中勋贵请求,除了快毕业的学生去北京接受教导之外,南京官学每一届学生期末考试的时候都会去北京,接受朱夫子爱的鞭挞。
这位少年郎自然是今年刚刚十周岁的六皇子朱桢,去年第一次接受了朱夫子的期末测验,并被朱夫子单独教导,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朱标向马秀英透露自己已经猜到亲爹和自己的身份后,着重关注了一下朱桢的课业。
庶弟什么的不重要,身为大明皇子,不考个年纪前十你好意思吗?自己都没说前五呢!朱夫子是你大哥,大明的太子。
朱文正乐得牙花子都笑出来了,顺带告诉你,我是你亲堂兄。
怎么?御膳房的肉我吃不得了?好了,别逗他。
朱标见朱桢已经快晕过去,平静地再次问道,你请假了?朱桢:我、我……他身边一小太监立刻道:六皇子是听了皇上皇后回来的消息,立刻赶了回来,是一片孝顺之心啊!朱标垂眉,不说话。
朱桢立刻脸色大变:闭嘴!大哥问我,你插什么嘴!那小太监一愣,然后立刻跪下掌自己的嘴。
别吵闹,退下。
朱标淡淡道,朱桢。
朱桢身体一抖:在!朱标道:既然是一片孝心,就和我一起过去吧。
朱桢:……他没想到夫子这么好说话。
等等,夫子是我大哥?是大明的太子?!我大哥不是叫朱大吗?怎么变成朱标了?!朱标领着端着膳食的人回朱元璋议事的宫殿,朱桢小碎步跟在朱标身边,仿佛步子跨大了一点就会被罚加作业似的。
原来、原来夫子的真名是朱大啊。
朱桢决定说点什么,缓解现场尴尬的气氛。
朱文正:噗嗤……咳,标儿,我不是笑话你!我是笑四叔他不会取名字!只要你发话,我就帮你去揍他!朱桢:???!揍谁?!朱标瞥了朱文正一眼:你非要我去牢里捞你吗?那我一定会在你坐满至少一个月牢后再去捞你,而且会命令牢里只给你提供犯人吃的食物。
朱文正:……我是你亲堂哥!朱标道:知道,不是亲的,谁理你。
朱桢看看朱标,又看看朱文正,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很不是滋味。
朱标带着朱桢回去时,正在偏殿唠嗑的老臣们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就像是自己在外面做了坏事被抓住一样。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就算我不知道我是太子的时候,我也知道我爹还有其他孩子。
养爹妾室和庶子的钱,都是从我手中签字写条子批出去的。
朱标无奈,别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
徐达使劲点头:哦哦哦,对对对,你当然知道……等等,标儿,你几岁开始批养皇上妾……妃嫔的条子?朱标道:我什么时候开始掌家,就什么时候开始批条子。
徐达:……两三岁?朱标点头。
朱桢听懂了,又仿佛没听懂:什么两三岁?徐达和六皇子也很熟,实话实说道:你大哥两三岁的时候就赚钱养家养他爹的妾室和妾室生的孩子。
其实现在也一样。
内库的钱,都是皇商赚的,也就是你大哥赚的。
朱桢傻眼:两三岁?!朱文正抱着手臂频频点头:只要一想到标儿的岁数,就觉得四叔不当人,对吧?这都不是不为人父了,是不当人!朱桢嘴唇翕动。
虽然不应该,但他现在居然也是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即使他是被养的那个庶子,他也很震惊,父皇怎么会是这样的人?!等等,他确实知道父皇从打天下到当皇帝用的都是皇商朱国瑞家赚的钱,朱国瑞据说是有军务在身,只有夫子朱标在赚钱。
之前他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毕竟朱国瑞和朱标都是他父皇的臣子。
臣子为皇帝赚钱,天经地义。
但这臣子变成当朝太子,他嫡出的大哥,时间还从大哥两三岁开始……两、两三岁就能赚钱?传说是真的?!朱桢又抓到一个很震惊的重点。
外面对标儿传闻,远没有标儿本身神奇和厉害。
徐达笑道,你以前不是问我,要如何才能得到朱夫子亲自教导吗?现在你有机会待在你最崇拜的朱夫子身边学习,一定要抓住机会。
朱标看了徐达一眼,知道徐叔叔是在委婉地为他缓和与庶弟的气氛。
先吃东西吧。
药应该也快熬好了,我等会儿给你介绍其他哥哥。
你还有四个哥哥。
朱标走到朱桢身边,压低声音道,逃学的事,吃完饭单独和我说。
朱桢:……今年还不到正月十五,官学人人都在放寒假,唯独他这个皇子因为没有考到父皇理想的成绩而被留下补课。
父皇和母后离京,他终于能休息,结果还是没瞒住吗?是了,谁的谎言能瞒住校长?十岁的小少年朱桢,露出了认命的表情:是,夫子……太子大哥。
朱桢从小被母妃耳提面命,对夺嫡之事绝无想法。
毕竟,朱元璋是能为了在弱冠才能归位的太子,就压着不给孩子取名的人。
朱桢这个名字,是朱元璋在快回南京时,发往宫里的信中提醒他补课的时候才告诉他的。
那之前,他一直叫朱小六。
朱桢当了九年没名字的朱小六,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朱标也知道这件事。
当没猜到自己家的真实身份时,朱标只把洪武皇帝这个诏令当笑话,感叹一句洪武皇帝对太子真好,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现在吃瓜吃到了自己瓜田里,眼前这个六皇子,是因为自己才九年没名字,朱标就对朱桢排斥不起来了。
朱桢不是自己乐意才投胎成朱元璋的庶子,甚至朱桢他娘也不是自己乐意才给朱元璋当妾。
封建时代啊……朱标心中唏嘘。
朱桢还小,头上梳的还是总角。
朱标伸出手,摸了摸朱桢头上两个小揪揪,并在朱桢头顶轻轻拍了拍:以前我养着你,以后我也会养着你。
补课的事我会和爹说,不要揠苗助长。
逃学的事得受处罚,明白吗?如果觉得不合理,可以提出抗议,他不仅是皇帝,也是你的父亲。
朱桢懂事之后,第一次被人摸摸头,很不适应:嗯……哥,他是谁?四个弟弟带着药汤进门,啊,是六弟对吗?来来来,和哥哥亲近亲近。
四个弟弟立刻把朱桢从朱标身边拉走,围住。
你小时候功课很好,怎么现在成绩不好了?哥哥帮你补课!我们朱家人,不考个前五好意思吗!放心,补课我最在行了,我还可以教你怎么准备小抄。
四哥,大哥听到了。
朱棣:大哥,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到!朱标扫视了一眼周围忍笑的长辈们,嘴角弯起一个和善的幅度:先吃东西,晚上大哥慢慢听你说……小抄的事。
朱棣:!!!天要亡我!噗……咳,四皇子,考试作弊要不得啊。
四皇子,这个下官得好好说说你!监考官是谁?!居然会被糊弄过去?!难道有徇私舞弊?北京官学的监考官不是我儿吗?!刘琏他究竟在干什么!还有我儿。
我儿宋璲也……竖子!朱棣:……哦豁,彻底完蛋。
朱标扶额叹气。
他的四弟,以一己之力缓和了嫡子庶子见面的尴尬气氛。
不愧是另一个时空的永乐大帝,强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