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府阁楼。
目送太医与四殿下离去, 姜嬷嬷亲自前往相送,从春这才将床幔掀开。
桑葚坐起身,将藏在身下的暖炉交与从春, 一面道:告诉从夏, 好好养着身子, 明日你们两个与我一道前往护国寺祈福。
从春应着,心下仍止不住地后怕。
幸亏从夏及时回来了, 要不然这太医站在门口,咱们还不知该不该让他进呢!桑葚轻嗯了一声,随即道:方才事情紧急, 没来得及细看, 你去瞧瞧从夏, 看她身子可是要紧,若是没什么大碍, 叫她先来见我一面。
桑葚无病无痛,本可自行下去见从夏,只是这风寒将愈的消息只怕刚从这阁楼里传出去, 她若再四处行走可是不妥。
从春应下,不一会儿就与从夏一道出现在桑葚闺房内室。
一眼可见,从夏面容憔悴步调虚浮, 原本纤瘦的脸颊两侧像是凹进去一般。
桑葚早已从床榻而下,绕着从夏转圈细细地查看, 甚至抬手撸了她的袖子不放心地检视,一面又是嘱咐从春赶紧备些吃的送来。
从夏扯着干裂的嘴角无奈地笑笑:小姐,我不妨事的, 这两日只是被捆着没受什么刑罚。
确然可见手臂上的勒痕。
桑葚仍不放心:他们若是对你做了什么, 你可不许瞒我。
从夏微微摇头:小姐不知, 这些天他们只是将我捆着,原本我还有些害怕,后来见他们当真不对我做什么,却又开始盼着他们对我使些什么手段。
桑葚瞪她一眼: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们不对我做什么,想来就是要拿我要挟小姐你。
从夏不安道:小姐,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会忽然放我回来?桑葚拉着她坐下:你可知道他们是谁?你自己又是怎么回来的?从夏愈是茫然摇头:奴婢被掳走后一直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只知那地方似是在地下,不见什么光,上头有人在守着。
至于怎么回来的,奴婢当真不知。
奴婢原本被捆着手脚,后来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再想来就在咱们后门外了。
三日未到,如此可见,应是有人救下从夏,而绝非掳走那人将从夏送回。
那人布局的根本,应就是想要她抗旨不尊,断不会赶着太医来之前将从夏送回。
仍是那神秘人?桑葚拧眉不解,从夏不安愈重:小姐,您是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竟会送我回来?没什么。
桑葚将这两日的事情简略同她说一说。
从夏猛地起身:小姐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我一个就冒这样大的风险?若是我回来得晚了,小姐难道要违抗陛下旨意吗?桑葚忙是拉下她,一面忍不住自省,难道是她说得还不够轻描淡写?不妨从夏脑筋忽然又是转到另一处,原本干涩的眼睛也闪出亮光来。
她反手抓住桑葚的手腕,急促道:他们不可能送我回来,小姐,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神明暗中护佑,所以我才能突然回来。
桑葚见她这般,倒忍不住笑了。
是是是,定是神明在暗中护佑。
从夏彻底宽下心,另一端从春正好端了现成的糕点送来。
从夏方才在自个房间早已因着过于饥饿狼吞虎咽用了些,如今瞧着这精美的糕点与茶水,心下舒畅,遂又是伸手拿过用了不少,好似要将这两日亏欠身子的一并补回来。
从夏吃得开心,一边从春则一盏一盏茶水及时蓄着。
桑葚静静瞧着这样的场景,对那神秘人的感谢又多了几层。
从前她曾想过那神秘人一力将她推举为神女,或许是有所求。
如今看来,便是要她的性命又有何妨。
若是没有那人在暗中护着,说不准从一开始她就要嫁给楚鸿达,即便没有嫁,后来的那些流言蜚语也会将她湮没。
既算是不湮没,以桑南章的性情,说不准又要给她安排怎样的余生。
这一步一步,都是那人在护着她。
如今,她来过京城,见过风华世面,也算过过璀璨的半生。
待从夏用完,桑葚拿过帕子递与她,这才与从春温声道:去找姜嬷嬷,准备明日祈福一应事宜。
小姐我?从夏瞧过来。
你好生歇着,明日与我同去。
从夏这才宽下心,回到自个的房间好生修整。
翌日清晨,整个神女府的烛火极早亮起,桑葚所居阁楼略晚了些,却也是在天色蒙蒙亮时就开了窗子引入光亮。
桑葚由着从春的引领前往沐室,一进门,便见氤氲的热息升腾。
往日她都是在晚间沐浴,头一回赶着这样早,后厨烧水的人也不知起的多早。
沐室内不便开窗,便于两侧悬了芙蓉花宫灯。
桑葚褪下衣裳迈入汤池,望着橘色的烛光越过纯白的芙蓉花瓣,落在坠下的大片轻纱间。
轻纱顺着室内微弱的风轻轻舞动,光影旖旎。
那一瞬,她甚至觉得若这世上真有神明,也不过如是。
大约是太过恣意,桑葚泡在温热适宜的汤池里,甚至小小地打了个盹。
仍是从春在耳边替她醒着神:小姐可不能再睡了,今日祈福满城的人都看着呢!桑葚顺了口手边的凉饮,身子温热,凉饮穿喉而入,要她一个激灵骤然变得清醒。
洗漱过,桑葚便见着了姜嬷嬷为她预备的华丽服饰与所要上头的朱钗。
姜嬷嬷常常记得她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这衣裳颜色总是适宜少女所着,大都清浅粉嫩,从未有过暗沉的色调。
可姜嬷嬷太过注重规矩,这一层层繁复上身,可想而知的疲累。
嬷嬷,桑葚面带难色,祈福一应事宜您都准备得极好,只是这穿戴一事,不知可否顺着我的心意?姜嬷嬷恭敬道:自然,一切本就应随您的喜好。
且这样的小事,犯不着与神女争辩。
说到底,单那一张脸在那摆着,穿什么又有什么紧要。
桑葚遂自个选了一袭月白色襦裙,发饰亦是只简单戴了两只步摇。
只是为显庄重,襦裙外另穿了件略显厚重的褙子。
巳时一刻,神女府大门敞开,桑葚自门内迈出,正见除却神女府所备马车外,已有三辆马车正在等候。
三位身着官服的男子见她走来,一道行礼。
桑葚淡淡应声:诸位大人请起。
三人中,她倒是识得一位,正是前日被拒在门外的户部右侍郎王大人。
她瞧向那王大人:不知这两位是?略站于王大人身前的官员当即躬身道:下臣户部尚书,前日曾来拜见神女,只不知神女病着多有叨扰,还请神女勿怪。
另一人则道:下臣户部左侍郎。
大人亦是为百姓着想。
桑葚便只凝着那位尚书大人道,说来也是我这病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往常,断不能叫大人在门前候着,也请大人勿怪。
说着,便是微微欠身。
户部尚书哪敢受她的礼,身子弯得愈发厉害:神女客气了,下臣不敢。
闲话叙过,便是各自上了马车。
户部尚书此时才算直起腰版,心头无比庆幸,那些送于公公的银两花的极是值当。
若非公公提点,昨日跪在殿前的一众官员里少不得也有他们几个。
马车很快行至护国寺,桑葚如初入京城那日,跪拜,祈福。
只这次在梵音殿外等候的不是大殿下,而是户部的三位大人。
桑葚朝着三位大人行去,站定后方是问道:请问尚书大人,此次武原山山火已然烧了几日?户部尚书忙道:十二日。
说着又是解释,武原山山脉绵延,足有数十里,是以山火难以扑灭。
当地官员可曾尽力灭火?自是拼尽全力,只是仅凭人力实在难以与上天抗衡。
尚书大人脱口道。
事到如今,不论实际情况如何,他都要说底下官员早已竭尽全力。
难不成,是各个悠哉坐着只等神女向上天祈祷吗?不想,对面之人却是许久没有动静。
户部尚书悄悄抬眼去瞧桑葚的动静,却听桑葚忽的凉凉道:大人怎知是天灾?户部尚书蓦地一慌,膝头发软便是跪了下去,身后两位侍郎更是一并跪下,满目诚惶诚恐小心翼翼。
原本,户部尚书所言乃是山林密布,秋风裹着火苗四处席卷,当地方丈或是道人皆求不来一场雨水灭火。
且有幽州疫情乃人为在前,他们怎敢自个认为是天灾还是人祸。
可这话头说得太快,竟叫神女误以为他们落定这火势乃是天灾。
如今,竟又非天灾!户部尚书惶恐道:下臣愚钝,求神女赐教。
桑葚目光下移掠向几位大人,她实在不大习惯别人跪她,尤其,还是这般年长的官员。
当下只道:几位大人还是先行起身吧!三人愣了愣,不敢起,又不得不起。
桑葚这才徐徐道:我知道诸位大人所求,暴雨倾泻而下自可熄灭这场山火,但今日祈求,我不曾求得雨水。
下臣明白,天灾与人祸不同。
既是人祸,怎敢祈求老天帮忙?大人明白便好。
户部尚书喉头微动,悄然吞咽了口水。
明白是明白,可要如何查实是何人所为,又是一回事。
然则这些,他却是不敢再追问。
毕竟当初知晓幽州疫情为人为时,连大殿下在神女跟前都未敢多问一句。
诚然,大殿下问过,只是被拦回罢了。
桑葚静静瞧着三位大人略是难堪的面色,心知为臣者大约也是诸多艰难。
如今这一趟护国寺之行,只怕宫中还等着这几位大人的好消息呢!桑葚想起前夜飘落在手边的纸条,上头所言并非只山火这一桩事,还有另一桩。
正是好消息没有,却要平添烦扰。
大人留步。
眼见三位大人预备告辞离去,桑葚沉吟道,今日祈福虽不曾求来雨水,却也知晓了另一桩事,如今知会大人,烦请大人入宫禀呈陛下。
三人心口又是一提,户部尚书道:神女请说。
十日后,熙台府将有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大雪将持续月余酿成雪灾。
熙台府位于京城以北数百里,冬日严寒虽说本就比南方地界来得早些,十日后落雪也不算十分稀奇,可大雪成灾要人性命实在是无甚可能。
朝堂之上,户部尚书的话音将将落地,众人有关武原山大火的议论顷刻戛然而止,所有注意全都放在了这绝无可能发生的雪灾之上。
一人道:林大人可是听错了,神女之意是武原山无雨水降下,熙台府却要有雪灾酿成?林尚书抬眸去望,正见说话之人乃是右相手下,昨日跪于殿前请求陛下下旨的人中便有他。
若是往日,林尚书多少也看些右相的面子,然今日将将见过神女,底气正足。
当即道:正是。
武原山山火乃是人祸,我等本就应一力查实是何人所为,胆敢放火烧山。
熙台府雪灾,我等亦要感念神女提前得知,也好叫我们有应对之策。
那人道:我看这雪降在武原山倒是正好。
是啊,是啊!音落,人群中渐渐有人附和,大雨未曾求得,这大雪若是落在武原山,不照样解了武原山山火之势。
林尚书微微摇头:诸位大人此言差矣,武原山山火既是人为,又怎好祈求老天降雨灭火?至于这雪灾提前叫神女得知,已是上天宽仁,给足了咱们时日做出应对之策,以免百姓凄苦。
人群中又有人点头附和,觉着甚有道理。
那人尤是不依不饶:应对?林大人以为应当如何应对,若果真如林大人所言,大雪持续月余,足以覆灭整个熙台府。
尤其那熙台府不比寻常地界,可谓是地广人稀,难不成要府衙领着几十个衙役将那几万百姓迁徙至别处?即便是迁徙,百姓们根基皆在熙台府,他们又可愿长途奔波背井离乡?林尚书声音不由扬了扬:难道要眼看着他们死不成?那人冷哼一声:要我说,未必有雪。
你是不信神女?信如何,不信又如何?那人气势不弱半分,武原山大火烧毁多少山林,多少无辜百姓家园被毁,又有多少人在大火中死去。
更不提,到这一刻为止,火势仍未有熄灭之意。
神女自是无比尊贵,一句人祸便可无视百姓疾苦。
此乃诡辩!林尚书不免厉声道,山火害人本是作恶之人所为,如何能怪责神女?便是当初幽州疫情,后来同样查实是有人蓄意而为。
我自然不敢怪罪神女,只是要问林大人一句,人祸兴起之事,备受苦难的便不是苍生?神女降世,便不是为苍生而来?你……对于全然不讲道理,说话刻意歪曲糊弄之人,林尚书气得几乎发抖。
好一会儿才反驳道,神女自是神女,可神女亦非无所不能,若神女当真无所不能,要我等何用?那人道:林大人自不是尸位素餐之人,难道我等便不是为民请命?林尚书愈是气得后槽牙作响,他素来知晓此人能说会道,可不曾想竟这般胡搅蛮缠。
眼见得朝堂之下争执愈烈,高位之上的陛下这才沉沉道:好了!顷刻,争执止歇,下头众人的窃窃私语也一并停止。
陛下睨向下首站在最前列的三位皇子,道:熙台雪灾,你们几个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