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刻, 桑府。
姚氏略晚一步前往前厅,去见桑葚的亲舅舅。
起初,桑葚与她提及时, 她尚且想着照样要做得那慈母模样, 因而毫不犹豫将桑葚的想法与桑南章婉转提及, 毕竟此去经年,也未见得就能找到。
可白锦怡的兄长白康瑞这么快登门, 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那隐藏多年的心虚,到底一点一点被勾扯出来。
贴身婢女探着姚氏的脸色,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忧, 奴婢派人打探过, 说是小姐的舅舅如今虽是也在京城为官, 但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翰林院孔目,连个品阶都没有。
便是老爷当初为知县时, 也是高了他一大截。
姚氏仍是紧锁着眉:如今不同了,白康瑞上门认亲,桑葚心里又记挂着他, 这样一层亲缘在,官位高升是迟早的事。
总也越不过老爷去的。
婢女道,毕竟, 老爷才是小姐的父亲,是四殿下的岳丈, 这舅舅的身份,总是隔了一层。
话虽如此,姚氏心底仍是止不住地打鼓。
及至前厅, 姚氏一瞧见来人, 便是双膝跪地。
一时间, 哪有心思去瞧这位上门认亲的白大人衣着简朴,面容和善。
尤其与主位之上的桑南章相较,更成了明显的对比。
甚至,桑南章瞧这位舅兄,眼底不自觉还带了些微鄙夷。
早年离乡,为着进京赶考多年不曾归家,结果用了十几年的光阴,也不过在京城混了个九品下不入流的官位。
如此末等,连桑南章的起点都不如。
如今寻到他桑府门上,可不就是为了攀亲。
这是做什么?出口的是桑南章,上前一步下意识想要将人扶起的却是白康瑞。
他略有些拘谨地站在姚氏面前,身子弯着,手臂向前抬了一半,便是猛地收回。
愈发局促道:弟妹这是做什么?快些请起。
白康瑞心下自然知晓桑南章这位新夫人为何下跪,自打神女声势浩大地入京,他知晓桑葚是她妹妹的女儿。
至于桑府情形与当年妹妹因何身故,也是略略打听便能知晓。
这介怀自然是有的,可入京途中姚氏救了桑葚一回,也算抵过。
白康瑞今日登门,自也没打算做出一番兴师问罪的动作来。
姚氏恭敬跪着,哪敢起身?她这一跪,可不是跪于白康瑞,而是叫稍后赶来的桑葚知晓,她这一跪是心下仍有愧疚,好叫桑葚日后更无嫌隙地同她相处。
遂是嗓音略带沙哑道:舅兄虽是不曾问责,妇人却是不敢擅自起身。
当年因我之事,害得姐姐抑郁成疾,我难辞其咎。
白康瑞转身看一眼桑南章,指望他能将姚氏扶起,见桑南章坐着不动,只得又回身道:此去多年,一切都过去了,阿葚不曾放在心上,我又怎会同夫人计较?夫人快些起身吧!阿葚心思柔善,我这个做人母亲的却总觉得心底不安。
今日终于得见舅兄,也好叫我赎罪。
这怎么是好?白康瑞愈发是手足无措。
另一端桑南章瞧着,晓得姚氏何意,也晓得如此火候也算够了,这才起身行至姚氏跟前,伸手搭在她的手肘。
当年之事我也有错,你若是非要跪着,便是要我也一同跪在舅兄面前。
不可不可。
白康瑞慌乱道。
姚氏明白到了该起身的时候,略是犹疑,便就着桑南章的搀扶站起,只凝向白康瑞时,眼底仍带些微弱的猩红。
三人各自坐下,桑南章这才凝着白康瑞关怀道:不知舅兄这些年过得可好?阿葚时常同我问起你,这么些年,你也没有一封信捎回家中。
白康瑞双手缩在袖口搁在腿上,瞧着桑南章的注视,下意识避开目光。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却要细细回想。
他低声道:早些年,我初入京城,总想着能一朝中举好衣锦归乡。
可是过了多年,除了散尽银钱,只落得个穷困潦倒。
确曾想过给家中捎信,问一问妹妹与妹丈日子过得如何,可我自个过成那般模样,实在没有脸面同你们联系。
又因太过穷困,也没有能力返乡。
桑南章轻叹一声:我原来想着,或许是你发达了,不肯认我们这些穷亲戚。
不曾想,你这日子竟过得这般艰辛。
这话,便有些不着痕迹打人脸的意思。
姚氏在一侧听着,虽是不便插话,心底不免又闪过对桑南章的轻视。
这种一朝起飞便看不惯旁人的姿态,他说着别人,浑然不知自个正是其中一个。
然白康瑞似乎是因着经年的磨难鞭打,不曾听懂桑南章的贬损,面上始终是怯懦与温善。
桑南章继而道:不过舅兄如今瞧着,应也是熬出头了。
姚氏又是忍不住腹诽,得!又是明晃晃的冷讽。
怎么,你借着女儿的东风高升,便看不上旁人用同样的法子?再者说,这位舅兄至少没有在一开始就急不可待的认亲。
好歹缓了缓,不似你一般,一会儿楚鸿达,一会儿王和裕,卖女儿的心思生生写在脸面上了。
白康瑞依是没有察觉一般,只垂着头道:可能是老天怜悯,半年前我照常在街上支了摊卖字,正巧遇见一位大人,那大人觉得我笔法尚可,便替我谋了如今这差事,也算能糊口养家了。
不知是哪位大人?桑南章身子微微前倾,懒怠应付的情绪里,终于添了一丝兴致。
是梁明轩梁大人。
桑南章的兴致一瞬起,又一瞬灭。
当时下派云阳府治理灾情的,其中便有这位梁大人。
倘或是从前,桑南章或许还会高看他一眼,然则如今,桑南章自个已是四品,如何能看得上这正五品的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只这嘴上照旧说着:我倒见过他,不想竟是个性情中人。
若非如此,又为何去管那街边闲事?白康瑞只讪讪地笑着,两人来往又说了几番客套的话,外头下人终于来报:大小姐回来了。
姚氏忙是起身:我去迎迎阿葚。
行至半路,姚氏便见着了从神女府匆忙而来的桑葚。
她特意隐去自个跪在白康瑞身前那段,只细细同桑葚讲着,她这位舅舅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易。
说罢了,又是温声劝慰着:阿葚,你舅舅并非狠心,实在是这些年他自顾不暇照应不上。
如今他来见你,大约只是听说你将要成亲,不想错过你的婚事。
女儿明白。
桑葚静静听着,愈发觉得姚氏所言,像是一位真正的母亲。
及至前厅,纵使桑葚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瞧见白康瑞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容时,心口仍是微微一颤。
这是她想过最为可能的结果,若非自己过得实在不如意,又怎会多年不与家中联系?却原来,竟如此潦倒。
以桑葚所知,舅舅虽是母亲的兄长,与父亲桑南章却是差不多年纪。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迎她入门,倒像是生生差了一个辈分。
明明未见白发,皱纹也不曾遍布横生,可就是叫人觉着沧桑。
桑葚褔身施礼,一面唤道:舅舅。
……嗳。
白康瑞激动上前,眼眶顷刻蓄满潮湿。
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当着众人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凝着桑葚的眉眼,呢喃着:真像,真像锦怡。
锦怡……桑南章眼睑微垂,负在身后的手指悄然紧了紧。
这名字多年不曾被人提及,桑南章自个几乎都要忘了,那是他曾真切喜欢过的女子。
甚至于后来,除了桑葚的名字是白锦怡所起,另两个女儿的名字都带了怡字。
怡瑶,怡婉。
桑葚哪知像不像,自一开始打算寻找舅舅,她便没抱什么希望。
毕竟她自小亲缘薄,阿娘早逝,父亲不疼。
如今舅舅忽然被找到,她是惊了一惊,却也不至于对一个陌生人生出什么指望来。
可当这个人出现在眼前,眼底满是泪光地说她和阿娘很像。
那些从未被滋生蔓延被爱的指望,忽然开始有一点点发芽。
她含着笑,眼底闪着微弱的亮光,问道:舅舅,我同阿娘很像吗?我不记得阿娘的模样,家中也没有阿娘的画像。
白康瑞愈是难以自已,吸了口气,方是嗓音沙哑着应声:像,很像。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娘,竟是没能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白康瑞道,不知你娘弥留之际,可有怨我?这话,桑葚无从作答,桑葚身侧的姚氏更是觉着自个多余,况且当时她并不在近侧。
桑南章遂适时劝慰道:锦怡怎会怪你?你们兄妹情深,她只是记挂你,嘱咐我定要找到你才是。
这么些年,我们也总算找到你,如今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桑葚不知桑南章何时用心找过舅舅,不过也不必戳穿,只冲桑南章褔身道:父亲,如今舅舅回来了,我想带舅舅去见见阿娘,也好叫阿娘放心。
去吧!桑南章自是允准。
然回转身待要出门时,却见下人已将油纸伞备好。
桑葚这才发觉,她等候了半晌的雨,竟在这时抵临。
好在雨势微弱,并不妨碍前行。
桑葚与白康瑞一前一后向祠堂行去,这一路并不算远,只是两人前后有所间隔,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入耳唯有微弱的渐渐变大的雨声。
及至祠堂,桑葚先在檐下掸了掸身上沾染的雨水,方才迈过高高的门槛。
她跪在蒲团上,俯身叩首过,这才望着上头供奉着白锦怡的牌位道:阿娘,舅舅回来了。
白康瑞缓步挪至供桌前,不可置信地凝着排位上所写白氏二字。
自打桑府入京,他便知晓自己的妹妹早已埋于地下,今日登门,更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可当那牌位出现在眼前,白康瑞仍觉得心口像被尖锐的刀锋划过,顷刻鲜血淋漓。
锦怡,是为兄对不住你。
他低声呢喃着,泪水顺着沧桑的面庞滑过。
也幸得这屋内没有旁人,下人们亦在外头候着,白康瑞吸一口气,抬手掠去面上泪痕。
桑葚听得那微弱的抽气声,想着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是真的有将母亲放在心上。
她一手撑在腿上,正欲起身,忽然一道冷风袭来,猛然吹开祠堂的窗子,窗子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的动作忙是利落些,几步行去便要将窗子重新掩好,免得雨水洒入浇湿了祠堂。
可不知是她步调略慢了一些,还是雷电来得恰好。
足下刚刚迈出两步,一道雷声便是乍然响起,她吓了一跳,不自主便在原地僵了片刻。
正是这片刻的功夫,白康瑞自她身后走来,像是要替她将窗子关好。
亦是此时,又一道惊雷闪过,雷电的光影打在白康瑞脸上。
他尚未完全走至窗口,这光影在他一半的面颊上显现,正是一半阴暗一半又是亮极骇人,一时间只教人觉得尤其可怖。
桑葚心下又是一惊,略克制了一分方才轻声道:舅舅,还是我来吧!可不容得她转身面向窗外,忽然就听到一道压抑至极地低吼:桑葚!白康瑞忽然出口叫她,字字透着恼意。
桑葚诧异地抬头去望,正见白康瑞满眼恼怒,眼珠里的猩红恨不得将她撕碎一般。
明明前一刻还懊恼于不曾得见妹妹最后一面,忽然就以这般凶狠的面容面对这个妹妹唯一的女儿。
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
桑葚不解他为何如此,试探唤道:舅舅?白康瑞却未有半分回转的模样,他恶狠狠地盯着她:认贼作母,你怎配叫我舅舅?是她害死了你娘,你居然口口声声叫她母亲,你娘怎么生出你这么没心没肺的女儿?白康瑞说着,一面咬牙切齿步步紧逼,如今你这般,就该掐死了事。
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全无预兆。
桑葚彻底地陷入惊惶中,尤其眼前人当真伸出一只手就要掐上她的脖颈。
她顾不得其他,慌忙大叫:从夏?祠堂的门原就开着,只是混杂着雷声雨声,外头守门的丫头听不清里头的动静。
如今桑葚这一吼,从夏便是猛地冲进来。
眼见桑葚将要受人钳制,自个慌忙奔上前,从春略晚一步,赶忙又是叫了几个小厮。
小厮们一力将白康瑞拉开,从夏结结实实地将桑葚护在身后,质问白康瑞:您这是做什么?雷声又响,白康瑞仍无自觉,却愈是要发狂一般,若非四五个小厮狠命拉扯着他,他当真要再冲到桑葚跟前来。
可未能冲过来,嘴上仍是怒气不平地吼着:我没你这样的外甥,你娘更没你这样的女儿,没用的东西,生你不如生个杂碎!从春从夏原不知这祠堂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空去想,这会儿忽听得白康瑞这般说,立时火气上头,大声道:还不快捆起来!小厮们还有一瞬的犹疑,毕竟这人怎么也算是客人,更是神女的舅舅。
如今舅舅与外甥女起了冲突,要捆人也不知对与不对。
可瞧见桑葚躲在从夏身后,尤是惊魂未定一般的模样,那犹疑顷刻也没了,当即有人拿了绳子将人用力捆住。
前院很快听得动静,桑南章与姚氏也顾不得由下人撑伞,冒着雨水便是赶至祠堂。
姚氏小心地将桑葚护着,一路送回她自个的院中。
祠堂内,桑南章则留下不住地斥骂着白康瑞,骂过,又是问责一众下人。
来到姚氏的院子,姚氏迅速命人给她拿了干净的衣裳,又拿了温软的布巾帮她擦拭着长发。
桑葚仍有些失神,时不时身子便忍不住发抖。
那狰狞的面目尤在眼前一般,骇的人心里发慌。
似是前一刻,她还有那么些憧憬阳光和煦,结果忽然便坠进无边的黑暗里。
希冀这种东西,果然从来便不该有。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声似乎都渐渐弱了。
姚氏也不知何时从她身侧离去,从夏捧着一碗凉透的茶换了几回温热,甚至冒雨从外头请来的大夫也将要进门为她看诊,桑葚才终于清醒过来。
说到底,只是安稳太久,忽然间太过惊骇罢了。
甚至这惊骇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诧异。
明明前一刻温柔和善的人,忽然变了一张面孔,要打要杀,岂不令人害怕。
好在她平复下来,也省去了叫大夫看诊。
屏风外,桑南章确认她无碍,一颗心终于落下来。
另一端,下人却是来报:禀老爷,白大人想见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