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南章压抑了半个时辰的怒气, 腾地又冒起来:他想做什么?做梦!说着,又是不耐地摆手,正好雨停了, 送他出府, 日后决不许他进门。
那下人踟蹰着, 余光打量着桑南章,又瞥瞥姚氏, 到底是小声道:白大人似乎是不疯了,刚才还跪在地上求奴才,说他一时冒失, 还请大小姐原谅。
下人自然明白不该管主子的事, 可来之前见那白大人又是恢复了先前模样, 跪在地上乞求他,瞧着实在是情真意切, 这才有那么一丝心软。
桑南章怒气正盛,一脚踹在下人身上,厉声道:冒失?我看他是纯心想要我女儿的命!滚!姚氏忙与下人使着眼色, 那下人忙不迭从地上爬起退身出门。
桑南章这端尤觉胸口气息不停翻涌,喘着气道:若非看着锦怡的面子,今日我就不该让他登门。
十余年音讯全无, 如今阿葚做了神女他倒是上赶着来了,来便来吧, 竟妄想伤了阿葚。
姚氏自然明白桑南章后怕,便是她自个,也是吓了一跳。
个中因由, 也在白康瑞如疯子般大声吵嚷里明白了大概。
如今只得柔声宽慰着:此事都是妾身不对, 舅兄介怀当年之事, 这才将气撒在了阿葚身上。
老爷也不要太过着急了,舅兄于阿葚而言,总归是长辈。
既是长辈,总不能闹得太过难看。
桑南章冷哼一声:长辈?阿葚认他,他才算是长辈。
说着,又是伸手直戳戳地指着门外,方才若是再晚一步,由着他伤了阿葚分毫,我断断饶不了他。
桑南章额上冷汗层叠而出,面上惊惧似乎比桑葚更甚。
姚氏跟在桑南章身侧多年,自然明白桑南章这惊惧由何而来。
如今桑府的一切皆是由桑葚这神女而起,若桑葚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得整个桑府都将覆灭。
老爷您消消气,消消气,千万不要伤了自个的身子。
姚氏缓缓道,如今阿葚受了惊,自然是不能叫阿葚去见他,但咱们也该去见见舅兄,问问他因何就忽然发了疯。
舅兄若真是存着恨意不能化解,咱们也断然不能叫阿葚受了委屈。
桑南章重重呼出一口气:也罢!内室,桑葚静静听着桑南章气急的声音,这大约是第一次父亲如此维护她,不论出于何种因由,终归是维护。
至于那忽然变了模样的舅舅,当下这情形,她确然不想去见,叫桑南章与姚氏去见也好。
正想着,外头忽又有小厮进门禀告:外头来了一个妇人。
什么妇人?桑南章虽缓解些,如今却也没什么兴致应对来客。
下人道:她自称是白大人的夫人,特来求见老爷。
桑南章与姚氏相视一眼,道:带进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衣着更是朴素的妇人迈过门槛,她身上尽是粗布衣裳,全然瞧不出是官宦家眷。
妇人在厅内局促地站着,话未出口,便听得一道阴沉的嗓音,不知白夫人前来所为何事?白夫人?原该叫嫂子才是。
妇人瞬间明了,右手紧握着左手愈是显得慌张。
她顾自缓了缓,方才小声道:我家老爷清晨出门,至今未归,不知可是在您府上做了不当之事得罪了您?桑南章冷冷地睨着妇人,几乎是懒怠得开口,更不欲同一个妇人争辩。
姚氏适时拿捏了姿态,漠然道:既是嫂子来了,便将舅兄带回去吧!妇人愈是慌乱,膝头一软便是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果然出事了,我就与他说不要今日前来,他非是不听。
姚氏身子下意识往前,想要将其扶起,毕竟这是同一辈的亲眷,怎能受人一跪?可瞥着余光里桑南章的神色,姚氏忙是坐稳了身子,冷声道:今日如何,他日又如何?我倒没见过,这做舅舅的竟想掐死外甥女的。
妇人愈是瞪大了眼睛:他竟……他竟,哎呀!妇人双手拍在腿上,懊恼着哭了起来。
姚氏从前做婢女时,倒也见过寻常百姓家有那撒泼打滚的。
如今多年未见,一时竟有些应对不及这样的嚎哭。
听得那哭声渐渐弱了,方才找准时机打断她:你哭什么?我家女儿受了惊,倒像是你们受了委屈,你且将你家老爷带回去,往后咱们便是没有这份亲缘。
闻言,妇人也顾不得痛哭了,忙不迭摇头,一面哑着嗓子道:我家老爷不是故意的,他绝不是故意的。
说着,又是小心抬起眼,神女她……她如今可好?好与不好的,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妇人垂下眼,又是抽着鼻子:老爷他是大错特错,但是桑老爷,桑夫人,他这般模样绝非出自本心。
我家老爷早年过得艰辛,有时甚至被人欺辱,有一次我儿病着,老爷带了银钱去买药,结果路上被恶人抢去。
老爷拼命想要抢回,却是受到更多的折辱。
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
后来每逢雷雨,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凶狠暴戾,全然不像他。
还求老爷夫人原谅他,他决然没有坏心思的,只是赶着惊雷不受控。
也请神女见谅,这么些年,他其实一直记挂着老家的妹妹,只是太过拮据,实在难以返乡。
原是因为一贯软弱,在绝境下逼出了另一个自己。
姚氏静静听着,心肠终是有些发软。
示意丫头将人扶起,一面叹道:既是如此,诚然不该今日登门。
妇人重重地点着头,桑南章的面色却未有几分松动,只冷冷地凝着外头湿透的地面,嘲道:若非心有此念,何至于说出这种事做出这种事来?姚氏扶着妇人的手指一僵,遂是缓慢抽回。
屏风内,桑葚原也是同姚氏一般,想着舅舅多年艰辛才导致了如今的模样,实在是可怜。
可桑南章这番话,虽是说得尖锐,又旁观者清,却是叫她如梦初醒。
是啊!舅舅身体里滋生出那个凶狠暴戾的人,原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自己。
可舅舅面对她时,句句指责声声斥骂,甚至上手要来打她。
可见舅舅理智上虽是心疼她,这心底里到底存了怨气。
屏风外,妇人顿时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末了,只能无声地任由下人领着,将白康瑞领回自个家中。
另一端,四皇子府。
楚怀听得郑安禀告,提步便要向外行去。
将将走至门口,又是生生顿住步子。
他猛地转过头,目下是凛冽寒意: 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没有事先查清。
郑安略有些心虚,只垂首不言。
纵然这桩事实在不大好查,谁又能料到往日看起来温善的白大人,竟然在雷雨天色下会忽然变了模样。
楚怀又道:日后绝不许白康瑞出现在桑葚面前。
是!郑安躬身应下。
外头雨水已停,唯沾染了雨水的落叶滴答着雨滴。
郑安见楚怀负手折返,重新坐于圈椅上额间仍是紧锁,遂小心道:殿下不必心急,桑小姐并无大碍。
说过,便觉一道冷厉的视线射来:若是有碍,你还能这般与我说话?郑安默了默,您如今瞧着也不算是镇定啊!郑安不知,一袭远天蓝长衫的男子始终拧眉望着门外,不仅是因着桑葚受了惊。
雨后天青,原是她喜欢的。
雨声朦胧,亦是她所喜。
楚怀只担忧,经此一事,影响了她的欢喜。
*神女府。
桑葚回至阁楼,已然错过了午膳的时辰。
原本在桑府时姚氏要留她用膳,只是她实在没了心境,便踏着满地潮湿折回。
从夏很快命人传了膳上来,这神女府的好处,便是不论何时,总能很快地将饭食做好呈上来。
桑葚打眼瞧过,仍旧没几分胃口。
索性她倚在窗前,瞧着天色微暗风有凉意,仍能驱散几分躁郁。
从夏捧过一叠开胃的小菜放到她手边,一面道:小姐,您还在想着那事吗?可口的菜香飘入鼻端,到底是来回周折,身子有些倦意,桑葚终是拿过银箸开始小口小口用着。
从春瞧着这端情形,忙又端了几盏一并放到桑葚手边的小桌上。
一口绵软的鱼肉在齿间碎开,顺畅地滑入喉咙后,桑葚略顿了顿,轻声道:我也明白舅舅有些苦衷,是不得已,可这心底还是不适。
从春顺口道:换了奴婢也会觉得不开心,找了那么久的亲人居然是这么个结果,是人都会不开心。
是啊!从夏亦是叹着,您从小到大就算是受过一些苦,又何曾被人……被人钳住喉咙,止住呼吸。
老爷虽是素来不怎么疼小姐,可总归不曾如此。
即便是姚氏这个继母,用过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面上却也从不曾这般凶悍狠戾,骇的人只怕要做好几宿噩梦。
桑葚不再说话,只慢慢地用着饭菜。
或许是因着口中寡淡,往日极其美味的饭食,今日用来多少觉得清炖金钩翅香味浅淡,玉笋蕨菜又不够爽口,直至用了一口辛辣的,这口齿间的欲/望才猛然被冲了上来,又勉强用了些许。
用过膳,桑葚漱口擦拭,见两人也都放下碗筷,这才与从夏道:稍后,你代我去探望舅舅吧,带些银两。
小姐?从夏微惊。
舅舅与舅母过得艰难,好歹帮一帮。
桑葚想了想,又是补充,坐马车去,也不必进门,在门口将银两交与舅母就是。
从夏顿时明了,桑葚对她的舅舅舅母还是存着警惕之心,是以有马夫在路边瞧着,也不怕她那舅舅忽然发疯做出什么事来。
从夏应下,与从春一道将碗筷收拾了,交由下人送回后厨,随即拿了一包银两出门。
知道了白康瑞的官职,寻着他们一家子的住处便不是难事。
然白康瑞住的尤为偏僻,从夏搭乘马车仍旧行进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抵达城外一处破落的院子前。
院子瞧着不小,却不过是以篱笆围住,真正的房屋也不过两三间。
从夏自马车而下,正见一瘦弱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着泥巴,身后应是庖屋的位置正有烟火盘旋而上。
大约也是刚刚回家,正准备饭食。
从夏立在篱笆门前,问那小男孩:你爹爹呢?小男孩似乎不大见着生人,也亏得从夏本就面善,小男孩不曾尖叫,只冲着屋内跑去。
不一会儿,白康瑞同他娘子便是一道从屋里出来。
两人见是桑葚身边的婢女,这步调都快了些。
白康瑞面朝从夏走来面色仍有些心虚怯懦,却是那妇人疾步行来,一面赶忙将沾着水渍的手在腰间粗布上抹了抹。
姑娘来了呀,可是神女有什么嘱咐?妇人扯着笑脸说道。
从夏并未进门,只站在篱笆外,侧头看了看那藏在父母身后的小男孩。
小少爷身子仍是不好?寻常这么大年纪的男孩,鲜有这般羸弱的模样。
妇人讪讪地笑笑:那时落了病根,一直没养好。
从夏这才将一包银两捧出,道:这是小姐着我送来,还请夫人收下。
妇人慌忙摆手,眸中甚至未有一丝贪念闪现。
不不不,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怎么还好要阿葚的银两?这是实话。
倘或白康瑞挑着天朗气清的日子登门,没得这些意外,作为舅舅受一受外甥女的帮扶,倒也罢了。
如今这般,哪还有一丝脸面?从夏见她说得坦诚,又瞧着那小男孩实在可怜,又是双手向前推了推:孩子总是无辜的。
妇人干透的手在粗布上不停地抹着,这些银两足以他们将这破败的小院子好好修缮一番,更足以她为儿子找一个好大夫好好调养身子。
妇人回头看了看探出小脑袋的儿子,到底是伸手将银两接过,一面又是弯下腰千恩万谢。
她自觉是没有脸面,可是为了孩子,也只得如此。
另一端,桑葚用过午膳便又是歇在窗前,拿过先前未曾绣完的帕子,继续那一朵并蒂莲花。
也幸得清晨便绘好了花样,此时再拂开窗幔去瞧那池莲花,未开的花骨朵竟有挣扎绽放的迹象。
这一专注,待到收尾时天色竟已暗下。
桑葚仰头松了松脖颈,才发觉从春不知何时出门,遂起身预备自个倒一杯热饮润口,手指刚刚抚过茶壶微凉的鼓腹,想着凉饮也罢,便见从春急匆匆迈入。
小姐,从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