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这两个字入耳,乍然听来下人还以为自个耳朵生了问题。
姚氏摆手令下人离去,自个倚在榻上细细盘算慢慢琢磨。
她跟在桑南章身侧多年,也算念过些书识得几个字,这灵异神怪的册子倒也翻过些许。
然翻过,却也从未信过这世上真有那稀罕的物什。
若非神怪,便是人力所为。
令她摔跤,又换了汤药,甚至哑了桑怡瑶的嗓子,这些事尽是桑葚所为?姚氏越想越是觉得断不可能,自打桑葚亲娘病逝,早前伺候那女人的下人早被她换了干净,如今桑葚身边可用的,不过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罢了。
如非桑葚,莫非是她娘的鬼魂?念头一起,姚氏顿觉周遭寒意肆起,目光落在那跳动的火苗上都觉得像有什么莫测的光影晃动。
来人!姚氏忙是出声,待下人进屋小心侍奉在一侧,姚氏心下才渐渐安稳。
*翌日晚间,桑葚如往常前往前厅用饭,依是一家子七口人。
她脸上的肿胀尽消,姚氏面色也不似昨夜苍白,却是桑怡瑶仍是一直未曾说话。
桑葚素不多话,只顺着旁人的话头偶尔应和两句。
然这夜的姚氏委实有些不寻常,这一顿饭的功夫,不停地拿余光瞟她。
甚至与桑南章说着话,还不忘探寻她的反应。
姚氏道:老爷,昨夜我惊了梦,醒来越想越是不安,昨日我心神不宁摔着身子,瑶瑶也忽然染了风寒。
妾身是想……会否是这府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好端端地正用饭呢!桑南章不咸不淡地睨她一眼,未曾应声。
桑葚自觉这事同她没半分相干,照旧用着饭,只当姚氏眼珠里进了沙子才不断地掠过她。
不料姚氏声音顿时变得凄哀:妾身蠢钝,实在比不得老爷通读圣贤书,不信那些个神怪。
可妾身心下实在不安,只想着不如请慈若寺的方丈登门,一说念经祈福,亦是驱赶邪肆。
听着委实可怜,父亲大约要允了。
桑葚心下转过这念头,便见桑南章当即软了面色:也罢,到时再捐些香油钱,也算咱们家的功德。
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姚氏立时换了声调捧场。
然桑南章顿了一顿,忽又想起什么:不成,云阳府一年未曾落雨,眼见又即将入夏,夏季炎热若再无雨水便成了旱灾。
如今刘知府已然开始命人准备预防事宜,还从各县调了各个寺庙的方丈前去祈雨,如今这旱情尚未蔓延到咱们这,这慈若寺的方丈说不准何时也被叫去,还是不要添乱。
姚氏脸色登时沉了下去,亦是不得不说着些体统之言:是妾身思虑不周,自然是旱情要紧。
随后话头转过,照旧是些闲话。
饭罢,桑葚离去时,仍觉那道视线刺在背上,好似要将她剜个通透。
怪哉,打人之人,自个竟还委屈了不成?桑葚扁扁嘴,到底没放在心上。
此后日复一日,不过数着日子等婚期逼到眼前。
桑葚自个或捧一本书,或拉了从夏下一局棋,日子过得悠闲。
倒是从春从夏两人,苦行僧一般挨着日子,一会儿觉得时光飞逝,一会儿又不断地长吁短叹。
终于挨到大婚前日,府里的红灯笼开始一个一个高悬,桑葚清雅的闺房也早被布置的夺目喜庆。
哎……从夏盯着摆在罗汉床的鲜红嫁衣又是长长地叹息,叹罢又不得不寻着礼节问桑葚:小姐,您可要试一试?桑葚正品着庖屋送来的糕点,只微微摇头。
近几日,庖屋送来许多新奇的糕点。
约莫是婚期将至,桑南章终于对她这个女儿滋生出些许愧意,这日常用度上都精致许多。
也罢。
从夏道,总归是照着小姐的身量做的,总是差不离。
说着瞧桑葚那一块桂花糖粉糕仍未品完,不由立到桑葚身侧去,小姐,您真要出嫁吗?奴婢倒是无妨,不管到了哪只伺候小姐就是,可您往后便要日日瞧着那石磙一样的人,这怎么下得了饭?噗!桑葚几乎笑出声来,石磙?这形容未免过于……贴切?从夏忙给她递了茶水,也幸得这粉糕是要小口小口细细品尝,若用了糯米糕,怕真要噎了嗓子。
从春进门时,正瞧见这一幕,忙上前跟着打趣:从夏从前还说呢,那楚公子就像那院里的水缸。
这话桑葚自是记得,从夏眼见着要被拖出去了,还不忘将楚公子形容个准确。
桑葚抿了抿唇:我倒不是为着他模样如何。
奴婢知道。
从夏继而叹道,是那楚公子过于荒唐,可是小姐,明日便是大婚,您就这般等着吗?实在不成,咱们拎了包袱跑到哪处山林去做个姑子,也好过被人活活折磨死啊!哪有这么夸张?从夏见她神态实在平和,自个便愈是焦躁,忡忡道:小姐,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就像那鲤鱼下到铁锅里,没有一铲子自个都懒得翻面。
桑葚再度被她说笑,略压了压方正经辩解:都下锅了怎么翻面?鲤鱼打挺啊!鲤鱼打挺?这一回,桑葚是彻底没忍住,笑意愈是明媚,眼角眉梢都悬着灿烂。
这丫头说话,实在是精准,又让人无法反驳。
从春从夏才没兴致同她一块笑闹,从夏只觉得烦闷,从春定定瞧了桑葚一会儿,忽而道:小姐,您还是这样瞧着好看。
这样极干净的面容,不施粉黛,从容平静时确然瞧着冷清。
可这一笑,眉眼弯弯,是全不自知的魅惑横生。
桑葚愈是无奈一笑:你们这两个小脑袋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从春道:奴婢忽然想起,其实二小姐说得不错。
从春!从夏忙瞪她一眼,那些污糟的话她们曾无意听见,可哪句可按在自家小姐身上?从春犹自坚定:小姐笑起来,就是像小狐狸一样。
从夏舒一口气,这屋内的气氛终算一点点欢乐起来。
桑葚亦是笑着宽慰:你们放心,半月前不是就有消息,说那有了身孕的女子叫家里接回去了吗?想来这便是那女子的抗衡。
居人屋檐下,说话的力道不自主便弱些。
待挣脱出去,那楚家应是舍不得女子腹中的孩儿。
若舍不得,桑葚这端自然要舍弃。
从夏仍有些忧心:奴婢只怕那楚公子重色,弃了那女子。
不是家中还有老夫人吗?楚公子是老夫人唯一的孙子,如今又有重孙落地,老夫人想是如何都舍不得。
但愿。
屋内主仆正说着,外头下人来报:楚公子来了。
从夏又是蹿出警惕:他来做什么?似乎是为了……为了退婚。
退婚?从夏身子一提,险些当即雀跃地跳起来。
打发了那下人方赶忙将这消息说与桑葚听,桑葚听过便是正了正身子,从夏疑惑:小姐?我姑且打个挺。
从夏怔了下,只听桑葚又道:去帮我瞧着前院的消息,看父亲是个什么态度,好及时知会我。
从夏重重地嗳一声,随即快步出门。
*桑府前院正厅。
桑南章端坐于主位,一侧正坐着一位身形肥硕的男子。
男子着宝蓝色团花锦袍,腰间系着妃色荷包,下头是黑色净面足靴。
这一身体统华丽,偏他是懒洋洋地窝在圈椅里。
然也算不得蜷缩,实在是那圈椅刚刚巧能容纳他的身子。
桑南章见他浩浩荡荡领着人前来,心下虽有些预感,嘴上仍道:不知贤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楚鸿达笑道:桑大人说错了,尚未成婚如何算得翁婿?桑南章面色一僵,楚鸿达与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当即捧出一个锦盒。
锦盒上正印着一个大红的喜字。
这锦盒桑南章如何能不眼熟,这是盛纳婚书的盒子。
楚鸿达下巴扬起,眼底犹存着笑意,仿佛全然不觉唐突。
他道:本公子今日前来退婚,婚书在此,请桑大人将我当日送来的聘礼和婚书一应备好吧!桑南章霎时瞠目结舌,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方勉强扯了扯嘴角:楚公子这是何意?楚鸿达轻声嗤笑,只摊开手仿似无辜地瞧着他,大有你是瞎子吗?之意。
桑南章一口气堵在喉间,上下不得。
他如何能料想,这样一个好色为人称道的纨绔公子哥,竟当真为了一个女子腹中的孩儿妥协?转念又想起先前桑葚想要退婚,桑葚因何要退婚他一清二楚,这女儿一向乖顺,从无有过悖逆之举,那时忽然要退婚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这事桑南章自然也知晓,可想着这婚事两家过了定,婚期指日可待,便没怎么当回事。
现下看来,只怪当时桑葚退婚的意志不够坚定,若以死相胁,或许他就转了念。
姚氏亦是,只想着一巴掌打醒桑葚,竟未能细细劝说于他。
到了今日,才要他生生受了这份难堪。
遁地不得,又无法申斥。
桑南章脸色一阵青白,是如何也压不住,也没那个心思强压,当下只得与下人道:去将聘礼一一清点,交与楚公子。
等等!楚鸿达忽的叫住那人,转头似为宽解桑南章一般,这事倒也不急,说来此事终归是我们楚家有错在先,轻易悔婚实在坏了我们两家的亲缘。
桑大人,我这边倒有个两全之策。
桑南章忙与那下人使了眼色,先一旁候着。
桑南章只觉,再艰难再声名尽毁,也好过此刻。
楚鸿达这才徐徐道:我倾慕桑小姐之心,从未更改。
这事走到今日实在我祖母舍不得重孙,我若是不依,只怕祖母要被我气得性命有碍,就这般拖延,祖母都已然病了两场,还望桑大人感念我一番孝心。
这样吧!楚鸿达倏地抚掌起身,朗声道,我与小姐说到底是欠些缘分,今日桑大人叫我见小姐一面,如是真比画上更加丽质难掩,我也省得与祖母较劲,保我一个忠孝两全。
楚公子想如何?小姐于我为妾,婚书不必换,聘礼不必还,明日照旧入我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