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嗜酒如命呢?若真嗜酒如命, 这瓷瓶可又小了些,倒不如拿个酒囊舒适。
且一心谋杀神女之人,所找的刺客竟是个酒鬼。
可是说不通。
小姐想这些做什么, 好在已经将人压下, 咱们这一路也算是安稳了。
大约吧!桑葚也不再多想。
同一刻, 王家府院。
层层内宅深处,一清隽儒雅的公子忽然满脸戾气从房内走出, 仿似身后的女子不存在一般。
夫君要去哪?女子忽然开口。
公子满目不耐,可到底顿住步子,不悦道:自是去见你那位兄长。
女子立于他身后几步之外, 粉唇微微打颤, 她紧咬着牙, 强忍住如市井民妇那般撒泼打滚张狂无忌的冲动,缓步行至男子跟前, 一字一顿道:夫君当真怀疑哥哥?顺天府查案已明,难道冤枉了他不成?男子面目不忿,仍是半点目光不愿在女子身上停留。
女子眼泛潮湿, 嗓音微哑:哥哥绝不是这样的人。
男子闻言终于转过脸,他死死地盯着她,眼底似有泼天恨意:楚沐晗, 你恨我,只管冲着我来, 去对付桑葚做什么?我告诉你,她若伤了一丝一毫,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
她无力地说着。
心下悲痛至极, 反倒叫她忽然想笑。
这桩婚事, 自一开始她便没抱什么指望, 毕竟身为女子,多的是盲婚哑嫁,因而即便是知道未来夫君心有所属,她也并未如何,总归不论嫁与谁,不过求个相敬如宾。
婚后,王和裕诚然如此,客气疏离,从未有何不妥。
直至今日,他像是发了疯,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甚至,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是像要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两行清泪终是难以自抑地顺着脸颊滑落,她咬着牙泄气一般:是,我不喜欢她,没有一个女子能接受夫君心底想着别的女人。
可我即便不喜欢她又何至于想要她死?哥哥又何至于?难道我们兄妹便如此愚昧,全然不顾家族名望了吗?不妨,眼前人仿佛仍不见她半分诚心,凝了她会儿,忽的冷笑出声:公堂之上,你兄长也是如此说,碍于桑葚神女身份,不敢妄为?可笑至极,如是不敢,为何被压下狱?说过,再是懒怠地瞧她一眼,当即甩袖离去。
一字一句如寒冰利刃剜在她的心口,楚沐晗素知他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却不知他亦有这样冷血无情的一面。
脚下一个踉跄,幸得身侧婢女及时搀扶方才没有跌倒,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发呆,不知是在瞧王和裕离去的残影,还是只放空了在瞧那处假山。
许久,她呢喃出声:你说,他也会这样同神女说话吗?婢女不知如何应答。
她又道:夫君若是能够见她一面,怕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婢女瞧着她的神色,小心道:小姐,咱们还是想法子看怎么把少爷救出来?楚沐晗蓦地回过神,是啊,这般伤感何用,还是先想法子救出哥哥要紧。
去备马车。
她道,咱们回家。
王和裕指望不上,那么公公只怕更是恨不得与此事脱开关系,如今唯有回家问过父亲。
马车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向着家中疾驰而去,楚沐晗坐在马车内只觉全身都晃得散架,却又盼着这马车更快些。
待到瞧见楚府二字,却见大门紧闭。
门内小厮透过缝隙瞧见是自家小姐回来了,这才慌忙将门打开。
府内,自有人前去通传。
楚夫人得知儿子被下狱时便晕了过去,府上急急找了大夫,以参汤吊着,这时又有下人在耳边说大小姐回来了,楚夫人这才悠悠转醒。
楚沐晗迈进前厅,正见楚夫人由下人搀扶着向她走来。
楚夫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水随即落在她的肩上。
我苦命的孩儿。
哭了好一会儿,楚夫人终于放开女儿,却又不住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楚沐晗将要开口问过哥哥的情形,楚夫人瞥了眼坐在主位的老爷,这怒气登时又蹿了上来,我当初就说不该与他们王家结亲,王家小儿痴念神女满京城谁人不知。
老爷你偏要念着同僚之情,念着你与他处得好,便将女儿的终生就这样交付了。
如今可好,连带着儿子也一并受了连累。
楚老爷面色僵硬,他自认与王大人交好,可直至今日之事闹大,下朝时他意欲与王大人商议对策,不妨王大人竟似没有瞧见他一般,步履匆匆,将他当瘟神一般。
纵横官场几十年,楚老爷亦是头一回栽这样的跟头。
楚沐晗见父亲面色难堪,纵她也知这事一开始便是错。
可时至今日,没有后悔药可买。
遂温声问道:父亲,哥哥那端可好?可需要些银钱打点?父亲,女儿能做些什么,好洗清哥哥身上的冤屈,将哥哥救出来?楚老爷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心中愈是愧疚。
虽说他这膝下也有些庶子庶女,可最叫他喜欢的便是这个女儿,贴心懂事。
事已至此,也未有任何怨言。
可瞧着那双满含期盼的眸子,楚老爷下意识避开,闷声道:为父也想尽了法子,可事关神女又有陛下旨意,咱们也只有等下去。
那哥哥他……亲家那里自然是指望不上,不过顺天府尹到底是给咱们家留了些情面。
楚沐晗蹙了蹙眉,略是不解。
若是留了情面,又怎么将哥哥压下大牢呢?楚老爷惯常不与孩子们谈论官场之事,这时家中早已乱了套,索性与女儿道:景山确然是有嫌疑,这一点是陛下认定,也容不得咱们质疑。
不过以为父揣度,陛下言容后再查,可见是顺天府尹上奏的折子起了效。
他必是言明景山有疑,却又没将话说死,留了回生的余地。
若真是顺天府尹在折子上咬死了景山有罪,陛下少不得要判个立时处斩,便是为父,也绝无可能还在家中好好坐着,必有一个教养不严之过。
楚沐晗这才略略宽下心,道:那咱们便什么都不做吗?不做。
楚老爷道,你回去后管教好身边下人,一个都不许出府。
为今之计,咱们也只能赌一把,赌顺天府尹查出真正的凶手,赌要刺杀神女之人不会善罢甘休。
只要再有人犯案,景山如今身在牢狱,就必然是清白的。
女儿明白。
楚沐晗恭敬褔身,又宽慰了母亲几句,这才又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驿站后院,得了京城传来的信,后院众人迅速开始忙碌起来。
一行人将要启程,今日的午饭自然要提早些。
半个时辰后,众人用着午饭,整个驿站却是慢慢寂静下来,到最后竟是只余下周遭林子传来的鸟叫声。
确信整个驿站都没了动静,方有一个青碧色身影自丛林深处,脚踩枝丫飞身而下。
男子身形颀长,手握瓷瓶信步而来,广袖裹着风声微微起伏,仿佛闲散而来的仙人。
那般神情姿态,竟似回家一般恣意。
后院传来些微动静时,男子方顿住步子,直至那处冒出一个人影来,他方才如鬼魅般急速掠过,一掌落在那人耳后,这满院之人便又躺下一个。
随后,他便是慢悠悠迈上台阶,朝着神女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一眼可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伏在饭桌前,手中还抓着一个白嫩的馒头。
他又拐弯行了两步,才见歪在窄榻上的女子。
那女子衣着寡淡,身子微倾,墨发散于身后坠着摇摇晃晃的脑袋。
看样子,竟还存些清醒。
男子眸中闪过些微的诧异,步子却是不停。
他直接绕过去,预备细细打量这位传说中的神女。
果真是绝色!男子饶有兴致地的瞧着,站了会儿又觉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得实在不够真切,双睫如扇,到底不如美人清目。
索性拎了把杌子坐于女子面前,细细瞧着她的眉眼。
然这般俯下身,却见女子只是眉眼低垂,并非双目紧闭。
他翘起腿,无谓道:果然醒着。
后厨送来饭食时,桑葚并不觉得饥饿,只略微用了两口便坐到了这榻上。
后来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从夏也昏昏沉沉地趴在桌上。
她极想起身去瞧一眼,奈何全身力气也不过这般支撑着她,不足以叫她站起身。
桑葚勉力抬起眼,注意到男子手中所握的瓷瓶,以及他那般无谓的姿态。
人人都以为,刺杀神女之人已经被关押下狱,这心思上不免有些松懈,这才被人在饭食里下了药,一个个都中了招。
即便一众侍卫为了护卫她的安全照样得力,可谁曾料到,这么快就来了第二人。
太快,因而无法察觉,甚至无法做出应对。
要她性命之人,当真是急不可待。
你是什么人?桑葚凝着眼前男子,低声发问。
男子双手摊开,目光掠过她紧紧攥着膝上衣衫的手指,眸中甚至含着笑意:不明显吗?你杀了所有人?男子摇摇头:只是睡了,放心,一个时辰后就会醒过来。
桑葚垂下眼,心底这才悄然松下一口气,至少,没有因为她连累无辜的人。
在你动手前,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男子似听了笑话一般,脖颈微微后缩,嗤笑道:拿人钱财□□,哪有出卖人家的道理?桑葚定定地凝着他:我将要死了,且眼看着决然无法逃脱,竟要落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男子眼皮微抬:谁说我要来杀你?不是来杀她?桑葚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却见他悠悠然起身,先是撩过自个的袖摆,又是将她的长袖撩开。
而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对着她的手臂便要一刀划下。
千钧一发之际,桑葚骤然开口:是史家请你来的?生死面前,她唯有一赌。
所有有可能的人里,依旧是史家可能性最大。
音落,男子手中的匕首到底是顿了一顿。
桑葚慌忙又道:他们不杀我,怕是碍于我神女的身份,怕有朝一日事发闹得太大。
男子轻笑一声:都要这般对你了,还怕你什么身份?即便不怕闹大,所有细枝末节都做得极近完美,他们还是会怕。
伤害神女者必有报应,他们不怕我是神女,怕的是这报应。
因此,若有能够不杀我却能达到他们目的的法子,他们一定会用。
桑葚急急道,只是我不懂,取我的血用来做什么?那白瓷瓶正搁在小臂下端,匕首比划着她的小臂,想来前夜那刺客也是为了来取她的血。
比我想象的聪明。
男子含笑道。
说过,索性长腿一伸,一脚勾过放在一旁的杌子,而后坐在她的身侧,挽着袖子拿着匕首细细探过她的小臂,仿佛在极为认真地寻找在哪处下刀最为合适。
桑葚继续试探着:若非是要拿我的血来救史二小姐?只怕我的血没有这样的用处。
神女姿容绝世,头脑亦算是聪颖,想来这身上的血也与旁人不同,说不准还未泛着甜味。
男子说的轻飘,仿佛她的血是一种可用来饮用的茶水。
桑葚心底抑制不住地发寒,面上却又强撑着镇定:我也只是个平常人。
顿了顿,到底是叹一声,罢了,要取便取吧!他们知道无用,日后也省得一次次针对我。
男子愈是笑着:神女还是心善,这样能想出取你血的人,若是发现你的血没用,只会觉得是血太少了,说不准要放干净才有用,连着骨头一起嚼下去,说不准就能让人死而复生了。
起死人,肉白骨?桑葚下意识道。
男子哼了哼,点了点下颌:嗯,确然如此。
说过,终于将匕首结结实实抵在她柔软白皙的皮肉上,一面自个念叨着,略有些疼,只可惜今日我没带能叫你止疼的药,你忍着些。
日后记得找最好的大夫,可不要留了疤。
公子!桑葚忙是出声,男子又是顿住,桑葚赶忙道,公子看着不像是杀手,怎会甘愿替人做事?似是这声称谓愈发激起了男子的兴致,他索性收起匕首,在手中旋转把玩着,一面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神女见过杀手?听闻神女常年被养在闺中,这杀手,可不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至于因何而来嘛!男子沉吟片刻,略有些无奈道,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说过,又是眼底含笑凝着桑葚道:神女这般拖延时间,是想等人来救你吗?安心,我又不杀你,就是疼些。
随后,再是不听桑葚废话,旋转的匕首在手中猛地顿住,而后直直刺向桑葚的小臂。
桑葚下意识闭上眼,意料中的疼痛并未来袭,却是耳边擦过凛冽的风声,而后是什么物什撞击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再一抬眼,只见坐于眼前的男子一阵风般掠过窗口,外头仅留下他的尾音。
神女,咱们改日再见。
桑葚愣了下,目光下移,这才见掉落在地上的长箭。
原来那撞击声响,是这长箭袭来,那人多半以手中匕首格挡,这才匆忙离去。
她站在窗边,只见远处丛林中两道身影快如闪电般打斗着。
直至院中晕倒的侍卫渐渐醒来,一齐凑上去,那人才算真正落了下风,而后寻了机会飞身离去。
桑葚回转身,提了提发软的腿脚,紧握的掌心这时才算缓缓松开。
里头早就被攥皱的纸条平铺开来,可见上头只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别怕。
方才药力侵袭,她确然昏沉了片刻,却也醒的极快。
醒来时这纸条便出现在她的掌心。
桑葚知道是一直护佑她的人叫她安心,因而她诚然有些害怕,却还算镇定。
好歹,也延缓了这么会儿时间。
只是经过此事,她愈发想知道那人是谁。
明明已经安排好一切,断不会叫她受伤。
却又特意写下这样的字,只为叫她安心。
她似乎,察觉出这里头的细致与贴心。
桑葚将从夏摇醒时,外头的嘈杂声也越来越近。
门外的两位大人见着那般激烈的打斗,哪还顾得这是神女卧房,慌里慌张就冲了进来。
见桑葚正坐在桌前,同从夏一般一副刚刚醒来的模样,方才腿脚一软整个人倚靠在木框上。
一位大人拍着胸口,努力喘着气,一面道:幸好神女无事,幸好无事。
桑葚这才撑着身子问:外头怎么了?不妨事不妨事。
那大人摆着手,侍卫们已经将人撵走了。
转而又是紧张问道,神女身子可是有恙?只是有些酸软乏力,倒没其他的异样。
两位大人自不放心,又叫来随行的太医为桑葚细细看过,这才确信她同他们一般只是在饭食上吃了亏,歇上一会儿便好。
然待所有人修整妥当,已然是午时。
两位大人坐在楼下又是犯了难,可焦躁的抓耳挠腮又能如何,照旧要将这桩麻烦事快马传送回京,而后等待陛下新的旨意。
夜幕沉沉时,京中旨意终于折回。
召神女回京,随行官员照旧前往熙台府。
甚至,又专门派了一队护卫前来。
两位大人接了旨意,终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毕竟这一尊神供着,诚然是次次有惊无险,可那惊已然要他们心跳剧烈,恨不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