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一道厉喝乍然传来, 男子骇了一跳,手指一抖,未曾精准地划过女子的手腕。
随即, 一个威武的身影一脚踹开房门, 大步冲男子而去。
顷刻, 两人便是缠斗在一起,木凳被踹翻, 方桌也被一掌劈开。
打斗声随即引来诸多侍卫,男子纵使身形敏捷,到底是寡不敌众, 不一会儿就被数人围困在中间无处可逃。
眼见事不能成, 男子本以匕首格挡长剑加身, 忽然一个虚影转了招式,竟是手执匕首直直地向着自个脖颈划去。
距他最近之人不妨他忽然这般, 竟是眼睁睁瞧着男子血洒当场没了性命。
好在,自一开始男子想逃,就翻窗一跃而出, 因而这番困兽之斗乃是在驿站院中,而非神女房中,虽鲜血落了满地, 也不至于叫神女醒来瞧见满目血污。
翌日清晨,桑葚起身时确然不曾嗅见什么奇怪的味道, 只是端坐于桌前用早饭时发觉这桌子似乎微微挪动了位子,且格外显得新些。
却也不是真的新木,而是用粗布擦过无数遍才有的洁净。
许是从夏早早起身打扫过房间, 桑葚一时也不曾在意, 只是目光微转, 掠过桌角,昨夜她也曾坐在这桌前,隐约记得这桌角似乎有一处划痕,今日这划痕竟是不见了。
再瞧窗前那只杌子,原来似是放在左侧,这时在右端。
你收拾房间了?她问。
从夏迷茫地摇摇头:奴婢昨夜不知为何睡得特别沉,也就比您早醒一小会儿,给您准备了洗漱用的水就叫他们送饭上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呢!桑葚原本只是有些微的狐疑,这时不得不警醒起来:方才有人进来?不能吧?从夏道,谁敢随便进您的房间?且不说这大清早的,神女尚未起身,便是青天白日这房门敞着,怕也无人敢随意进出。
尤其,这侍卫着了一身铠甲,就在下头守着呢!用过饭,桑葚与从夏下楼,本打算将要启程,却见两位大人正局促地站在院中石桌旁。
桑葚缓步行去,自一侧坐下,两位大人却是不敢坐下,只垂着头面向她,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不知要不要说。
桑葚背阴而坐,这初升的日头光影和煦正打在两位大人的脸上,将那面上不安映照得愈发真切。
可是昨夜生了什么事?桑葚率先开口。
两位大人紧挨着,闻言,皆是一慌,小臂擦过彼此,像是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解释。
桑葚瞧着两人眼下皆是乌青,想着许是有什么事犯难,昨夜不曾睡好。
却是不知,两人几乎是整宿未睡。
人人皆知熙台府雪灾这桩差事难办,他们两个自打被指派那一刻就灰了心,想着拼尽全力保住性命保住官位即可。
后来四殿下要两位武官与他先行前往,他们两位文官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毕竟跟着神女是缓缓而行,且神女本身就有神明护佑,自是一路安稳。
可谁曾料到,这才刚刚出京城就叫神女遇着明目张胆的刺杀。
他们两个这脑袋此刻就悬在裤腰带上,一时不察就要落在地上。
静默了好一会儿,甚至有驿站的人奉了清茶过来,两人仍旧沉闷着。
桑葚拿过青瓷杯在手中轻轻晃着,不得不又道:不好说?顿了顿,索性指定一人,楚大人,你说。
眼前这位楚大人自不是与桑平县楚鸿达沾着姻亲的那位,只是京城楚姓居多,这位楚大人正由陛下所派。
不曾蓄着胡须,下颌洁净的男子到底是往前挪了一小步,恭敬道:臣等不敢隐瞒神女,昨夜有刺客闯入神女房间,幸得有侍卫及时发现,方没有伤着您。
什么?桑葚蓦地一惊,此事她怎的全无发觉?连带着睡在外间的从夏亦是没有半点意识。
楚大人额上虚汗冒出,险些双腿就要打战。
立于他身侧蓄着胡须的大人,只得代为说道:回禀神女,臣等查明,昨夜刺客是先行在神女您的房间投放了迷香,因而未曾惊扰您。
这倒是怪不得!桑葚想起方才觉得那方桌与矮凳不对劲,大抵是昨夜打斗被毁,又悄悄换了新的。
亦是怪不得,她与从夏竟半点没有察觉,原是迷香入梦,叫她们沉眠。
对了,桑葚道,刺客呢?可有拿下?余光里,是站了一排排的侍卫,那铠甲厚重足以抵抗利刃。
且这些出自皇宫和四皇子府的侍卫,既是叫她免于受伤,大抵也能将人制服。
说过,却见两位大人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
当即便是扑通一声双双跪下,脑袋叩地,一齐说着:臣等无能。
逃了?……死了。
桑葚抬手轻抚额角,是了,刺杀神女自是了不得的大事,既是不能成,想来幕后之人也做好了不能成的打算。
这此刻活生生被擒,才是稀奇。
可有查出什么?两位大人听着桑葚的声调没什么变化,只揣摩着神女或许不至于动怒。
然他们何曾了解神女性情,当下照旧是无比惶恐。
楚大人双手托出一捧碎裂的瓷片,另一位大人则拿出一把匕首呈于桑葚眼前。
楚大人道:那刺客身无长物,死后查验也只找到了这把匕首和这些碎瓷片。
下臣着人将这些瓷片试着拼接,可知这东西原是一只瓷瓶,大小约是正好可握于掌中,多数用来盛酒做酒瓶用。
另一位大人道:下臣无能,险些未能护佑神女周全。
此事臣等已禀报陛下,求陛下和神女宽恕。
昨日两人整宿未眠,一方面自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刺杀一事,心口惶惶不安。
另一则,却是这桩事到底是要不要瞒下,能不能瞒住。
神女被下迷香,一夜未醒,自可在神女面前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无论两人如何合计,如何思量,这桩事却是怎么着都要抵达天听,怎么着都要被治罪。
倘或随行人等皆是两人手下小厮或侍卫便罢,偏偏这里头是皇宫内卫和四皇子府的侍卫,收买一两个人或许可行,这么些人,他们两个唯有认栽。
那便等陛下旨意吧!桑葚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领着从夏回到驿站楼上,掩了房门方才细细琢磨这刺杀之人乃何人所派。
她原想过,以淑妃娘娘和史家对她的恨意,只要她出离京城少了护佑,他们或许便会做些什么。
可桑葚怎么都不曾想到,他们竟敢在皇城边上就派人刺杀。
如今离开京城不过一日的行程,快马加鞭消息很快就会传至陛下耳中,他们当真如此恣意无谓?亦或,不是他们,是旁人?桑葚一时思索不出结果,一旁从夏却是没想这么多,直接道:小姐,你说会不会是史家派的人?桑葚微拧着眉:不好说,淑妃娘娘的性情确实是无所顾忌,但瞧着史太师上次绑架你的做法,应是个谨慎之人。
如今我们不过刚刚离开京城,不该如此急不可耐。
即便是昨夜我死了,他们如意,但他们便当真不怕陛下严查,不怕惹祸上身?从夏道:也许他们就是胆大妄为呢?这事说不准就是淑妃娘娘私自做的,未见得就要同史太师一道。
桑葚微微摇头:淑妃娘娘在宫中,这种宫外头的事做起来没那么便宜。
哎!从夏长叹一声,可如果不是他们,那还有谁呢?还拿个小瓶子,难不成这杀人之前还要先喝酒?桑葚亦是觉着稀奇,除此之外,似乎只有当朝宰相有杀她的动机。
毕竟他的女儿因她而死,且她因着从夏被绑困于房中那几日,朝堂之上亦是以这位大人为首恳请陛下早些下旨。
只不知,这刺客前来因何要带一只酒瓶?匕首杀人不是更为利落。
朝堂之上,大臣们互相争执又分了两派。
以右相为首的大臣,主张绝不可因此一事就将神女召回。
另一派,则主张召回神女。
右相一派的大臣里,照旧是先前那位伶牙俐齿的大人打了先锋,他语调不急不缓,却又字字戳人心口。
道:那日可是林大人说的,熙台雪灾万分紧急,是有千万条性命等着被拯救。
如今,林大人倒是又变了主意。
怎么,熙台府千千万万条性命不要紧了,千千万万个百姓还比不得神女受这小小的惊吓?早与他有过争执的林尚书,这会儿早被噎了数回,索性紧闭上嘴,不发一言。
主张召回的一派里,随即有人应声:许大人此言差矣,熙台府赈灾自然是紧要,然今日清晨四殿下已经快马加鞭敢去,难道是许大人信不过四殿下,世间种种非要神女样样亲力亲为不可?这话,终于将那极善口舌争辩的许大人说得噎住。
略后撤些的林尚书见他一时答不出话,自个也忍不住吐出一口气,身板挺了挺。
许大人憋不出话来,这人便继续徐徐道:自京城到熙台府有数日行程,如今神女离京不过一日,便有人胆大妄为竟敢刺杀神女。
若离得远了,只怕出现在神女周遭的不会只是这一个刺客。
若真是数十人数百人一拥而上,神女身边的侍卫又是否能保护神女周全?许大人早憋得脸色涨红,这时猛地憋出一句:她是神女,神女自有神明护佑,怕什么?这人尤是不慌,缓缓应声:神女也是人。
是啊!世人皆知神女可通天听,可接纳神明旨意。
可人们也都知道,她如今也不过是个人,是以才有人胆敢杀她。
若是实实在在的神明降世,又岂是凡人能够触及?许大人再是说不出话,这人这才又是转向高位之上的陛下,躬身道:臣等恳请陛下召回神女。
随即,便是一众附和之声。
高位之上的男子并未当下落定主意,只道:顺天府尹?一男子叩首于殿前。
陛下道:朕许你十二时辰,明日此时务必查出真凶。
明日?顺天府尹抚着光洁地板的手掌猛地一抽,自今日朝上一众同僚们议论起是否召回神女一事,他便是半个字不敢出口,生怕招人眼。
可他这顺天府尹坐着,到底不是白白拿朝廷俸禄。
原本,他还有那么些指望,将这案子落在当地府衙头上,或是因着涉及神女,直接交由宗人府查办。
奈何距离京城实在太近,又不在京城之内,如今果真又砸在他脑袋上。
现下,他只得极力压制着内心惶然,道:臣接旨。
退朝散去,顺天府尹将将迈出殿门双腿便是一软。
明日啊明日!他身为顺天府尹多少桩棘手的案子不是没有办过,可从来也没有如此急切过。
路过同僚见他身子倾斜忙是伸手扶住他,一面向外走一面小声道:大人这十二个时辰怕是不得休息了。
顺天府尹有气无力道:还休息什么?我如今甚至不指望能查出真相,只盼着能找点线索,未免显得我太过无用有负皇恩。
那人亦是叹息:咱们还以为陛下看重神女,必定会召神女回京,没想到竟是要你先查清这桩案子。
可是棘手啊!顺天府尹微摇着头:神女当初入京时也曾遇着刺杀,那时陛下也不曾如此。
如今可是皇城根下,犯案之人如此无所顾忌乃是藐视皇威,陛下如何能忍。
如此说来,大人不妨去见一见崔大人。
顺天府尹愣了下,那人又道:当初神女被人刺杀一案,便是崔大人与当地府衙受理。
依下官瞧着,这事说不准走的是一个路子。
说着,两人一道向走在前端的右相看去。
寻常人哪敢对神女不利,必是身在高位之人。
收回目光,顺天府尹的脸色却是未有一丝好转,压低声音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更是难办。
当初崔大人不也是办了?那时陛下许了三日,报应来得又是及时。
顺天府尹又是忍不住叹着,我如今呀,真是恨不得跪到护国寺去,好叫满天神佛赶紧瞧见神女被人刺杀,这报应早早地来。
话虽如此,可谁又知道报应到底什么时候来?那人只得宽慰着:好在与神女有过不和的也就那么几个,大人查案总算有个方向。
然而,说是有个方向,能够被当作方向认作嫌疑的都不是好惹的对象。
因而顺天府尹出了宫门,便是命人加速往府衙赶去。
如今唯一线索便是已然拿在手中那刺客的画像,也只有从这画像入手。
招来京城最得力的数名画师,照着画像临摹,而后命手下一一派发出去,在整个京城最为热闹的地方一一查问,看可有人见过此人。
一炷香后,顺天府尹见仍是无人回话,凉茶灌了数盏,脚下又是不停徘徊。
伫立在一侧的府丞见状,忙又是蓄了一盏茶递到府尹手边,一面小心劝解着:大人不必担忧,京城甚大,这手下们来回奔忙也是需要些时间。
只要这刺客是打京城出去的,必然露过面,自然也就有人见过他。
府尹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空杯随意撂给他。
我只怕做事之人尤为小心,这刺客不是京城中人。
天下之大,不知从何处寻去。
这种案子,抓住活口才是办案关键。
如今人死灯灭,他又不在事发现场,得来的信息也不过是寻常匕首,寻常瓷瓶,甚至刺客身手也没什么稀奇。
倘或真有足够的办案时间,凭着这张画像全国通缉,兴许还有一丝希望。
如今陛下只许了一日,当真叫他同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府丞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弓着腰在一旁小心候着。
幸而,捱到天色将暗时,终于有手下回话:禀报大人,有人曾在春和楼见过那刺客。
府尹刚刚喘了口气坐在椅上,这时腾地站起忙不迭随那手下朝院中走去。
见过刺客的小二正在拘在院内,府尹大步向前,再次拿过刺客画像问他:你确信你见过他?许是府尹自身威严,又许是太过急躁险些戾气过重,那小二本是有些底气的,这时忽的打了结巴:……应是见过的。
春和楼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你因何记得他?小的在春和楼主要伺候的便是天字九号的客人,这人常常来这个厢房,小的这才有些印象。
一旁手下则道:属下问过掌柜的,说是对这人没什么印象,整个酒楼也就他和九号的莘莘姑娘见过他。
那姑娘呢?府尹沉声道,怎么没将人带来?手下面有难色:莘莘姑娘正在待客,属下实在不好硬闯进去,只好先将这小二带来。
待什么客?府尹愈是恼火,这端都要火烧眉毛了,手下居然还诸多顾及。
那手下只得小声道:大人不知,房内是西城指挥使楚大人。
府尹额间微蹙:楚景山?手下捣捣下颌。
以大人顺天府尹的身份,自可传召一个小小的指挥使。
可指挥使隶属兵部,这位楚景山楚大人的父亲正是兵部右侍郎,这品阶上便是与顺天府尹持平。
一时间,顺天府尹双手负在身后也略略犯了难,办案时最怕遇见这样的情形,同朝为官,结果查来查去查到人家子女身上。
他若是桩桩件件都力求公平公义,只怕乌纱帽早就不保。
如此,倒也不怪手下不曾将人请来。
府丞见府尹来回踱步,明显是犯了难。
不得不凑上前小声提醒道:大人,容下官说句不该说的。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若是楚家这位指挥使,怕是大人非要将那位莘莘姑娘请来了。
府尹狐疑地侧过身。
府丞这才道:大人可知,楚景山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那楚小姐前些日子出嫁,所嫁正是从前一心喜欢神女的王家公子。
府尹赫然一惊,他不是不知这兵部右侍郎同户部右侍郎两家门当户对的联姻,可这一时焦躁,竟是忘了这一茬。
如是如此,倒是与从前那桩刺杀神女一案极是雷同。
府丞又是小声道:虽说如今就疑心楚公子或是楚小姐为时尚早,可属下听说,王公子到如今也不曾放下神女,只怕楚小姐为人妻的日子不好过。
府尹顿时落定决心,面向手下吩咐道:去!将那莘莘姑娘请来,若是楚公子问及,就说本官承陛下旨意办案,请他勿要见怪。
顿了顿,索性道:罢了,本官亲自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