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实打实地惊住, 她万万想不到这世事发展竟还能如此这般。
祖父?单是瞧着那位显公子就年长她许多,公主竟能开口说不如选了那显公子的祖父。
她该是被无数道惊雷接二连三劈过,才能想着嫁一位老者。
桑葚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也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公主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一手落在她的肩侧, 无谓轻笑:你现在不懂,日后就懂了。
呃……这所谓日后不知何时来, 桑葚眼下呆滞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平常,又过了好一会儿,总算用完了饭。
她随着告辞的人一并离去, 直至回了神女府, 回了只有她与从春从夏三人的阁楼, 这一口气才算真正松缓下来。
她细细回想着公主的神情,不似玩笑, 反倒有几分真心。
桑葚越想越觉得莫名,然这话实在不像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身为天子, 既是看重她神女的身份,怎么着也不会在她没有任何失误前这般折辱与她?如此,便只是公主的意思。
可公主的模样, 更不像折辱。
桑葚连着饮了好几口凉透的茶,方与从春从夏道:咱们进京也有几日, 府上下人你们大多也都熟识了,去打听一下这位公主。
从夏在公主府便听着了公主所言,当下领命去办, 不一会儿就打听了消息。
回禀小姐, 三公主还未及笄时便被送去了大齐和亲, 所嫁正是当时年迈的齐王。
后来齐王薨逝,三公主无儿无女,陛下便派人将三公主接了回来。
从夏道,如此,倒是怪不得三公主会那样说。
桑葚亦是了然:公主是要我忍一时之恶心,换后半生自由。
从夏蹙着眉:可这份恶心哪那么好忍?寻常女子所嫁皆是年纪相当的公子,就这还有诸多不如意,若是换成垂垂老矣之人,怕是坐在一处都难以忍耐。
便是忍得住,这丧夫守寡,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啊!从春亦道:公主当年也不知怎么忍得下?从夏咕哝一声:君命难违,更何况是为了黎民苍生的和亲,公主也是没得选。
从春亦是叹息,两人来来回回,不一会儿就开始感叹即便贵为公主也是诸多无奈。
如小姐如今这般,明明已然是神女,可这婚事似乎还是不由得自己做主。
桑葚没心思听她们两人言语,只心底忍不住自剖,她确然无法同一个祖父辈的男子成亲,即便那人贵为国公也是一样。
但现下这情形,要她随意选一个亦是一头雾水不知如何抉择。
她拧眉思索,忽的灵光闪过,另辟蹊径道:不如不成婚。
从春从夏皆愣了下,从夏喟然一叹:小姐,哪有女子不成婚的?庙里的姑子和菩萨,不都没有成婚。
桑葚说的理所应当,仿佛忽然寻到了解决之法,面色亦和悦起来,而我正是神女,不成婚不也是寻常。
两人面面相觑,觉得全无道理,又觉得有些道理。
*不成婚?神女不愿成婚的消息第一时间流入四皇子府,楚怀正手执狼毫待要落下笔墨,这消息入耳,宣纸立时被染了大片污渍。
他索性将狼毫置于笔搁,眉眼间却是蕴出一丝笑意来:不愧是她。
以她如今的品性,这拿不定的主意索性丢开。
选不出,索性不选。
立在案前几步的属下不曾有楚怀这般淡定,道:殿下,您当真不做些什么?世事推行自有其法,我若做了什么反倒碍事。
属下又道:桑小姐还说,预备挑个日子入宫禀呈陛下。
楚怀低低嗯了一声,道:陛下不会允准。
神女如何尊贵如今大楚百姓已然是尽人皆知,陛下看重神女,却是定然不愿神女的尊贵独树一帜,唯有她嫁了人,方可免去隐忧。
属下自然明白,神女与公主不同。
公主再是尊贵,终归是陛下的女儿,是子是臣。
然则神女,却可以成为区别于陛下之外的尊贵。
这对于皇权,近乎是种挑战。
属下道:桑小姐大约不知陛下之意。
她一无所知地被推上高位,想来如今并不知这婚事的重要性。
不是为了彰显她的尊贵为她赐婚,而是要压下这尊贵才要成婚。
楚怀到底面色一紧:她入宫前日,务必告诉我。
是!属下应声,又道,殿下,还有一事,史家又有动静了。
楚怀闻言,面色彻底冷厉下来,眸间似乎夹着冬日霜雪。
他冷声道:继续盯着。
*神女府。
桑葚自个定了心思,照旧是做得躺平的鲤鱼,晚间甚至特意要了一碗鲤鱼汤。
可惜这舒适竟也不过舒适一宿的功夫,次日巳时,桑葚正坐在阁楼的窗前悠哉哉瞧这满院的风景,九曲回廊搭的极是别致,莲池内荷花开得正好,甚至柳条弯腰的姿态都极是恰好。
消息忽然就从前院递了过来:显国公之孙登门了。
大抵是公主知会了那位显公子,是以今日前来。
然桑葚虽是打定了主意要禀告陛下她不打算成婚,可眼下毕竟尚未抵达天听,随意扯了借口似乎不合礼数,不好不见。
遂领了从春从夏往前厅行去。
这会客厅本就宽敞,因着会见男子,一扇扇门悉数打开,来往行走的下人也可尽知厅内情形,免于孤男寡女影响了桑葚名声。
桑葚远远走来,还未进门便瞧见今日的显公子换了一身装束,瞧着比昨日文雅许多。
可唇上胡须和腮帮上的硬渣却是没动,这一眼瞧来,尽是两厢冲撞显得格格不入。
桑葚迈过门槛时,显广方停住徘徊的脚步,双手一环恭恭敬敬与她行了一礼。
公子不必多礼。
桑葚说着,随即行至主位坐下。
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显广立于堂下,不停地搓着手,不知是局促还是紧张。
桑葚只得又道:公子请坐。
而后,便有下人为显广换了一盏新茶。
原本显广等候的时间里,下人已然为他上了一盏,可为着体现主人待客,如今桑葚来了,自然要换上一盏。
这一盏,正冒着热息。
热茶氤氲的气息顺着外头微凉的风一道掠过显广,似是缓解了他的不安,他猛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少顷,桑葚只见显广略显粗糙的面颊变得整个涨红,忙道:可是这茶水太热了?而后又下人道,快取凉水来。
显广站起身猛地摇头,目光落在桑葚面上宛如呆滞般,猛地晃了晃神方是急切道:不不,是在下,是在下的缘故。
在下从来不曾见过神女这般美人,一时失仪,还请神女勿怪。
守在桑葚一旁的从春从夏闻言,险些没忍住唇边的笑意。
原来这面容滚烫不是被茶水所染,乃是心潮不稳方见了红。
桑葚未曾蕴出笑意,原本清冷的面目却也因着他这句话变得温和许多。
些许措辞在喉间转过,到底换成直白一问:公子心仪于我?同坦率的人讲话,她亦不喜欢兜兜绕绕。
是!显广毫不犹豫猛地点头,那力道,险些要将自个大大的脑袋磕下来。
然表过忠心,又是搓着手踟蹰,只是在下粗鄙,怕是不堪匹配。
桑葚凝着他笨拙又小心的模样,眉眼不自觉渐渐弯起。
说来也怪,从前王和裕示好,她只觉得唐突无礼,如今这样一个糙汉上前,她竟只觉得这摆上来的一颗真心尤其诚挚。
纵然,依旧是为着她的色相。
显广这端,又是深吸了口气,继续说着:不瞒神女,在下年长神女十岁有余,虽说府上不曾娶妻,可是却有妾室。
妾室生有子嗣,我亦不能将人打发出去。
是以,是以实在不配神女。
呃……桑葚自个顿了顿,想着这位显公子倒也不必说得如此详尽。
哪料,显广尤觉说得不够清楚,嘴上仍是不停。
便是神女心思宽广海纳百川,不介意这些,然在下是行伍之人,如今虽是天下太平,但将来若有战事,在下或许便会死在疆场。
神女这样的人物,在下实在不愿神女成了孀妇。
所以呢?桑葚眸光含笑凝着他。
显广立时挺了挺本就挺拔的腰板,郑重其事道:如果神女中意我,我必当八抬大轿迎神女入门,或是我携家带口到您的神女府来亦可。
成婚后,除祖父外,一切以神女为重。
他日我战死沙场,神女自可改嫁,断然不必为我守寡做什么劳什牌坊。
只是……他说着,忽而又是顿了顿,连带着声音都小了许多:若我二三十年后才死,便请神女不要改嫁,夫妻之义几十年,我怕是不能容忍妻子再属于旁人。
扑哧!无声的笑意在心底彻底绽开,桑葚竭力克制着方没有笑出声来,两侧从春从夏亦是忍得颇为辛苦。
这不过见过一面罢了,哪料人家早已经想好了这一生。
一时间倒不知是天真,还是真心太满。
然则显公子话头不停,桑葚只得抿了抿唇,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淡定安然。
不过,显广话锋一转,再是目光灼灼地盯向桑葚,依在下愚见,神女匹配在下实在是天大的委屈,还请神女细细挑拣,婚姻大事不可鲁莽。
嗯。
桑葚故作镇定,多谢显公子,我会考虑。
说罢,眼见得显广告辞离去,方才揉着额间笑出声来。
从春从夏在一侧早憋得肚子都要痛了,这时喘了好几口气,方笑道:小姐,这人明明活了将要三十年,怎的还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桑葚瞧着显广离去的方向,眸中笑意愈浓:是啊,坦率得可爱!从夏瞧见桑葚的神情,慌忙摇了摇脑袋,连同笑意也一并压制。
可不成啊小姐,这位显公子是瞧着不错,脾气秉性算是弥补了他容貌上的不足。
可他自个也说得清楚,他是上无父母扶持,下有庶子出生。
人们不是说,这名门贵族大户人家最是计较脸面,鲜少有嫡子尚未出生就有庶子落地的人家。
这纳了妾便罢,还容妾室有了子嗣,可见家风也不是太严谨。
桑葚淡然道:他失怙失恃,上头仅有一个祖父。
想来多半是他家中祖父为了绵延香火,如此有了子嗣也不稀奇。
不过,他竟是不曾解释。
不解释这一茬,又是平添好感的一项。
就算小姐不在意这些,可小姐若是嫁于他,说不准将来真要守寡啊!谁又能长命百岁?桑葚无谓道,嫁于谁不都有一方先死的可能。
话是这么说……从夏小声哼唧着,偏又一时找不到反击的由头。
放心,桑葚宽慰道,我也不至于这么着就看中一个人,只不过日后若真是走到非要成婚那一步,这位显公子当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府上已有的姨娘庶子,她自个不将他们放在心上,想来也不至于找出些什么事。
从夏扁着嘴:您还是看中了他。
若非如此,也不会独独将他纳入考量。
说到底,小姐见了那么些公子,最后竟只说了这位的好话。
虽说是坦率的可爱,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憨憨。
桑葚知晓从夏为她担忧,无奈地笑笑,随即起身往后院行去。
殊不知,正有一人伏在屋顶上将她的话听了个齐全,听她说显公子如何好时,险些将足下的琉璃瓦踢出一块去。
眼见桑葚离去,忙是飞身跃起,朝着这皇城中另一座府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