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府门前。
太医自马车而下, 一眼就见着如预料般紧闭的大门。
只是大门前,除他之外竟已然有人在等候。
太医上前几步,恭敬行礼:下臣见过四殿下。
身前人侧过身, 点头示意, 并不多言。
太医知晓四殿下与神女订有婚约, 如今出现在这里,却也不算是意外, 只不知,他可否借着四殿下的东风一道入府。
太医静候于四殿下一侧,踟蹰了会儿, 到底是轻声问道:不知殿下等了多久, 如今神女身子可好些?说是还未醒, 我再等等。
四殿下的声音听来平常,太医却知, 只怕等了不是一时片刻。
他禀呈皇后娘娘旨意,说的是来瞧神女贵体如何,可朝堂情形太医同样知晓。
如今不过是走一个过场, 同来过的大人一般,吃上个把时辰的闭门羹,而后折返复命便是。
然太医怎么都不曾料到, 替他往里头传话的小厮没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连带着紧闭的大门也一并打开。
他做足了踏不进大门的准备, 如今,竟是要见着神女了?太医极是艰难地克制,方才没有将惊愕脱口而出, 只垂着脑袋满眼说不出地惊诧。
迈过高高的门槛, 绕过照壁, 又有晓事的嬷嬷在前头引路,便是身前的殿下亦在他愣神的当下,温声说着,太医请。
太医这才猛地自片刻的恍惚中醒过神来,却原来,竟非是他藉由四殿下进门,而是四殿下借了他的东风。
不过细想下来也不甚稀奇,毕竟他前来奉的是宫中旨意,神女到底是要给皇后娘娘几分薄面。
穿过九曲回廊,上至阁楼,床榻上的细纱帷幔落下,只隐约瞧见里面一个人影正安稳躺着。
太医进门前,那纤柔皓腕已然在迎枕上放好。
隔着帕子,太医探过神女的脉搏,额间不由得一点点蹙起。
守在桑葚身侧的从春见太医面色,紧张道:敢问太医,我家小姐可是要紧?太医紧皱着眉,只觉指尖所触脉象昂,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一时间竟拿捏不出是何病症。
从春又道:小姐前两日染了风寒,这两日一直小心养着,膳食也极为清淡。
可就是一直昏睡,到方才才算醒了过来。
风寒一说给了太医指引,当即问道:神女可曾用药?从春摇摇头:小姐不喜吃药,只慢慢养着。
身上滚烫可曾消退?退了。
从春道,当夜就退了,只是一直神思倦怠,精神不大好。
太医这才收回手,回至桌前开了一剂祛风寒的温和药方,嘱咐道:一日一剂,用上三日便可。
说过,太医手执药箱的背带,正欲离去,不想纱幔里忽然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声。
太医,这药可是极苦?太医素未见过神女,只知身份贵重,当即弯下腰恭敬道:良药苦口,还请神女勿要介怀。
我不喜喝药,这身子慢慢养总也会好的。
这声音便带些凉意。
太医只觉整个人猛地绷紧,皇后娘娘旨意着他前来是为着什么他心下明了,本打算是见不着的,如今见了神女自当好生医治。
然神女不肯用药,实在是令他为难。
情急之下,太医只好说道:下臣有罪,无能开出不苦的药方。
只是陛下和娘娘还等着神女康复,等不及这一日日的消耗。
外头生了何事?床幔内的女子陡然生了警觉。
太医自觉失言,亦不知到底该不该将实情告知。
从春则赶忙道:没什么的小姐,外头什么也没发生。
姜嬷嬷,你说。
姜嬷嬷迟疑了会儿,到底是缓缓道:武原山发生山火,山火烧了十余日。
这两日已有大人前来求见,只是神女一直病着,便一直未让他们进门。
怎么不早告诉我?里头的声音听来愈是虚弱。
姜嬷嬷只管垂着头,心下却忍不住道,她倒是想告诉神女,只是被从春藏得太紧,始终见不得神女一面。
如今见了,神女又问及,自是要赶着神女患病的档口要她知道。
听说四殿下也来了。
是。
姜嬷嬷忙是应声,四殿下就在外头呢。
端坐于屏风外不便入内的四殿下听得里头动静,亦是起身向前一步,只是止于屏风前不再往前。
劳烦太医与四殿下转呈陛下,一切以百姓为重,明日我便前往护国寺,为武原山百姓祈福。
此言一出,太医忙是跪下,一面道:下臣跪谢神女。
随后,太医与四殿下一并前往宫中,这消息自然禀呈至陛下与皇后娘娘跟前。
陛下自是一派和悦,皇后娘娘眼底却是划过一抹失落。
原以为这神女贵重,且看那日面对淑妃的冷清镇定,说不得有些狂妄的姿态,不曾想,太医一登门这大门便开了。
可见也是软弱。
只是神女对待陛下这番小心恭顺,于她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昭阳殿内,以右相为首的臣子们跪得身子发麻,照旧是昂首挺胸。
仿佛个个心有底气,全不慌张。
明面上的道理诚然如此,为百姓计,神女一人病着又何妨,一人难道换不来万人?然他们等了许久,却是始终未曾陛下一道旨意。
却是陛下近侧的公公拾阶而上,扬声道:陛下着我来告诉诸位大人,神女有恙,适才好转。
明日晨起,神女将亲自前往护国寺为百姓祈福。
说着,又是瞧着下头个个面面相觑不可置信的模样,补充道:诸位大人,散了吧!情势急转直下,人群自是散去。
只是跪了太久,少不得两两搀扶,这低微的语声也在两人间悄然流转。
一人紧拧着眉,心下盘旋万千,末了,方是低低道:如今这事瞧着,怎的平白有些古怪?你也觉着了?另一人亦是压低了嗓音,这事明面上是咱们跪在大殿之上,是为着百姓,是爱民之举,可陛下为何迟迟不肯下旨?若非陛下也忌惮着神女?那人说着,自个都觉着稀奇。
谁能想到,一国之君竟会忌惮一个女子。
另一人摇摇头:未必忌惮,看重定是真的。
你想,昨日户部早派人去见过神女,等了一晌硬是没见着人。
说着,又是啧啧感叹着,当时我就该明白,今日说什么也不该趟这趟浑水。
那人尤是不解:此话何意?陛下自是知晓神女未曾见客,这一道旨意下去,可不就有逼迫的意思。
陛下看重神女,这百姓与神女间,说不得就会怎么选?那人这才恍然:那咱们岂不是……岂不是两厢得罪,处处不得好?这倒是小事。
另一人目光微微瞥过,视线落在独行的一位大人身上。
以刚刚好的语调,略带些怨怼道,咱们哪,只怕做了别人的剑,偏还不自知。
那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嘴唇无声地张了张:史太师?年近半百的史太师较二人年长,这会儿步履匆匆,却是显得更为利落。
殊不知,平静的面容下早已翻腾倒海。
与深宫中极是受宠的长女不同,史太师相信这位神女,相信她是天命之女。
可他同样知道,如今的神女纵使跪在佛前勉强有些所谓神通,根本上仍旧不过一介俗人。
既是人,便有弱点。
他自以为拿捏得很好,神女也如他所料,紧闭房门谁都不见。
可陛下圣旨未下,她居然就这般舍弃了那婢女的性命?如今,竟是又令她名声大噪,一切适得其反。
回至太师府,史夫人正在前厅等候。
眼见熟悉的身影进门,忙是满眼期待地迎上去,却见史太师面色紧绷,哪是如意征兆?陛下未曾下旨?史夫人不安道。
史太师懒得应声,只反问道:那婢女可还在府上?史夫人眼底闪过一丝迷茫:一直有人看着地牢,老爷怎么这么问?官员家中有个地牢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这府上说不得就有犯事的小厮丫头,犯不着送到顺天府,自个关上一日打一顿也就处置了。
史太师心思略安定些,转念又觉得不妥,当即大步向外行去。
行至后院,绕过几座假山,最后定在一间破落的柴房前。
那柴房看着破落,里头却有一间暗门,暗门内向下行去正是这府上地牢。
史太师迈入柴房,正见看门的两个小厮恭恭敬敬地守着,仿佛一切并无异常。
史太师仍不放心,令两人打开地牢的锁链,门被拉开,史太师略适应了片刻地牢内昏暗无光,眼睛豁地瞪得滚圆。
怎么是你?史太师大步上前,脚下已然开始有些踉跄。
你怎么在这?两个小厮亦是骇了一跳。
原本,这地牢内看管着的是一个身着橙色服饰的婢女,手脚皆被牢牢地束缚在这地牢内的柱子上,绳子缠了无数圈,要她决然不可能挣扎。
甚至口中亦塞了粗布,更是绕着脑袋缠了几圈,令她不可能喊叫出声。
如今,被捆绑之人竟成了自个府上的婢女。
青色衣裳,略有不同的双丫髻。
甚至不曾换一换衣裳,将青丝打乱遮住面颊,就这般堂而皇之叫他们一眼望见换了人。
两个小厮慌忙上前,一人解着身上麻绳,一人则是手忙脚乱地去解她唇上缠绕的布条。
待终于将粗布从口中抽出,被捆绑的婢女重咳了两声,才是赶紧道: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清晨奴婢正为小姐煎药,忽然觉得有些困倦,再一醒来便在这儿了。
随着身上的麻绳也被解开,那丫头忙是同小厮一般跪在地上。
史太师紧拧着眉,目光落在这三人身上。
这丫头她自然识得,自小陪着女儿长大,感情颇深。
若说她有意为之,怕也做不来同时买通两个小厮之事。
尤其,她没得这般立场。
你们两个!史太师盯着两个小厮道,可有离开过这里半步?两人忙不迭摇头,摇的极是坚定,不敢有半分松缓。
过了会儿,又是小声补充:奴才们除了去厕轩,从不曾离开半步。
到底有没有过?史太师厉声道,来人,给我问清楚!不一会儿,这不甚宽敞的地牢便涌进来四个小厮,两人摁下一个,便要手执长棍开打。
那两个小厮仍是满目委屈,声声喊着不曾离开半步。
史太师如何能信,地牢内的人悄无声息地就被人换了,唯一有可能出的岔子便是在这两个小厮身上。
很快,棍棒挥下,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史夫人来得略迟一步,见着眼前情形几乎当场昏厥过去,强自镇定了片刻,方才示意打人的小厮停手。
一面与史太师道:老爷,既算是打死了又如何,若说别人也罢,这两个小的都是咱们用了十几年看着长大的。
老爷到底是信不过他们,还是信不过自己。
史太师睨一眼被打得皮开肉绽,险些要没了气息的两个小厮,到底是摆摆手令人将他们两个抬了下去。
有一句话史夫人说得极对,若非是家生子信得过,也不会叫他们两个看守。
可若非小厮扯谎,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如当日右相千金那般,查不出分明,只得了一个得罪神女者自有报应。
如今他将神女的婢女绑来,神明冥冥之中护佑,悄无声息就将女儿身侧的婢女与之调换。
凡人到底该如何与神明对抗?史太师骤然生出巨大的挫败,这般高山压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史夫人见下人一并退去,这昏暗的房间只余了她与史太师两个。
许是日日见着女儿被病痛折腾,痛惜得更狠,因而眼下甚至没力气生出怨怼不甘的情绪。
她果决道:老爷,您就信了那道士所言吧!史太师紧皱着眉,仍是犹豫。
老爷不信他,非要这般费心谋划,如今这一步就出了岔子,神女不止声名未毁反倒比从前更加受人敬重。
史夫人叹道,老爷,菡菡的身子等不得了。
史太师想起那道士所言,说得诚然是言之凿凿,可今日之事却是令他更加心里没底。
他沉声道:夫人难道忘了,得罪神女者必有报应。
如今将她的婢女绑来,这报应已是很快显现。
更何况,绑来婢女他尚且做得到,若是神女,怕是难以做成。
我不怕报应!史夫人坚定地仰起头,这昏暗的地牢里,她的眸子却是灼灼发亮,里头泪光闪烁,刺得人心都跟着发颤。
我不怕报应。
史夫人毫不犹豫重复,若是取神女一碗血能救下菡菡性命,我愿以命还她。
夫人……史太师抬手抚向史夫人肩侧,长长地叹着。
耳边回响起那道士所言:神女一碗血可换凡人一条命。
原本史太师也算纵横官场多年,更是培养出女儿入宫为妃,且还是最得宠的妃子。
他质疑过着道士所言真假,可世事早已容不得他迟疑,看遍天下名医仍是无解的疾病,忽然有一人说有了法子,稳打稳可解,他不能不心动。
尤其那道士说得尚算有理有据。
神女此生虽是为人,可与寻常的□□凡胎却是不同。
若是全无分别,怎么偏偏她跪坐在佛前便能求来雨数,听见上天旨意?说到底,还是不同。
不论是骨血不同,神魂不同,终是不同。
末了,那道士又道:老爷就算不信贫道,难道不想为了小姐尽力一试?史夫人见史太师仍无法拿定主意,泪水顺着脸庞滑落,声音再起已是带些悲怆。
老爷难道便要听天由命了吗?难道不想为了小姐尽力一试?老爷难道便要听天由命了吗?质疑声在耳中交銥嬅杂闪现,史太师猛地摇头,终于落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