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三日,桑葚实打实落了清静,这屋子冷僻却也有冷僻的好处,夜间歇着竟比在凝翠院还要清凉。
白日里一日三餐,亦有那小和尚按时送来,从不曾短缺什么。
至于三日不归,小和尚也曾与她言道,自有马夫归家与家里报信。
她倒不曾担忧这些,三日后一切自有结果。
然这三日光景,她这端落了个修心养性的清静,外头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她被困顿的消息不胫而走,王和裕同他父亲大闹一场,后来云阳府官员,连同当初和王大人一道下派而来的京城官员也一并知晓。
后来,便是满城皆知。
流言大体又分成两派,一派觉着妖女胡言乱语,一派又指望神明赐雨。
然不单是不明真相的百姓,便是那些官员们亦悄然选定了立场。
然纵是各自心中有数,却鲜有人开口言说,毕竟不过几日的工夫,且等着真相大白就是。
偏偏,两日后便有百姓聚集在府衙门口,要求释放神女。
事情已经闹大,霍然变得有些无法收场。
除开王大人在外的三名京官凑在一起,到底有人先一步开了口:眼见着灾情得到缓解,不出几日就要返京,忽然又冒出这桩事来,实在让人头疼。
民情民愤最难处置。
最后出口的人缓缓道:依我看,这事唯有请示殿下。
此话一出,另两人皆是望向说话的官员。
其中一人思索片刻终是摇头:不妥,殿下伤势未愈,若再为此事费了心神,我等的罪过可就……余下的话不必挑明,三人俱是了然。
当初四殿下与他们四位京官一道下派至云阳府,结果到这第二日就遇着刺杀,伤势极重,似乎到今日仍要困于椅上,不得行走。
另一人道:可到底要拿个主意出来,这百姓在府衙门口聚集,若再出了什么事,惹出几条性命,咱们这一遭可就成了旱情无碍,结果旱情过了反倒处置不好,更显得我等不能为百姓做事为陛下分忧。
那人不住叹息:要我说,这事根本上就是王大人没能处置好,拘禁便是拘禁了,竟没瞒住消息走漏了风声。
不过我说两位,不知两位觉得这女子乃是神女还是妖孽?另一人愣了下,只管说着面上的话:这事我等怎能知晓?这不论是神女还是妖孽,我等也从未见过呀!梁兄呢?两人倏地看向一直不怎么说话那人,亦是他最先提出要请示殿下。
被唤作梁兄的男人沉吟片刻,直接道:那女子下官亦未曾见过,只知方丈为人,大约不是扯谎之辈。
正是!那人似忽然找到同盟,方丈乃是高僧,他说那女子是神明,想来真有些可能。
若非如此,先前她来祈雨次日便下雨一事实在是巧合。
另一人道:我看未必,万一是方丈拿了谁的好处呢!那人微微摇首:大人这便不知,昨日我便派人往那桑平县查探,透过桑平章查到险些与他家结为姻亲的楚家,那楚家公子一贯是嚣张跋扈,曾肆意诋毁桑小姐名声。
大人可知,那楚公子后来如何?另一人看向他,他这才悠悠道:天降大火险些将他烧死,他到桑府门前跪了三个日夜方勉强保住一条性命,如今,可是再没有如从前一般胡闹。
这方丈不也说过,何为神明,那是不得招惹,招惹了自有报应降临。
果真?另一人到底有些动摇。
桑平县人尽皆知。
那……另一人迟疑着,那便只有叨扰殿下。
那人点了点头:嗯,只有如此了。
不过想来殿下一直在灵安寺修养,说不准比咱们更早知道此事,只不过想着咱们能解决才一直没有过问。
咱们去了,只管问殿下身子如何,倘或仍十分严重,这话就不提了。
对对!另一人附和着。
三人很快赶往灵安寺,行至一间禅院前,问安见礼,听得守门侍卫说殿下已好了许多,方落下一颗心进门禀报。
可这还未张嘴,只余光悄悄瞥了一眼,三人俱是一愣,险些没规没矩地去瞧一眼那侍卫,这便是好了许多?眼前人一袭暗灰色宽松长袍,衬得身形愈是单薄。
尤其那张脸,惨白不见血色。
倘或如今能够起身也罢,殿下依旧困于椅上,面上偏还团着极是宽和的神情。
京城里,人人都说这四殿下是个如玉一样的人,温润儒雅,与下人讲话甚至都从未有过呵斥之言。
便是来这云阳府次日就被人暗杀,亦先一步嘱咐他们不得多言,更不许声张,免得府衙因他一人耽误了治理灾情。
是以,便一直歇在灵安寺修养。
三人话头卡在喉间吞吐,依是端坐那人温声道:诸位大人可是要说那神女一事?一人垂首道:殿下英明。
此事我倒是听说了,却也不知真假,诸位大人便同王大人再等一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是是。
三人连连应声,随后又道,只是府衙门口现下聚集了许多百姓,我等实在不知如何处理。
男子照旧是模样温和:此事该是刘知府分内之事,着他好生安抚百姓,与百姓说明就是,在一切未明之前断不会伤了那女子。
属下明白。
三人一齐告退,然而将将走出禅院,一人便是猛地一拍大腿:哎呀!刚才殿下也说那女子是神明。
另两人倒没什么惊奇,只道:事情未明,殿下总不能说那女子说妖孽,且殿下一贯仁和,想来也是习惯把人往好处想的。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倒也是。
翌日清晨,三位大人早早起身,满城百姓亦是引颈而望。
只眼瞧着,这日头一点点打东方冒出来,橘色很快在眼前变得刺眼。
又是烈日如火啊!一位大人轻叹。
另一位大人亦道:我看王大人大约要赶往灵安寺去处置那位小姐了。
说着,特地伸了伸下颌,示意身侧两人去瞧。
正见王大人一身官服向外走去。
梁大人目光平静,只道:这一日还未过去,若是现在去,倒显得心急了。
那位大人又道:要我说呀,王大人这性子也太急了些,不过是看不上那女子出身,何至于将人逼到如此境地。
说着,又是身子探过,悄声道,听说啊,那桑平章藏在闺中的女儿乃是个绝色,比着京城千金都不差分毫。
另一人道:若真是如此,也怪不得那王公子一心扑了上去。
只可惜,这大雨未至……嘀嗒,嘀嗒!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数点水滴砸在地上。
三人正是疑惑,这是何处洒水?然紧接着,眼前数不尽的雨水便是哗啦啦落下。
三人正站在檐下,这雨水不由分说就打湿了鞋面,三人忙是后撤,可这撤了一步,眼前大亮的光景却是并未退去。
那人看着地面顷刻被打了湿透,又眯着眼望了望天,稀奇道:这日头高悬竟也能下起雨来。
梁大人道:这等景象也不算特别,头几年在京城也曾有过。
那人不住地纳罕:这我自然知晓,只是赶着今日,啧啧……原本没了可能的事忽然又成了真,实在令人惊奇。
说罢,也顾不得雨势渐大,两手提了官服便是向外跑去,终是赶在前院将王大人拦住。
两人站在一处檐下避雨,这人仿佛全未瞧见王大人面色铁青,笑呵呵道:王大人这是要去灵安寺赔罪啊,这空着手去可是不妥,我那有一块上好的玉石,不知可否请王大人代为奉给神女?王大人怒气愈盛:晴天落雨实为不详,可见此女正是妖孽。
这人不由得撇撇嘴:下雨便是下了,王大人还管怎么个下法?王大人睨他一眼,接过手下递来的油纸伞甩手离去。
可还未迈开几步,便听得身后人佯装好心地冲他喊:王大人,日头退了。
王大人不必抬眼亦是知晓,乌云遮蔽,眼前顷刻如日暮降临前的昏暗。
灵安寺,从夏亦是早早起身,透过窗子的缝隙向外去瞧,直至瞧见雨滴坠下,方才兴奋地与桑葚道:小姐,下雨了,外面下雨了,真的下雨了!从夏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桑葚亦长长地舒了口气。
三日之期,她其实从无底气。
不管那方丈说得如何,她自个心底清楚,她与所谓神明没有半分干系。
因而这当真是一场豪赌,以性命做得赌注。
赢了,自可活命。
若输了,那便是妖异胡言,唯有死罪。
这三日,她虽面上平静,却也几乎当作最后的日子来过活。
然如今当真活了下来,当真有一场雨赶着她所言的三日后落下,心底不由又涌上一层层疑虑。
赶往灵安寺前,她本不知如何应对,脑中仅有不过是如从前一般跪在佛前祈愿。
是在赶往灵安寺的途中,有一人闯进她的马车,与她道:三日后会有一场大雨。
桑葚没得选,只能一赌。
只是不知,那人是谁?因何帮她,又如何算定今日会有雨水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