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心知必是另有隐情, 但也不再多问。
用过饭,姚氏拉了她说些体己话,这内室里只余下她们二人, 姚氏眼底方瞥过一丝轻蔑之意。
桑葚顺势问道:母亲, 桑姨娘这身子不适可是另有缘由?姚氏做得这幅神情就是等她这一问, 立时捏着绢帕悠悠道:叫你看出来了。
原说你如今身为神女,神女归家本当一家子齐全, 既算她是奴婢,也是生了瑶瑶,这会儿不出现没得叫你多想。
姚氏道, 她呀, 入京前身子便有些征兆, 只是不大显眼。
入京后竟是一日日严峻起来,身子颓败得厉害。
桑姨娘病了?她是心疾。
姚氏轻哼一声, 目下鄙夷。
你可记得入京途中那夜有人刺杀?桑葚轻轻嗯一声,姚氏继而道:咱们家也是死了下人,其中就有桑姨娘贴身的婢女。
我同老爷想着这婢女也是可怜, 还特意打发人送了银两给她在老家的家人。
不想桑姨娘这身子忽然就败了,我们原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直至后来她那梦魇愈发严重, 竟是梦呓中自个就说了害人性命一事。
我们这才知道,原是当初那些满天利箭, 桑姨娘下意识抓了身侧婢女挡在身前,这才叫那婢女死的尤其凄惨。
姚氏说着,忽的喟然一叹:我是瞧不上她这番作为, 不过瞧她如今这模样, 想来也是心中有愧, 才叫噩梦魇住。
不过我呀,也算是沾了她的光。
姚氏没来由又道。
桑葚愣了下,姚氏不自觉以手背抚过脸侧,道:桑姨娘的病你父亲深以为耻,虽说日后瑶瑶成婚用不得姨娘出席,可还是担心叫外人听着了风声,再影响了瑶瑶的婚事。
你父亲也顾不得斥责,只一茬茬请着医术高明的大夫进门,后来终于找着一个,用对了药,这两日桑姨娘的身子才算好转些。
我便顺道也见了见那大夫,为我另换了养身汤,这用了几回,亦觉得自个身子爽利许多。
桑葚舒心地笑笑,转而又是担忧道:那母亲小臂上的疤,不知那大夫可有法子去掉?姚氏无谓地摇摇头:不妨事,落在腕上又不是脸上,不要紧。
紧接着又是关切道,方才我不便多问,阿葚,这桩婚事你心底可是愿意的?这话,方是真切的体己话。
桑葚的面色亦是愈发柔和些:女儿愿意。
姚氏眼底闪过明晃晃的诧异,她张了张嘴,似乎有话在喉间打转,好一会儿才迟疑道:你当真愿意?若是桑葚已然愿意,有些提点,姚氏反倒不便说出口,没得就要招人厌烦。
母亲可是有话要说?没什么。
姚氏忙道,我只怕你久居深闺,入了京又一直待在府上不曾见着什么人,总怕你识人不清。
不过我也当对你放心才是,从前那楚鸿达,你自个便知晓不能嫁。
桑葚了然,姚氏怕是也知晓那些有关四皇子的流言,怕她不知,想要同她提一提,又怕惹了她不悦。
她索性自个挑破:母亲是担心那些流言?我亦听过一些,不过流言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姚氏愣了下,一口气松缓出来,这关切便又是喋喋而出。
你这孩子,我是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
你如今年纪尚幼,不知那没有子嗣的日子该怎么过活,你瞧我……姚氏说到一半卡住,又是叹气,若叫我这妇人来说,倒不如嫁一个寻常公子来得安稳。
可惜圣旨已下,也没有咱们说话的余地。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四殿下亦有四殿下的安稳。
桑葚道,只是,我原以为父亲会有不喜。
今日所见,却觉她这父亲似乎变了许多。
姚氏轻笑一声:你父亲原是心比天高,恨不得你直接做了皇后才好,不过近来,确实是有些变了。
外头朝堂之事我是一概不懂,不过我瞧着他每日下朝回家,这神情一日日不同,也大抵能猜出些什么。
姚氏道,初入京城时,他是被许多人捧着,自个都觉得自个要上天了,可京城水深,哪比得他从前在桑平县一人做主的日子。
不出几日就见着了有官员落马,连辩驳都没有,直接便是砍头外加满府流放。
你父亲哪,大约是从那便受了惊,一应言行都保守许多。
桑葚亦是恍然:怪不得父亲当初会为我挑中礼部尚书的公子。
他不是不慕权势,实是想走更稳妥的路子。
姚氏微微颔首:想来他如今觉着四皇子好,便是图一份安稳,总归没有那些腥风血雨。
哎,不说这些。
姚氏叹着,总归是落定的事,也幸好你自个愿意。
桑葚莞尔笑着,随后又说起能够拿来叙话的家常。
方才听母亲提及二妹妹的婚事,可是已经定下了?没呢,正打算着。
姚氏道,你来之前,老爷听说了你要嫁于四皇子,就想着将原先预备定给你的崔公子,再定给瑶瑶。
他觉着,总归是咱们家的女儿,大差不差的。
不过要我说,崔家必定不愿,纵使你的身份再过尊贵,也抵不过瑶瑶是个庶女,与你又非一母同胞,人家正二品官衔家的公子娶一位五品官的庶女,可不是叫人笑话。
方才席间,父亲倒是没有提及。
姚氏轻笑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外头正有婢女端着托盘走来,忙又转口道:快叫小姐尝尝。
桑葚只见那婢女用托盘端着两碗纯白的羹,羹上还撒着些花瓣。
一碗放与她的手边,另一碗便搁在姚氏那处。
姚氏笑着说道:这玫瑰杏仁酪吃起来极是清甜,我想着你在神女府,许是不便吃这些街上的小食,就叫人专门学了来,正好你今日回来,特叫你尝尝。
说着,便是自顾自端起碗,以汤匙微微搅动着热息。
桑葚不明姚氏这先一步端碗的动作,只觉得寻常。
然在姚氏眼中,这示好是其一,免于桑葚觉得她在吃食上做手脚是其二。
原也不必如此,实是姚氏自个从前做多了这事,眼下心虚罢了。
桑葚端起碗,沿着碗壁取了一勺,放在唇边轻抿一口,果真是清甜滑过喉间,略略一品,还带有玫瑰的香味。
确实好吃。
桑葚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又接连吃了好几口。
姚氏眉眼弯弯:你喜欢就好,稍后我叫人将方子给你,日后你若是想吃了,就叫人做。
只是要提前一个时辰,这玫瑰杏仁酪做起来尤其费时间。
多谢母亲。
谢什么?姚氏无谓道,忽的又想起什么,对了,方才说什么来着?桑葚提醒道:二妹妹的婚事。
对!姚氏放下汤碗,双手一合,正是瑶瑶的婚事,你父亲想着同你说一说的,叫你在中间做和,我便拦了他。
如今你尚未出嫁,哪有为妹妹婚事抛头露面的道理?说着,又是宽慰道:阿葚你放心,成婚前这事断然不会影响到你。
婚后,大抵便会影响。
桑葚心下明了,以桑南章的脾气秉性,便是如今晓得收敛稳妥,可到时必然还是会以皇子丈人的身份自居。
想来也是为此,暂时没有同她提及瑶瑶的婚事。
然这些都是日后之事,没得理由现在烦心。
桑葚安心用着玫瑰杏仁酪,用了大半碗,姚氏又与她说了些关切的话,而后便是起身告辞。
行了几步,将要绕过三扇刺绣屏风时,桑葚忽然顿住步子,模样间竟是欲言又止。
姚氏自是关切:怎么了阿葚?桑葚又是踟蹰了会儿,方眉眼低垂小声道:我……昨夜梦见阿娘了。
姚氏蓦地一僵,自打那夜救了桑葚一回,算是勉强还了当年所欠。
这名义上的母女间终于算是没什么隔阂,可有一人到底是不能提及。
如今桑葚忽然提起,不得不叫姚氏心下一紧。
姚氏艰难扯起嘴角:许是你娘知晓你婚事将定,心里念着你,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她。
此番自桑平县迁至京城,桑葚阿娘的牌位亦是一并带了来,此刻正供奉在祠堂里。
桑葚只黯然摇头:在梦里,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她仿佛在等什么人。
说过,桑葚方是探寻着看向姚氏,母亲,我记得父亲说阿娘早没了什么亲眷,会不会是舅舅出了什么事?眼见桑葚并非要揪扯当年之事,姚氏悄然松了口气,抬手抚着她的肩侧,温声宽慰着:不会不会,舅舅离家多年,说不准是早已成亲生子,这才多年来没有同家中联系。
桑葚低低嗯一声,似乎听了姚氏的劝,又是向外行去。
与桑南章作别时,桑葚面上些微的愁容已是全然褪去。
折回神女府,嬷嬷进门便去打理一应事务,从夏一人随着桑葚自正门一路走回后院阁楼。
路上无人时,从夏小声疑问:小姐,您要找舅舅,为何不直接同老爷说呢?反倒如此周折拐弯,仿佛全无必要。
桑葚淡然开口:今日都是喜事,我若提了阿娘和舅舅,父亲未必不觉得扫兴。
从夏不由得扁起嘴,如今这老爷竟还不如夫人这继母来得用心。
从夏闷声道:也不知您的舅舅在不在京城。
桑葚未再应声。
很早之前,父亲便与她说过,舅舅是上京赶考而后没了音信,而今他们正在京城,也该打探舅舅的下落。
只是如今她身为神女,反倒诸多不便,唯有叫父亲出面。
绕过花园,行至九曲回廊下,正在阁楼的从春瞧见两人便是疾奔而来。
两人瞧着从春的神色,皆是面色一紧。
行至阁楼,确信只有主仆三人,桑葚方才问道:生了何事?虽说从春一贯不如从夏稳重,但自打来到京城,已是稳重许多。
从春道:小姐可还记得冬卉?桑葚拧了拧眉,这名字听着似有些熟稔,只一时想不起。
从夏在一旁却是恍然道:可是从前说四殿下那个?正是!从春猛地点头,似乎下颌垂下的力道都带了些怒气。
小姐走后不久,我就不小心听了一桩闲话,现在想来,说不准就是故意叫我听见,好叫我说给小姐听。
从夏忙瞪她一眼:那你还说?从春又有些委屈:可这事非说不可。
桑葚忙与从夏使了眼色,又与从春温声道:说吧。
从春这才拎着不平说道:那冬卉喜欢四殿下,听说陛下赐婚了咱们小姐和四殿下,生生在婢女房哭了半晌,旁边的人自然是一力安慰她,后头竟还给她出了主意,叫她往后多在您跟前走走,到时您嫁去四皇子府,说不准就会带着她同去。
桑葚默了默,倒也是个法子。
毕竟京城不比桑平县,她带着两个丫头就来了。
到时出嫁,或许真要带不少丫头进门。
可她自个竟是不愿意,照旧哭得跟死了爹娘似的,后来才抽抽搭搭地说,若不能日日见着四殿下,恨不能死了才好。
又说即便在您跟前晃悠,也未见得就能被您带去,说不准还会早早地令您生厌。
从夏早气得火冒三丈,这时一手掐着腰冷哼一声:怎的,她还想要个十成十稳打稳的法子?!做梦都不带这么做的!桑葚没有那些怒气,只平心而论:她倒是一片真情。
从前我不曾注意过她,长得可是貌美?从春从夏俱是一口气卡住,硬生生咽下方才大步凑到桑葚身边来,从夏急切道:小姐可不能心软,断不能带她前去。
若只是贪慕权贵便罢了,要紧的就是这真情,如今还是陛下旨意,她就哭成这般模样,日后若日日见着小姐同四殿下在一起,少不得因为嫉恨做出什么事来。
这样的人,断不能留在身边。
桑葚点了点头,觉得甚有道理。
她虽是不介意四殿下身侧添什么人,管她什么小姐侍女,总没什么相干。
可这平白给自己找事,不是她的作风。
从夏见桑葚被说动,将要松一口气,不妨从春又道:冬卉哭得厉害,就又有人给她出了主意,要她去找姜嬷嬷。
姜嬷嬷也没用。
从夏果断道。
桑葚却是察觉这其间的蹊跷,凝着从春道:然后呢?然后她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