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愈是觉着惊奇, 这般漏夜召唤也不知为了何事?然太后旨意也容不得她多问,当即领着从夏入宫。
及至寿安宫宫门,正好听得宫内更漏声响, 已是戌时。
同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 这一次, 寿安宫宫门大敞,入目可见内里烛火通明如白昼般, 似乎正候着她前来。
桑葚照旧褔身施礼,听得一句起吧方才缓缓起身,亦是这才瞧见主位之上的太后今日瞧着格外宽和慈祥。
若非那满身华贵, 那般温善的目光, 似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奶奶。
桑葚心下隐隐有些预感, 以她所知,太后见她, 大抵不过是为了这神女的身份,或是为了自小养在太后膝下的四殿下。
只不知,要她前来具体为何。
太后似也没打算过度委婉, 着宫人上了精致的茶水与点心,便道:今日之事,你可知道?臣女听说了些。
虽不知太后所指具体是哪一桩, 可无论哪一桩,她都大体听说了些。
那你觉着, 熙台府雪灾应当由哪位皇子前去?桑葚一怔,恭顺道:此事是陛下旨意,臣女不敢置喙。
她大抵猜到太后是为此, 毕竟是自小养大的孙儿, 又明知此行诸多艰险, 自然是心下不忍。
不妨身前的太后却是仍旧未有一丝遮掩,当她是体己人一般,自个忽的叹道:今日皇后来请安,说的也是不敢置喙,不过哀家瞧着她们都是巴不得怀儿前去。
如此,桑葚更不敢吱声。
诚然事实如此,但皇后娘娘向着大殿下,德妃娘娘向着二殿下,如太后这般心疼四殿下一般,都是人之常情。
太后声音更是低沉:哀家倒是想置喙,只是终归拗不过陛下。
桑葚顺着应声:太后一心为四殿下考量,是四殿下之福,亦是臣女之福。
你明白就好。
太后又是叹着,说话间都带着年迈的气虚,又颇是无奈道,怀儿自小没了亲娘,也就哀家疼他。
说着,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了桑葚,你也是打小没了亲娘,这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你应该最是明白,也该最是体谅哀家。
臣女明白。
既是明白,哀家可能求你一件事?求?不说太后乃是年迈的长辈,便是这太后的身份便叫她承担不起这一个求字。
尤其,那是太后啊,是陛下的母亲。
太后都无法达成之事,难道她就有什么法子?桑葚讶然抬头,随即忙是俯身跪下:臣女不敢,太后吩咐便是。
快些起来。
太后说着,一面示意周遭宫人赶忙将她扶起。
你是神女,陛下都看重你三分,哀家怎能让你为难?桑葚就着嬷嬷的搀扶起身,心知太后愈是后撤,这实际进攻要她应下的意思便愈是猛烈。
眼下这般不叫她为难,恰恰让她为难。
倘或太后吩咐,她尚有机会寻着借口推辞。
可如今这般形势,竟是要她先一步应下方可知晓是何要紧事。
正经是旁人刨了一个坑,大抵要你知晓那是一个坑,又要你心甘情愿地往下跳。
若是拿刀胁迫你便也罢了,偏生是这样以退为进的攻势,无可防备。
如此,只得照旧做着恭顺的姿态,道:臣女不敢,能为太后分忧是臣女之幸。
只是臣女愚钝,还请太后明示。
天后当即道:熙台之行,你可愿与怀儿同去?说着,怕她不愿一般,赶忙又是解释,哀家知道,这一趟出行必是困难重重,只当哀家私心重了些,求你同去,也好能一路护佑着怀儿。
桑葚,你可愿意?桑葚如何敢说不愿,尤其,这一字一句皆是身为祖母为着孙儿的苦心。
只是她不曾想到,太后会要她同行,要她护佑。
桑葚自问,实在没有那个护佑旁人的实力,只是不好打了自个的脸拆穿她并非神女降世一事。
臣女愿意。
她没有犹疑。
难为你了。
太后叹着,话间又有犹疑,桑葚,此事若旁人问及……这恰好的停顿,桑葚立时了然,道:臣女担忧殿下,愿同殿下前往。
及至此时,太后才算舒心地笑了笑:这便是了,你们两个本就要成婚,这未婚夫妻一同前去赈灾,也不怕旁人说些什么。
还是太后考虑的周详,臣女也曾担心殿下,只不知能做些什么。
如今与殿下同去,臣女也可安心。
太后眼眸微眯,细细打量着站在下首的桑葚,那话头里的担忧可是半点没有显在面上。
太后愈发觉得,这神女转世的女子果然不同寻常,大约真如寺里的菩萨一般没得那些七情六欲,如今应允前去,不过是看在她是太后的面上。
如此也好。
太后默然想着,只消能护着她的怀儿,什么性情有什么要紧。
更何况,这冷情冷性的总是好过那狐媚勾人。
随后,太后与桑葚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做出一副困倦姿态,桑葚适时起身告辞。
如来时般,宫中甬道一条条转过。
从春手提宫灯在前头引路,从夏行走于她略后方。
行经一个拱门时,转角忽然听得数人的脚步声。
三人不约而同放缓了步子,可那尖利的声音照旧是忽然想起,没得一丝预兆。
瞎眼的奴婢,没看见娘娘在吗?来人大步一迈,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从春脸上,从春实打实骇了一跳。
她在前头引路,这刚要转弯,也刚刚瞧见来人,可这还未瞧清来人的模样便生生受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从春整个跌在地上,宫灯也从手上坠下。
桑葚亦是一惊,立时快步上前,这才瞧见打另一处搭乘步撵而来的正是淑妃娘娘。
她坐在高高的步辇上,方才打人的正是淑妃娘娘的宫女。
桑葚不及开口,淑妃娘娘便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带嘲讽道:神女贵重,怎么养的丫头这么下贱?一旁从夏早将从春扶起,两人气得牙根痒痒,却也不敢说些什么。
桑葚下颌微扬,直直地回望着步辇上的女子。
秋意微凉,那女子却是浑然未觉般,照旧衣着清凉,香肩掩在薄薄的轻纱下隐约可见轮廓。
甚至那特意以眉黛描绘微微上挑的眼尾里,都夹杂着对她的恨意。
桑葚心下闪过一抹冷意,先前从夏被掳,她尚且抽不出神想如何应对这史家所为。
如今,淑妃娘娘却又撞到眼前来。
她薄唇轻启,嗓音微凉:淑妃娘娘,方才可见,我的丫头并不曾冲撞你的步辇。
你的宫人擅自打人,可是不妥?淑妃娘娘仿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哼一声:不曾吗?我怎么瞧得真真切切?方才她急急地走过来,险些叫我从这步辇上摔下去。
对方人多势众,单是抬步辇的便是八人,更不论随行的宫女与太监。
幸而,桑葚起初便没打算与她争辩,只道:淑妃娘娘说的是,我的丫头冲撞了娘娘的步辇,只是,即算如此,娘娘的宫人便可代我管教下人了?还是说,娘娘觉得我从乡野偏僻之地而来,不会自个管教下人?皇城之内若是这样的规矩,倒叫我开了眼界。
桑葚!淑妃娘娘赫然厉声道,明明她居于高处,却似桑葚正俯视着她。
尤其这话入耳,犹如一盆污水泼在她的面上,说她不敬神女,且看不上神女从偏远之地而来,甚至越俎代庖替神女管教下人。
都退下!淑妃娘娘道。
肩抬步辇的太监小心翼翼将步辇放下,而后一并退到几步开外。
淑妃娘娘这才甩着袖子大步行至桑葚跟前,压低了嗓音与她道:你少在我面前猖狂,山村野鸡,妄想变成凤凰不成?桑葚淡淡地睨着她:娘娘恨我,总也算情有可原,只是万不该对我的丫头下手。
淑妃娘娘瞥向桑葚身侧的从春从夏,笑意自唇角一点点蔓延,又是顾自摇着头感叹:只怪爹爹太过心软,否则呀,你可见不着她了。
桑葚想起从夏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三日,眼中冷意愈甚:绑架之事我们日后再说,从春?她忽的唤道,方才就是她打了你,打回去!一时间,不止立于对面的淑妃娘娘和她身侧的宫女满面惊愕,便是从春从夏亦是瞪圆了眼睛。
她们诚然是气得牙根痒痒,可这毕竟是在宫里,对面淑妃娘娘身后诸多宫人,又没有无关的旁人作证从春不曾冲撞人。
因此,两人何曾想过要出这一口气。
从春尚未回过神,淑妃娘娘已是满面厉色看着桑葚道:你想做什么?本宫的丫头,由着你说打就打?桑葚凝着一尺之外的面容,那娇媚的模样早已变得狰狞。
或是旁人越过恼火,她便愈是沉着。
遂懒懒道:方才拜见太后似乎有些话忘了说,还是折回去,再打扰一番她老人家吧!说着,桑葚便要领着从春从夏往回走。
淑妃娘娘愣了下,脸色憋得铁青,手指缩在袖口里用力地掐着掌心。
身侧宫女见此情形,当即冲到从春跟前,不情愿道:这位姐姐,方才是我冒失,还请姐姐饶我。
从春瞧一眼桑葚,见她黑亮的瞳仁里不过轻飘飘写着几个字。
打,用力打。
啪!从春不知为何可以打,可既是小姐要她打,她当然要用足了力气还回去。
因而这一掌,总算将那宫女也一巴掌扇在地上,一口闷气出得极是爽快利落。
及至此时,桑葚才又回过身,淡声道:罢了,这个时辰想来太后已是歇息,咱们出宫吧!桑葚顾自领着两人离去,唯与淑妃娘娘擦肩而过时,听得她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桑葚面无波澜,早结了仇怨,如今也没什么可放在心上。
出离宫门,三人一道上了马车,从春这才揣着疑虑问:小姐,我打了那宫女,不要紧吧?从春打的利落,可这会儿想起心下又是不安。
从夏与她解释:小姐既是让你打,肯定是不妨事。
你想,咱们刚刚从太后宫里出来,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你脸上就挂一个手掌印,这要太后如何想?可陛下不是最宠爱淑妃娘娘吗?从夏道:再宠爱,也大不过太后去。
从春这才宽下心,紧蹙的眉头也慢慢松缓。
从夏的心思却是落在别处,担忧道:小姐,咱们真要同四殿下一起去熙台府吗?嗯。
桑葚低低道,不止要去,明日还要再行入宫向陛下请旨,表明是自主前往。
您不是说此行诸多艰难?艰难也要去。
太后已然开口,她如何推拒。
桑葚心底甚至有些庆幸,太后所求并非是替四殿下求得子嗣,若是那般,才是真的无解。
神女与淑妃娘娘在宫中甬道冤家路窄的消息到底是传了出去。
凤华宫中,皇后娘娘一手搭在绛紫缎面方枕上,端方的面容上划过一抹嗤笑:真是蠢钝如猪。
身侧嬷嬷附和着:淑妃娘娘也是,明知自个不如人,偏还要次次撞上去,可不是给自己找难堪吗?不过在这宫闱之内,神女竟然让手下打了回去,也是胆大。
皇后娘娘不以为意,冷声笑着:当日本宫瞧淑妃手指都戳着她鼻尖了,她也是神色未动,今夜若是平白受了这个委屈,那才是稀奇。
嬷嬷道:可见神女也是有些手段的,不是任人拿捏的主。
皇后娘娘微微摇头:只怕不是手段,是心有底气,压根没瞧上淑妃。
淑妃自觉自个受宠高高在上似的,其实在神女眼中,不过戏台上的戏子一般,自个耍得起劲,没得叫人笑话。
皇后娘娘越想越觉得可笑,只感叹不曾瞧见淑妃吃瘪受气的模样。
末了,又道:本宫着实喜欢神女这脾性,只可惜,未能嫁给本宫的儿子。
嬷嬷遂宽慰道:好在也不曾嫁给二殿下,将来做了四皇子妃,总算不太碍着大殿下的事。
皇后娘娘低低嗯了一声,抬眸瞥向嬷嬷:这事,可放了消息叫昭阳殿那边知道?嬷嬷意味深长地笑笑:哪用得着咱们放消息呀,淑妃娘娘自个就跑到陛下那里哭去了。
不过奴婢也怕陛下信了淑妃娘娘一面之词,早早地就叫人将话传了过去。
皇后娘娘这才满意地阖上眼,姿态慵懒地斜靠着。
昭阳殿。
淑妃娘娘梨花带雨的模样尚未飘入殿内,陛下身侧的许公公先行与陛下禀报:陛下,淑妃娘娘来了。
明黄龙袍的男子正端坐于案前忙于批阅奏折,这时眼前转过女子妩媚的模样,紧蹙的额间微微松缓,却也并未放下手中御笔,只睨了许公公一眼。
许公公当即道:娘娘似是受了委屈,正哭着。
什么?陛下微惊,立时放下笔预备起身叫人将淑妃娘娘请进门。
结果这步子将将迈开,便见许公公踟蹰不言似是另有隐情。
还有何事?许公公这才勉强道:奴才听说方才在寿安宫不远处,淑妃娘娘与神女起了争执,似乎两厢还动了手。
太后召见神女入宫,陛下原是知道的,只不想竟还有与淑妃起了争执一事。
他惊讶愈甚,却并未继续往外走。
似是神女的婢女冲撞了淑妃娘娘的步辇,娘娘身侧的宫女就打了那婢女一巴掌,神女自觉没有冲撞,便叫身边的婢女又打了回去。
这话说得,可谓恭恭敬敬无甚偏差。
然陛下入耳,唯听得冲撞、打回去几个字,心下顿时一股恼意升腾。
放肆!陛下道,朕敬她是神女,她竟半点不将朕的女人放在眼里。
说过,竟是大步迈开要亲迎受了委屈的淑妃娘娘进殿。
然则将要走至门口,忽的又是回转身睨向许公公:方才你说什么,在寿安宫外头遇着的?是。
许公公垂着头。
淑妃去拜见太后了?许公公明显迷茫了片刻,应声道:今夜太后召见神女,应是不会额外再见淑妃娘娘。
且这个时辰,不说淑妃娘娘,便是皇后娘娘也鲜少在这样快该安歇的时辰搅扰太后。
陛下冷哼一声,旋即撤回至书案后,沉声道:夜深了,叫淑妃回去吧!这面色陡转,仿佛愈叫许公公瞧不明白,又是愣了下方才小声道:陛下,淑妃娘娘还哭着呢,您当真不见了?说过,瞧一眼陛下的脸色,再不敢多问,慌忙出门请淑妃娘娘自行离去。
殿外,淑妃自是不愿。
她柔柔弱弱地站在殿外,素白指尖捏着帕子,若有似无地拂在脸侧,正经是叫人将脸上那巴掌印瞧个真切。
许公公弓着腰,只当不曾瞧见,道:娘娘请回吧!淑妃愈是不肯,掌印落在宫女身上算什么,唯有落在她脸上,才能叫陛下疼惜。
因而这一掌,她叫宫女打她可谓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痛得很。
眼见许公公挡在身前,淑妃只得拎着哭腔扬声道:陛下,求您见见妾身,为妾身做主啊!许公公声音渐沉些,重复道:娘娘,陛下正忙于政务,您请回吧!淑妃自打入宫,一直是盛宠不衰,何受过这样的冷待。
当即双膝落地,做得一副不见陛下绝不回返的姿态。
许公公自不敢受淑妃这一跪,当即往旁边挪了两步,折回殿内听得陛下道:叫她滚!这才又来到淑妃一侧,直言道:娘娘,奴才不妨与您直说了,您这样恰恰叫陛下为难。
这话听来似乎另有深意,淑妃身侧的宫女慌忙将一沓银票悄悄塞入许公公手中。
许公公这才又压低声音道:神女入宫,陛下是知道的。
既是知道,那个中详情自然可轻易查探。
说到底,定是她身边出了漏子,有人先一步将事情说与陛下才叫陛下不愿见她。
因而这话说得笼统,淑妃在宫中多年也算是懂了。
捏着帕子的手指猛地垂落,顿觉脸颊痛感更甚。
白捱了一巴掌,偏又无法也不能面圣,淑妃气得几乎咬碎银牙,当下却又要拎着僵硬的面容,与许公公道谢后悻悻离去。
许公公返回殿内,见陛下始终未曾将御笔拿起。
他坐在椅上,抬手拿捏着紧蹙的眉心,嗓音愈是沉重。
朕真是将她宠坏了。
许公公尤做无知模样:这事的对错不好分辨,淑妃娘娘也是觉得委屈。
陛下乜了许公公一眼,不耐道:只怕受了委屈的不是她。
方才气在当头陛下不曾细思,这会儿才惊觉与淑妃起了争执的非寻常人。
那是转世而来的神女,是睥睨众生姿态淡然之人。
若非淑妃实在过分,神女只怕懒得与她计较。
奴才愚钝。
侍雪殿在什么位置,寿安宫又在哪处,她来瞧朕如何要绕远特意往寿安宫去。
陛下道,朕看她真是着了魔,为着自家妹妹一事三番四次地找神女麻烦,罔顾朕对她一番宠爱。
许公公这才恍然道:如此说来,倒是幸好神女又让婢女打了回来,只当是两个下人起了摩擦。
若真是神女受了委屈,憋着气出宫去,这事再传扬开来只怕要影响淑妃娘娘的名声。
说过,却见陛下的脸色更是难看。
后宫女子的名声怕什么,要紧的是,会让人误以为陛下有意苛责神女。
偏巧,是赶在神女刚刚善心提出熙台府雪灾一事,少不得就有人在心底腹诽一句,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