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桑葚搭乘自家马车赶往灵安寺,一路皆是平稳,只余后头五里时,忽听见驾车的马夫一声疾呼,紧接着马车亦停止了前行。
从夏撩开帷幔去瞧,才知是这窄路上有一处泥沼,马匹自是越过,可这车轮却是陷了进去。
马夫不停地驱赶着马儿,奈何马车之上坐着自家小姐,他亦不敢太过用力,免得扬翻了马车。
从夏担心耽误了时间,遂与那马夫道:不如我下去,你再试试。
随即跳下马车,落在一旁。
然马车尽力而为,那车轱辘仍是深陷,不能挣脱。
桑葚瞧了眼天色,这日头愈发热烈。
她虽也觉得应当缓缓而行,可去得太晚亦是不妥。
不如我也下去。
不成!从夏毫不犹豫阻拦,这地上都是泥污,若脏了小姐的裙子,咱们又没有备着替换的衣裳,到了灵安寺可是不妥。
桑葚只能坐回马车,眼瞧着两人一脚一脚踩在泥泞上又想不出法子来。
其实说到底,是这马车上载了人,马儿不得疾奔。
只消她下去,马鞭高扬,这马车自然可继续前行。
只是如从夏所言,目之所及没有适宜落脚的地。
两人又想了会儿,忽的一人道:那里似乎有些碎石瓦片,拿过来垫着或许有用。
言罢,两人便是向着几步开外的地方走去。
桑葚心下略是安定,可这安定不过一瞬的工夫,忽一阵风将前方的帷幔卷起,一个人影形如闪电一般掠进马车内。
桑葚几乎来不及反应,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紧接着,亦由不得她挣扎,开口便道:三日后会有一场大雨。
桑葚立时放弃抗争,满眼警觉顷刻换做探究。
来人身形颀长,此刻近乎是蹲在她的身前,这样的辖制,给她留足了挣脱的余地。
她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他以布巾蒙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底深邃温和,全无半点凌厉之色。
她竭力与他示意,她绝不会抗争,只是有句话想要问他。
男子似乎看穿她所想,凝向她的眼睛渐渐带些深意。
可外头从夏与马夫折返得太快,男子遂又与来时一般迅速离去。
*桑葚自回忆走出,抬手抚过脸侧。
记忆中,那男子的手指微凉,整个人都带些寒意。
尤其是那双眼睛,她越想越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她见过的男子实在有限,缘何会见过他?要紧的是他为何知晓今日有雨,又为何来告诉她?然容不得桑葚多想,不止雨声落下,外头渐渐开始传出嘈杂细碎的声响。
同一刻的山脚下,王大人前脚赶到,后头一匹快马上便下来一位年轻公子来。
王大人瞧见他满身湿透的情形,额头皱得愈发厉害。
可既已来了,只得带他一同上山。
山路经雨水冲刷渐渐变得湿滑,其间王大人一个不慎险些跌倒,身侧之人慌忙搀扶,待王大人站稳,终是没忍住道:父亲,如今大雨降下,您可否应允了儿子?这回,王大人难得没有当即甩他脸色,只沉闷开口:上山再说。
很快,两人行至灵安寺,又向后头禅院走去,结果还未靠近关押桑葚的禅院,便见满目光溜溜的脑袋低垂。
王大人这才道:如今她贵为神女,是你不堪匹配了。
王和裕满腔辩解顷刻收回腹中,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满院僧人皆俯身跪地,各个姿态虔诚恭敬。
神女降世,是足以抵达天听之事。
王和裕终于见证了桑葚当真是神女,也终于明白两人没了可能。
王大人见儿子面色,到底放缓了声调:你也莫怪为父,这事即便你母亲知晓,也必然不能应允,如今桑家小姐成了神女,也免去一应麻烦。
见儿子仍是呆滞无神,王大人遂一人穿过人群向着那间禅房而去。
禅房的门得他一声令下终于打开,他躬身道:下官愚昧,不知小姐乃是神女降世,多有得罪,还请神女谅解。
身后,紧随王大人而来的几名官员一并立于王大人身后,皆是姿态恭谦。
门内,桑葚重新戴好帷帽,缓步行至门口,淡声道:王大人,我可否回家?自然自然。
王大人忙不迭道,从前以为她是妖孽自是满目鄙夷,如今信了她是神女,心底没来由就滋生出一股惧意。
可这话头将一落下,不得不又是自个转了口,小心道,只是还请神女稍候片刻,待殿下前来。
桑葚便静静等着,不一会儿,便见雨幕下一人一手执伞一手推着轮椅缓缓走来。
那轮椅之上正坐着一位锦衣华袍的年轻公子。
诸位大人听得动静,忙转身跪下:臣等拜见殿下。
殿下?桑葚却不知这云阳府竟还有一位京城来的皇子。
这皇子,似乎还腿脚不好。
桑葚瞧着跪了满地的官员,小声问身侧的从夏:我要跪吗?依照礼数,便是她的父亲见了皇子也应下跪,更何况她一个寻常小姐。
只是这神女的身份……从夏更是拿不清,踟蹰道:大约,不用跪吧!殿下再是尊贵亦是凡人,凡人怎能大过神女去?这一会儿的工夫,那殿下已然挥手令诸位大人起身,她索性也免去了这一跪。
素白的纱幔外,隔着大雨滂沱,桑葚只见那殿下由人推着一点点靠前,最后停在几步开外的位置。
她隐约看得见他的面容,却无法分辨细微的神色。
只听他道:神女降世是我大楚幸事,这几日令神女受苦,但请神女万勿放在心上。
这话说的,他身后几位大人尤其是王大人,本来些微惧意,这会儿身子已然开始不住地哆嗦。
也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风雨受寒。
桑葚亦没想到,这堂堂皇子与她说话,竟也与方丈一般小心客气。
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委实想说,她实在不是什么神女。
可火势早已架上,她只得拿出些高高在上的姿态,漠然道:不妨事。
那殿下又道:神女身份已明,便再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今日请刘知府送神女归家,待我回京禀报陛下,再行商议迎神女入京一事。
入……桑葚惊异地张了张嘴,险些发出声音来。
垂首的一瞬忙咬了咬唇,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嗯来。
镇定啊,身为神女要镇定才是。
且她如何拒绝,倘或拒绝了,只怕桑南章要活活气死过去。
她也不能与这真正高高在上的殿下说,她身为神女就想呆在这偏僻之地。
随后,轮椅远去,一众僧人诚心跪拜后亦是撤去,却是那些大人各个在她身侧,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最后,由刘知府命人在雨势减弱后送她归家。
行至家门口时,雨势又大了起来,桑葚却见门口整整齐齐站了一家子人。
桑南章与姚氏,两个姨娘并两个妹妹,各个脸上满怀期待。
见她的马车靠近,便是一齐迈下台阶,欢欢喜喜地冲进风雨里。
从夏先是跳下马车,待她掀了帘幔,姚氏已然冲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下车,一旁桑南章亦满脸关切道:这几日我儿受苦了。
桑葚再度生出些受宠若惊的心思来,面上却如往日一般柔顺:劳烦父亲母亲为我忧心。
姚氏扶住她的小臂:快些回家,这一路风雨可不能染了风寒。
进了门又是让众人退去,直接将她送回凝翠院,打发下人:小姐的水可烧好了?都备好了夫人。
下人应道。
姚氏道:你折腾了一路,眼下什么都不必管,好生沐浴洗漱,歇上一歇才是要紧。
如此,桑葚倒真有些感念她,郑重福身施礼:多谢母亲。
姚氏凝着她,自然明白她缘何有这一声谢,索性直接道:你父亲是有许多话想要问你,可再是急切,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路颠簸,累都累坏了,哪有心思同人说话?快些洗漱吧!桑葚凝着姚氏离去的背影,拧着眉愈是不懂。
这人心善变,竟能令一个从前如此恨她的人,眼底流露出真正的关切。
那关切,仿佛不是假的。
她琢磨不出因由,遂放下一切,趁着夜幕降临前窝进浴桶,好生放松这几日的疲惫。
水雾朦胧间,许是身心过于放松,桑葚眼前忽又闪过那男子的面容。
她明明并不知他长得如何,唯见一双漆黑的眸子,偏又觉得熟稔。
若非是在梦里见过?念头闪过,桑葚忍不住失笑,笑过又是觉得惊奇。
那日仓促一面,明明男子所行实在令人惊骇,她却自始至终未曾生过惧意。
还是……神明大多宽和?洗漱过,桑葚折回卧房更衣,将将走到梳妆台前便是猛地顿住步子。
从夏正为她拿取干净的衣裳,一转身便听得桑葚近乎质问道:方才谁来过我的屋子?从夏愣了下:没人啊,奴婢一直在沐室外坐着,不曾有人来。
说着就要上前,怎么了小姐?没什么,桑葚回过身,看一眼从夏怀中抱的衣裙,换一身吧,这件略有些厚了。
从夏回身去换,桑葚这才拿过桌上的纸条置于烛火下燃尽。
那纸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又歪歪扭扭,明显是有人刻意以左手写下。
入京前,不要答应任何人任何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