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桑葚早早起身往宫城行去,拜见陛下言明自请前往熙台府一事。
陛下也愿此事能尽快了结,只略微关切了她几句, 便是允了。
只回程后, 自马车而下便见府门口已然停了一辆马车, 京城的马车大体没什么差别,倒是马车旁候着的小厮桑葚识得, 正是桑府的马夫。
那马夫见着她便是弯腰行礼,一面道:大小姐,夫人来见您, 已经由嬷嬷请进去了。
行至前厅, 果真见一袭蟹壳青服饰的姚氏正在厅内端坐, 姚氏身为当家夫人一贯穿得低调稳重,可这打眼一瞧, 形容间却是比着上次瞧着更加富态。
约是先前所言,请的那位大夫手法高明。
姚氏见她进门,起身亲切地拉过她的手腕, 一面道:怎么瞧着瘦了些?方才嬷嬷说你一大清早就入宫了,可是陛下召见?摒去无关下人,桑葚与姚氏一并坐下, 这才温声应道:确然去见了陛下,不知母亲前来所为何事?这不是听说四殿下要往熙台府去了吗?姚氏道, 你父亲不放心你的婚事,特地叫我来问问你。
桑葚心下了然:熙台府雪灾想来父亲母亲也都知道,这婚事大抵是要延期举行。
你父亲也知道如此, 可他就是心底不安, 怕婚期延迟再生了什么不可预料的变故。
尤其眼下, 他与崔大人正热切地商议着瑶瑶的婚事,可不是怕这两厢都没了着落。
姚氏说着,面色又有些为难,还有一桩事,你父亲要我问过你的意见。
母亲请说。
若非突生雪灾这桩事,你父亲与崔大人商议着也就就近定下瑶瑶与崔公子的婚事,只是这里头还有些小事要处置。
阿葚,你也知道,咱们家既算是老爷如今做了四品,底子上同崔家也差得多,更何况人家是嫡少爷,咱们是庶出的小姐,叫外人瞧着怎么都不大匹配。
桑葚轻轻嗯了一声,略是不解道:此事议亲之初,两家不是都心知肚明吗?怎么到了这会儿……可是崔大人那边又有异议?倒也没有直接说出来,就是委婉地提了一提。
姚氏道,我同你父亲瞧着崔家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将瑶瑶记在我的名下。
如此,至少明面上也算是以嫡女的身份出嫁,也算全了崔家在京城的面子。
桑葚愣了下,想着倒也算寻常。
遂道:此事父亲母亲做主即可,不必来问我的意见。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母亲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姚氏无谓地笑笑:我也不瞒着你,我自个是没有亲生的孩子,哪个在我名下本也没什么相关,往后的日子我自是更指望着你些,毕竟也算是在我膝下多年,咱们母女间也更亲近些。
至于瑶瑶或是婉婉,她们自然向着自个的亲娘,这嫡女的名头也就是名头,我没什么介怀。
她坦然说着,只是如今为着瑶瑶出嫁将她挂在我名下,对婉婉来说,倒是有些不公平。
父亲不曾说什么?姚氏本模样宽和,这时不由得轻哼一声,眉眼间愈是不加掩藏。
他只想着眼下这桩事能成,何曾真的为孩子们考虑过?姚氏道,我倒是想过,既是要将瑶瑶放在我名下,索性婉婉一并放了,这一个院子多年看着长大的孩子,也算是一碗水端得平稳。
可如今咱们毕竟是在京城,比不得桑平县没那么些规矩,一家子女儿都成了嫡女,说出去也是叫人笑话。
过于显得不识体统,不懂规矩。
归到跟上,又要叫人议论小家子气。
桑葚附和着:如此说来,确实有些难办。
京城的规矩多桑葚深有体会,然则即便没这些规矩,是否记为嫡女一事,似也应当二妹妹和三妹妹一视同仁才好,也算个公平。
只是她确然不便多问,也不想过问。
姚氏叹一声:罢了罢了!没得又叫你烦心。
桑葚莞尔笑笑:总之您做主就是了,不管怎样女儿都无异议。
说过,姚氏又是拉着桑葚说些闲话,正说得热切,外头嬷嬷忽然来报,四殿下来了。
姚氏忙得起身:见四殿下要紧,我在偏厅等你。
很快,姜嬷嬷便将四殿下及其侍卫引入。
他同前几日见时无甚差别,一袭玉涡色锦衣,似团着青色静谧的湖水温和流淌。
眉宇间依旧是温润和煦的模样,不带一丝凌厉。
互相见礼后,四殿下楚怀却是并未坐下,直接双手一环躬身道:今日我来向神女赔罪。
桑葚自个坐得安稳,眸间隐有诧异:殿下何出此言?那日的鲁莽那日已然消解,缘何又是提及?听闻昨夜太后召神女入宫,今日神女便自请与我一道前往熙台府。
楚怀道,是我连累了神女。
原是为此。
桑葚了然,却也觉这京城中的消息果然传得极快,她回府不过片刻的功夫,竟是已然闹了个人尽皆知。
遂得体道:夫妻本为一体,如今我虽是不曾嫁入殿下府上,早一些与殿下共患难也是应当。
楚怀这才直起身,目光温和地看向她:此行与当初云阳府旱灾不同,熙台府乃严寒之地,又逢雪灾降临,说不准就会有性命之忧。
还是我与陛下请旨,只我一人前去就是。
桑葚看清他眼中担忧,看清那黑色眼珠下的关切,大抵是真的不想她受苦。
说来也怪,若旁人这般说免不得叫她觉得虚伪,毕竟本就没几分交情。
可楚怀这般,平白让人觉得无比真挚。
然她照旧循着规矩应声:陛下旨意怎会朝令夕改?还请殿下安心,此行纵使我算不得十成十的甘愿,却也没那般抗拒,唯一担忧,倒是到了熙台府帮不上殿下什么忙。
不不!楚怀赶忙道:你什么都不必做,安好就好。
你什么都不必做,安好就好。
这话脱口而出,仿似是眼前人的真心忽然从胸口捧出,他自个没有防备,桑葚亦是愣了下。
与上次他的唐突莽撞截然不同,目光交汇的一瞬,桑葚只瞧见了他眼底的真切,没得那些另有图谋,甚至,她几乎忘了他是身有隐疾之人。
一霎间,只瞧见了慌乱中交付的真心。
桑葚僵硬地别过头,闷咳一声方道:殿下不指望我,自是正好。
说过,见楚怀仍是站着,遂道,殿下请坐。
一时间,两人又是陷入无言的寂静。
桑葚摸过茶盏,想着如何打破这份沉寂,正见外头姜嬷嬷正朝着这边走来。
姜嬷嬷与四殿下褔身见礼,便是来到她身侧,附耳低语:禀神女,王静萱王小姐求见。
得!还不如维持这份寂静。
桑葚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嬷嬷请她回去吧,就说我不便见客。
姜嬷嬷却是并未退去,又是小声道:方才奴婢已经同王小姐说过,可她执意要在门口候着,奴婢也是无奈。
桑葚当真要在心底长叹一声,今日是撞了哪门子邪,来客一茬一茬不停歇,偏又是不得相见的人撞在一起。
虽说四殿下从未说过她从前与王和裕王公子如何,可这事也算是不少人知晓。
四殿下兴许不放在心上,毕竟说到底也没真的相干。
可这王和裕的妹妹就这般直直地撞进来,非要求得一见,实在是令人尴尬。
如今这般情形,若是硬生生不见,待四殿下出府照样要在门口撞着,到时怕是更加难堪,传出去又不知会是怎样的说辞。
罢了,桑葚索性放开了嗓音,凝向楚怀道:殿下,我这边又有客到访,不知殿下是否介怀?楚怀当即起身:不妨事,我在偏厅候着就是。
偏厅虽说宽敞,且东西各有一间,然眼下桑葚却并未如此打算。
她略略上前一步,平静道:来客大约没什么要紧事,想来也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劳烦殿下转到屏风后就是。
王静萱毕竟是闺中女子,纵使有她在,也不好叫她与男子共处一室,免得影响了王小姐的名声。
楚怀愣了下,似有诧异,却也不曾多问,当即转到屏风后坐下。
说来这琉璃扇面屏风也有琉璃的好处,外人入内大体瞧得见里面有人,却又不大看得清里面人的模样形容。
因而王静萱迈入厅内与她见礼,目光掠过屏风后的身影,桑葚直接道:今日四殿下来访,我想着四殿下是我未来夫婿不算外人,王小姐不会介怀吧?若是介怀,自是改日再见,或是不见。
桑葚实在不愿王家之人与四殿下撞个正着,可既是撞着了,自当不加遮掩做个坦坦荡荡。
王静萱面色果然僵了一刹,可到底已然站在厅内正中央,这时撤身离去照样是面上难看。
她双手交叠,指尖扣在手背略略发力,随后便是温婉道:臣女并无别事,只是有一样东西要呈于神女跟前,不敢过多打搅。
说过,便是自袖中取出一个方形的护身符,一面言道:此护身符赠与神女,便佛祖保佑神女平安。
多希望王小姐好意。
桑葚清冷回应,只是我本为神女,想来自有佛祖护佑,用不着这些。
王小姐还请收回吧!王静萱似乎早有预料,双手承托向前并不收回,只又道:实不相瞒,此物乃是家兄尚未出生时家母在护国寺所求,家兄佩戴二十余年,求神女只当全了家兄一片真心,收下这只护身符。
桑葚心下微惊,暗道,果真又与她那位兄长相关。
屏风内,郑安立于楚怀身侧,听得此女所言,不由得小心打量自家殿下的脸色,却见他照旧是一派淡然,似乎早有预料。
楚怀于圈椅内端坐,预料不预料的乃是其次,王和裕这番真心倒是又叫他瞧了个真切。
若说从前,王和裕初见桑葚时,桑葚已然立在她的身侧叫众人知晓。
觊觎他人之妻,不是正经公子所为。
因而王和裕虽是初见便动了心,但素来克己复礼不敢多言半句多行一步。
如今世事不同,王和裕先一步遇着桑葚,情深难以自抑,竟在娶妻后仍能做出这种事来。
也是可叹!屏风外,桑葚瞧着这位王小姐,面上愈是冷清:即使如此,我更不应该收下。
神女,还请神女看在……王静萱尤不死心。
王小姐!桑葚阻断她,我与令兄不过一面之缘,从未有过什么。
如今令兄已然娶妻,我也将要嫁人,王小姐若真心痛自家兄长,更应一力劝告,而不是任由他这般,如此下去四人名声皆会由此败坏。
还有,请王小姐日后不要再来神女府,我不会见你。
说过,便是与始终候在一旁的姜嬷嬷道:送客!王静萱仰起脸,目下虽有不甘,却也不得不随着姜嬷嬷离去。
来之前她便与兄长说过,此物神女必定不会收下,兄长执迷,声声哀求不肯回转。
她亦是无奈方才走了这一趟。
然王静萱自个亦是清楚,若神女真收下这护身符,那才是不配兄长一颗真心。
可如今不收,照样是将那颗真心碾碎。
目送姜嬷嬷将王小姐送走,四殿下楚怀亦从屏风后转出。
他并未坐下,只凝着她道:我相信神女为人,神女也可信我,我并非小肚鸡肠不讲道理之人。
桑葚明白他所言,坦然道:殿下信我是一回事,我立身端正亦是一回事。
楚怀也不再揪扯,只温声笑道:明日清晨我先行一步,神女可缓缓行之。
多谢殿下。
桑葚褔身,谢过楚怀这份体贴。
送楚怀离去,桑葚才又叫人将偏厅等候的姚氏请过来,姚氏一进门面上便是忧色:阿葚,方才我听下人说你要一同前往熙台府,这可怎么成?桑葚宽慰着:不妨事的母亲。
她本就是安定的性子,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箭在弦上更不会试图挣扎。
姚氏自无这样的平稳:我可听你父亲说了,这桩差事不好办,原本陛下定了四殿下去你父亲心底已是不安,如今你也要去,只怕他更要着急了。
倘或只是四殿下生了什么变故,好歹关系阖家名望的神女仍在。
可若是神女也去了,说不准就会一夕间失去一切。
姚氏焦躁地说着:阿葚,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能避开此事?顿了顿又是恍然道,方才四殿下来,不会就是与你说这件事?行程已然定下,更有陛下旨意。
桑葚道,还请母亲回去后替女儿宽解父亲,也请父亲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圣旨已下……姚氏呢喃着,在厅内徘徊不定,圣旨不可违,桑葚自个贵为神女未必没想过推拒,只是不能拒绝罢了。
如今叫她一个后院妇人来思忖犯难,更是没有法子。
姚氏转了许久,余光掠过桑葚面上已隐有倦色,这才顿住步子,余下焦躁不安亦不再出口,只离去前一遍遍嘱咐,定要万事小心才好。
桑葚一一应承,厅内无人后,桑葚懒懒地歇在圈椅内,微微耷拉地眼皮只觉外头日光越发热烈。
不一会儿,一直守在阁楼的冬卉便是来回话,道是午膳备好了。
桑葚折腾了半晌,摸过手边放凉的饮品润了润喉,起身往后院阁楼行去。
只是撑着力气迈上数十道阶梯,身子软在床榻上就没了动弹的心力。
备好的膳食便叫从春从夏先用了,待她睡醒再勉强用些。
她歇了半个时辰,醒来时窗口正兜来微凉的风,外间从春从夏正轻手轻脚地收敛着出行要带的衣物。
因是北方大雪,每个包袱里皆是最为厚重的衣物,单是狐裘就带了至少七八件,更不提旁的保暖衣物和暖手炉一类的物什。
桑葚坐于桌前用膳时,见两人已然收敛了两个箱子,额上已有浅浅的汗珠渗出,道:你们两个歇会儿,不必这样着急。
从夏应声:这才哪到哪呀小姐,这些不过刚刚开始,奴婢与从春大约要收拾到天黑才算了结。
说着,又是细细查看那狐裘是否保暖,是否足够厚实。
用不了这么多。
桑葚喝了口玉田香米粥,依是无谓地说着。
这回连从春也撇了撇嘴:小姐,咱们可要去至少一个多月呢,再算上这来回的路程,怎么能不多多准备着?桑葚默了默,也不再说话,只瞧见两人掂量手上银两与银票时,不免又添补了句:雪灾与旁的不同,银两不必带许多,穿的用的多带些。
两人应下,而后当真收拾到了天色将暗方才算完。
晚膳呈上时,桑葚因着午膳用的晚些,晚膳只略略吃了几口,倒是从春从夏疲累了一晌用的极多。
入夜后,桑葚与从春从夏各自早早歇下,这一夜,似与往常的每一个夜晚并无不同。
直至天色将亮未亮时,远处有微弱的公鸡打鸣的声音断续传来。
桑葚迷蒙中尚未有清醒的感觉,忽而又有来回奔走的声音掠入耳中,脚步不算纷杂,却是颇为急促。
桑葚蹙了蹙眉,到底是缓缓睁开眼,起身喝了口茶醒醒神才发觉那声音入耳更是真切。
她歪到罗汉床上凑到窗边,瞧见下头莲池有极近的光影打过,正是侍女房早早亮了烛火。
大约是四周寂静,桑葚将将探过身子,便听得从夏的嗓音。
从春,你可好些?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