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忙披了外衣沿着阶梯而下, 迈入侍女房,正见从春正佝偻着脊背弯在窗前一侧的痰盂处,不停地呕吐着。
从夏则小心地抚着她的后背, 然从春却是吐得愈发难捱, 似是要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一般。
从夏听得动静, 忙回过身与桑葚道:小姐,从春不知怎么回事, 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方才我摸着她的额头,好似已经开始发烫了。
这症状, 似是染了痢疾, 又仿似着了风寒。
桑葚行至门外, 这座阁楼距离另一侧的侍女房并不算远,尤其指定将来随她出嫁的冬卉和秋霜住的更近些。
此时已然听着了动静, 急急忙忙穿了衣裳候在门外。
去请大夫。
桑葚吩咐。
秋霜忙疾步向外走去,冬卉则迈入房内与从夏一道小心伺候着从春。
从春吐了好一会儿,终算喘了一口气, 可这时抬起头,面上早不见一丝血色,眼底却是布满血丝, 带着盈盈潮湿。
并非哭过,实在是吐得太过难捱, 激出了眼泪。
从夏和冬卉扶着从春到床上躺下,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小心擦去额上层层汗珠。
桑葚这才问道:除了晚膳, 你们两个还用了些什么?从夏摇摇头, 她歇下后便不曾起身, 从春则望向一旁桌子上的茶壶,气力虚浮道:奴婢起夜时觉得口渴,喝了两碗茶。
桑葚走向那桌子,看来如有异常,或许便出在这茶水上。
从夏握着从春的手,心痛的嗔责:那茶水那么凉,你还要一下子喝两碗,从春,你也太不计较自己身子了。
说着,又与桑葚道,小姐,兴许是晚膳时从春用的饭与那茶水冲撞了,这才一下子上吐下泻这般难熬。
是了,桑葚与从夏用饭一贯是淡口,从春则口味略略重些。
晚膳时桌上有几道重口的菜,从春用的不少。
这热辣与凉茶冲撞,确然会引起下痢。
从春难受得厉害,又忍不住小声辩解:我从前也是如此,可从未这般……她说着,又是微弱地喘气。
从夏不与她争辩,只安抚道:好好好,不是那凉茶出了问题,是天色转冷你着了凉。
你呀,真是不让人省心。
桑葚静静瞧着,只余光下意识掠过一直候在一旁的冬卉,心下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只是为时尚早,一切不得这么早落下定论。
很快,大夫登门。
细细查看了从春喝过的茶水,又探过脉象,道是吃坏了肚子又染了风寒,这两厢冲撞自是来势汹汹。
从春听大夫所言,挣扎着撑起身子:大夫,我这身子要多久能好,可有快些见效的药方?大夫一面着手写着药方,一面应道:病势来得及,可这养病却是要缓缓图之,姑娘急不得。
可是……这天都亮了。
桑葚坐到从春身侧,轻声宽慰:不妨事,不急。
她明白从春的担忧,这天色大亮,自是已然到了起身的时辰,再有一个小时,停在府门外的马车也要向城外行去。
这一队人马,自不会独独等着从春一个。
大夫开好药方,桑葚吩咐秋霜去煎药,送大夫出门则麻烦了姜嬷嬷。
眼见大夫离去,从春搭着冬卉的手就要起身,决不能因为她耽误了小姐。
小姐,奴婢可以的,也许一碗药下去奴婢就又活蹦乱跳了。
桑葚忙将她摁住:你的身子不宜远行,这次熙台府赈灾你就不要去了。
可是从夏一人,奴婢实在是不放心。
从春躺在床上,满目担忧。
从夏亦道:是啊小姐,奴婢虽说定然会尽心,可这毕竟是远行,又可能有许多无法预料之事,您身边还是多一个体己之人为好。
立于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冬卉,到底是身子向着桑葚的方向转了转,小声道:小姐,不如让奴婢陪您去吧,奴婢定然小心侍奉,绝不出半点差错。
桑葚原就等着她开口,这时她褔身请求也不过意料之内。
遂淡声道:府上也有许多事要照应,旁人我不放心,你还是留在府上吧!这般不留情面的拒绝,冬卉脸色一僵,却也只得躬身道:是,小姐。
一旁从夏见此情形则是松了口气,寻了个由头将冬卉打发出去,这才与桑葚道:小姐,不如叫秋霜同去?你也知冬卉不可。
桑葚道。
从夏道:她自然是不成的。
她一心巴望着四殿下,如今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可是千载难逢天赐良机,咱们决不能叫她……说着,从夏见桑葚的眼光一直落在那壶大夫查验过的茶水上,试探道,小姐?桑葚眼睛半阖,嗓音有些低沉:你们有没有想过,今日从春的病来得有些蹊跷。
从夏紧拧着眉思索,从春这端却是愈发惭愧道:小姐,是奴婢错了,不该喜辣又贪凉,半点不知道忌口。
结果平白耽误了小姐,要小姐出行的风险又增添了几分,如今又为不知挑哪个丫头随行烦忧。
桑葚微微摇头:往常你也是如此,可又有哪次将身子伤成这样?常年喜辣之人,大约不会忽然间就变得脆弱。
若说因为经年累积一朝爆发,倒也有些可能。
可这日子赶得太巧了些,偏偏就赶在出行前。
从夏眼睛一点点瞪大:小姐你是说……有人故意为之?可是大夫不是说,只是赶着着凉,巧了吗?会不会是咱们太过警惕了?说过,又是宽慰道,不过小姐,就算这事和冬卉真有什么相关,总归咱们是不叫她去的,叫秋霜去。
三人素来知晓,冬卉心有图谋,可那秋霜一日日瞧着却是稳妥木讷的性情,往常不爱说话,更不曾多事。
若真要挑着一个丫头,确然秋霜更合适些。
或许是我想多了。
桑葚收回目光,又拿过帕子擦去从春额上又渗出的汗水。
那秋霜?只你一人随我去就是,旁人我信不过。
倒不是桑葚对人太过警惕,更不曾发觉秋霜有何不妥,只是素来信重的唯有从春从夏,如今少了一人,也得是宁缺毋滥,免得横生事端。
见桑葚落定了主意,从春从夏也不再说什么。
一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从春喝了药身子也爽利些,只是仍不能恢复往日利落,扶在门前目送桑葚离去。
府门外,姚氏和父亲桑南章一早来到门口送她出城。
桑葚褔身见礼,又听了些叮嘱关切之言,上马车前见桑南章被随行官员叫去,她这才当着姜嬷嬷的面与姚氏道:女儿今日出门,有一事还要麻烦母亲。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只管说就是。
姚氏笑着说道,自是一副慈善母亲的模样。
桑葚缓缓道:母亲可记得我那丫头从春,我向来是习惯了叫她侍奉的,这次出行本也打算带她一道。
结果今日清晨她忽然生了急病,不能与我同行。
您也知道从春那性子,向来不如从夏稳重,如今将她搁在府上我只怕给姜嬷嬷添乱,不如母亲将她带回咱们桑家,叫她身子养好了伺候您。
一旁姜嬷嬷听桑葚所言,本能开口就要说,怎会是添乱?然她自有这个眼力,更明白主子说话没有下人插嘴的地方,遂只是安静站着。
姚氏亦是了然,当即道:这有什么的,稍后送你出城我就叫人将从春接回咱们家来,也省得将病气过给了旁人。
说过,又是转向姜嬷嬷,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嬷嬷,我这女儿呀也是太过小心,嬷嬷为人我是最清楚不过。
只是这些从老家带来的丫头,到底不如京城里的婢女稳重,真招出什么事来反倒坏了我这女儿的名声,这般谨慎还请嬷嬷勿怪。
姜嬷嬷自是笑着应声:夫人说哪里话,奴婢也正担心神女与从夏姑娘离开了,从春一人觉得无趣,回到您府上想是更加适宜些。
姚氏照旧温和笑着,两人又说了一番客气话,这端,桑葚也到了上马车离开的时辰。
出了城门,车队徐徐往城郊行去,桑葚随即丢掉了那些没用的规矩体统,叫从夏上来与她同乘。
这一行里,另有两个官员乃是陛下指派。
原本,陛下定了四位官员,另两位是行军之人,一早就与四殿下楚怀快马前往熙台府。
这两位是文官,便与桑葚一道缓缓而行。
从夏上到马车,方才与她小声道:小姐,您可是不放心姜嬷嬷?迈出府门前,从夏便知晓桑葚打算叫姚氏将从春带回桑府修养。
可特意当着姜嬷嬷的面,却是她不曾预料。
桑葚徐徐道:姜嬷嬷身后是皇后娘娘,想也不会做出什么。
我只是觉得从春一人在神女府无人照应,心底不大安稳。
至于叫姜嬷嬷瞧着,也算是给她一个薄面,叫她知道咱们不是刻意避讳她。
倘或是特意避着,指不定传到宫中又成了什么模样,倒不如坦荡些。
小姐仍觉得从春病的蹊跷?桑葚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这种没有证据之事,也只是心底猜疑罢了。
马车颠簸一路,终于在天色将暗时行至一个驿站。
桑葚就着从夏的搀扶踩着脚蹬下车时,熟悉的酸软感再度来袭。
她在京城安安稳稳休养了多日,这时蓦地又回忆起初次乘坐马车的感觉。
只觉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
然则现在也不过是个开头,往后日复一日,连带着精神都会变得颓靡。
小姐慢些。
从夏用力托着她的小臂,怕她腿脚一软不小心跌到一旁。
桑葚抬眼瞧见橘色的夕阳穿过密林,光影正打在随行的一众侍卫身上,凛凛铠甲透着秋日寒意。
眼前侍卫约是二十余人,似是因着先前入京时曾遭受刺杀,因而这侍卫旨在保护她的安危。
一半由陛下所派,一半则出自四皇子府。
四皇子的亲兵身手如何桑葚并不知晓,但陛下所派定然各个都是个中高手,因而这一路她也不必忧心安全一事。
这一夜,亦如往常每一夜一般。
只是因着一路颠簸,睡得格外早些。
从夏歇在屏风相隔的外间,亦是早早睡下。
迷蒙间,似有浓郁的香气扑到鼻端,桑葚下意识便是抗拒。
从前在桑平县,偶尔同姚氏连同两位姨娘坐在一起,她总刻意避着桑姨娘。
却非对她这人有什么看法,实在是不喜她身上沾染着常年累积的香气。
如今这浓香扑鼻,她不自觉抗拒。
可到底是在安稳睡着,这香气吸了几口,便是陷入沉睡,对外头正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
一柄锋利的短刃挑开门栓,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钻进来一个身形瘦小的黑衣人。
他蒙着面,径自走到内室桑葚床前。
一把抓过女子细白皓腕,紧握短刃就要划向她的手腕。
将要触及时,忽的又将女子的手腕搁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净瓷瓶。
也正是这一耽搁的功夫,目光打女子面上掠过。
女子侧卧而眠,似狐狸般的面容就这么冲入眼前。
男子结结实实愣了好一会儿,正是嘴巴微张,瞳仁放大。
美人何其多,春和楼里他也见过不少,可眼前这个眉眼似狐狸般妩媚,偏又微蜷着身子睡着,如兔子一般乖巧柔软。
欲/望在一瞬间放大,连带着他紧握着匕首的手指都有些犹疑。
末了,他拧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到底是硬生生别开眼,再度手执匕首向着女子的手腕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