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节外生枝, 护送桑葚的一行人,仅片刻休整便是连夜赶路。
桑葚坐于马车撩开厚实的帷幔,外头人举着火把, 却也只可见近处的树木丛林。
再远些, 是一片漆黑。
这样走上一夜, 大抵明日清晨便可抵达京城。
马车颠簸,桑葚睡不着, 坐于一侧的从夏则是提着心唯恐再有人前来刺杀。
桑葚想出声宽慰她,却又觉若所猜全数为真,那么在她返京前, 这是史家最后的机会。
他们未必不会再一次行动。
末了, 只温声道:别这么慌, 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怕也没用。
从夏全身紧绷:奴婢只盼着今夜赶紧过去, 这四周黑漆漆的实在是吓人。
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暗夜里蹿出什么。
护卫的人比离京时多了一倍不止,或许对方不会再冒险。
从夏连连摇头:小姐, 奴婢越想越觉得不对,若真是王和裕的舅兄所为,他如今都已经被关押在大牢里, 怎么可能再度行事?我看这事多半还是史家所为。
只是奴婢不懂,咱们从京城到熙台府, 少说要七八日的行程,他们即便是恨着小姐,怎么也该等咱们离京城远了再派人刺杀?这样急吼吼地赶着投胎似的, 还接二连三没完没了了?即便他们家在宫中有个受宠的娘娘, 也不至于如此嚣张吧, 生怕别人查不着他们似的?赶着投胎?这话提醒了桑葚。
是啊!原先她便想过,如此胆大之人必不是寻常人。
毕竟若想杀人自当寻最好的时机,尤其这七八日的行程只怕多的是时机。
缘何就这般等不得?却原来,是有人等不得。
怕是史二小姐的病势越发危急,史家不能再等。
亦或,是拿了她的鲜血做药引也有个时限。
如此说来,此事便再没有别的可能,不会是楚景山,更不是当朝右相。
唯有史家。
从夏见她一直不言语,以为桑葚同她一般满脑袋疑问。
转而道:小姐,咱们就这般回去,太后不会怪您吧?太后原指望着您护佑四殿下,结果您自个都自顾不暇,如今竟是要折返了。
呃?桑葚愣了下,方道:不会。
你也说了我自顾不暇,若我到了熙台府再因着自己连累了四殿下,那才是太后不愿意看到的事。
倒也是。
从夏恍悟道。
诚然,寿安宫内,太后的近身嬷嬷亦问了太后相似的问题。
本是特意叫神女前去,结果就这般回来了。
太后睨着手边的金兽熏炉,烟雾袅袅盘旋。
老迈的声音缓缓出口:想来是哀家辨事不明,竟不知神女自个就招惹了这样的祸事。
果真是神女啊,还是适宜在京城供着!嬷嬷亦道:也是,神女自有神明护佑,总能落个不伤分毫。
可若是神女与殿下在一处,连累了殿下便不好。
太后眼皮低垂,嗓音略沉:顺天府尹那可有进展?嬷嬷微微摇头:只知排除了楚家公子的嫌疑,具体的想是仍要细查。
也是没用。
太后眼下略带些冷意,与神女有过节的统共不过那么两个,一个一个查也该有了结果,不过是不敢。
嬷嬷再不敢接着附和,更不敢说顺天府尹官位低微,如何真的敢上手查当朝右相和养育了宫中娘娘的太师。
闷了会儿,只道:如今神女返京,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
太后低低嗯了一声,阖上眼闭目养神。
*翌日清晨,行了整整一夜的马车终于抵达京城郊外,于巳时日头正好时稳稳停在神女府门前。
桑葚撑了整夜,虽说其间也打了几个盹,可这身子到底越来越困乏,这会儿已是脑袋磕在一侧,没了几分精神。
仍是从夏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桑葚才勉强睁了睁眼。
小姐你看。
从夏将帷幔撩开一角,叫她瞧见外头。
迷蒙混沌间,桑葚支撑着眼皮,隐约见一团暗沉的赭色。
赭色在眼前一点点分明,才见是一个一袭赭色衣裙的妇人正跪在那里。
这情景叫桑葚骤然有些熟悉,可略用了用脑袋又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不由浅声呢喃:从夏,这情形是不是曾经发生过?她怎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从夏也愣了下,随即道:从前楚鸿达也曾这样跪在咱们府门口,那时小姐虽说不曾亲眼得见,却也是知道的。
如今小姐觉得熟悉,想是想起来那桩事。
桑葚哦了一声,道:怪不得。
一抬眼才瞧见马车已经到了神女府门前。
这是何人?桑葚拧了拧眉,精气神仍不大充沛。
从夏道:是史夫人。
桑葚又是低低嗯一声,眼皮半吊着,顿了会儿,索性又支棱起小臂托着脑袋。
从夏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困乏的模样,本想叫她拿个主意出来,这会儿又是不舍得再度将她吵醒。
另一端,史夫人听得马车驶来的动静,也不等从夏做出反应,忽然起身整个人就要向着马车扑来。
看着那般养尊处优的贵妇人,这会儿竟是生死不顾宛如泼妇一般冲来,从夏下意识落下帷幔,整个人都向后缩了缩。
幸得一众侍卫将马车团团围着,很快便听着刀剑相接,将人拦住的声音。
从夏这才又小心挑开帷幔,见那史夫人正被两名侍卫拦在外侧。
然史夫人动作张狂,眼力却是极好,瞧见这车窗掀开的一角,登时大喊道:求神女救救小女吧,求神女!那两名排首的侍卫也顺着史夫人的目光一道望去,从夏赶忙落下帷幔,不得不又是小声与桑葚道:小姐,您看您见不见?她心下自觉,这史夫人有什么好见的。
前脚派人杀害小姐,转眼就又做得这副模样,亏得有脸。
然从夏自个做不得主,只好这般问道。
桑葚蹙着眉听着外头的吵闹声,倘或是在从前,这声声哀求或许还能叫她生出些恻隐之心,这会儿却只觉得烦闷。
大抵是精神困顿,却又反复被人惊扰。
末了,她低低道:不见。
从夏赶忙从正面撩开帷幔,掠过史夫人与那两名侍卫道:神女倦了,请这位夫人回吧!音落,那两名侍卫当即将史夫人拦得更远些,这端桑葚则安安稳稳地自马车而下,而后又提着残存的精神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路走回自己在阁楼的卧房。
褪去外衣,歪到温软的大床上,桑葚甚至连洗漱都顾不得了,躺下便是沉沉睡去。
仍是从夏令人打了温水,小心为她擦拭了面颊和手心。
而后便是搬了把杌子,趴在桑葚身侧睡去。
桑葚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
她坐起身,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正要开口喊从夏。
另一端从春见她醒了,忙是走来伺候她穿衣洗漱,一面道:奴婢回来时见从夏一直趴在这,叫她回去睡了。
是了,她睡着时隐约有些意识,晓得从夏在床边守着她,只是太过困乏没有在意。
母亲叫人送你回来的?桑葚道。
从春将打湿的面巾递到桑葚手里,抿了抿唇:老爷夫人听说小姐你今日回来,早早地就叫我准备回来。
对了小姐,夫人同我一起来的,只是见你一直睡着,一直在前厅等着呢!这是等了整日啊!只是奈何她虽是困乏已解,这饥饿又是袭来,遂叫从春着人请姚氏过来,一面又打发人叫后厨传膳上来。
姚氏大约也知晓她不曾用饭,等着她吃过了才出现在阁楼上。
姚氏由嬷嬷引着,一见着她这泪水便是扑簌簌而下,大步走上前一把抓握住她的手,疼惜道:我儿受苦了。
早知道要受这样的罪,母亲当初无论如何不该让你去的。
说着,又是忽然想起什么,身子后撤些,不停地打量着她:阿葚啊,可有伤着,可有哪里不舒服?请大夫了没有?桑葚知晓姚氏待她的关切,可两人的关系倒也不至于落泪。
只是守着外人,亦是亲昵温顺道:母亲放心,女儿无事。
姚氏这才拍了拍自个胸口,喘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如今你回到京城,我与你父亲也可将心落回肚子里,省得这整日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着的。
女儿叫母亲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姚氏只一脸欣慰地看着桑葚,仿佛浑然不觉一旁姜嬷嬷僵硬的脸色。
直至姜嬷嬷亲自为她换了盏温热的茶,姚氏这才不情愿道:阿葚啊,你回来时可见门口有人跪着?桑葚愣了下,余光掠过几人的脸色。
亦是这时,才陡然回想起那时头脑昏沉,似是见过,但也确然不曾放在心上。
好似是见着了。
她如实道。
姚氏脸色愈是难堪,余下的话再是不愿说出口。
她在神女府等了整日,本是只一心等着桑葚醒来,确认桑葚无碍即可,也算将这母亲的身份做个体面。
奈何姜嬷嬷与她闲谈,这话里话外都是想让她与桑葚提一提门口跪着那人。
姚氏自是不愿,可又不好太过驳了嬷嬷的面子。
如此,便当真只是提了一提。
姜嬷嬷见姚氏端起茶盏不再吱声,自个便上前一步道:禀神女,史太师的夫人跪在咱们府门前已经整整一日,奴婢无论如何劝说史夫人都不肯离去,请神女拿个主意。
还没走?该不会要同当初那楚鸿达一般吧?桑葚看向身侧的姚氏,却见姚氏也正皱着眉,大抵同她一般想起了当初那桩事。
那时楚鸿达不过是同京城有些拐着弯的姻亲,姚氏与桑南章已然足够头疼,如今可好,堂堂太师的夫人竟又这般跪在了府门前,可不是叫人头疼。
姚氏只觉,她这会儿坐在神女府兴许还好些。
桑南章在桑府只怕更是坐立难安,唯恐一着不慎落个一切皆无。
母亲也见着了?桑葚语调平常,听不出多少诧异。
姚氏阖了阖眼:我来时便见史夫人在那跪着,现在也没走。
顿了顿,不由多说一句,阿葚,这事实在不好办,史夫人的身份不比寻常,确然不好叫她一直跪着。
桑葚愣了下,侧首摸过手边的茶盏,慢悠悠放在唇边饮了一口。
饮过,和着清润的喉间,她唇瓣微扬,莞尔道:母亲这话便是不对了。
呃?姚氏不由得怔住。
一旁姜嬷嬷亦是惊奇,这事搁旁人眼里怕是无比犯难,神女纵使是神女,也不至于还能笑得出来。
桑葚遂缓缓道:我回来时她便跪在那里,这时我醒了她还是跪着。
但是母亲,可不是我叫她跪着。
话是这样说,可这满城流言说不准就要传你个不是。
眼见姚氏唯有焦急,一侧姜嬷嬷却是看透了桑葚的态度,这是没打算管。
可姜嬷嬷到底要多问一句:神女,那史夫人……桑葚笑意收敛,似忽然间又成了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神女。
她的声音都带些凉意:入京时这情景,想来姜嬷嬷已经见过。
那时多亏了您,如今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若有人愿意跪在这门口,就让人跪着。
可史夫人的身子,怕是撑不住。
桑葚忍不住叹一声:嬷嬷,若人人都来跪着,我便要一个个实现他们的愿望吗?可是神女……去吧!桑葚再没了兴致,摆摆手叫姜嬷嬷退下。
姜嬷嬷见她当真是落定决心,自也不再给她添堵。
原本这事与她就没什么干系,不过是传句话罢了。
眼见姜嬷嬷离去,屋子里只余□□己人,到这时方才说些体己话。
姚氏直接道:你能知道自己要如何,我便放心了。
我还以为您会觉得这样不妥。
换了你父亲,必是觉得这事不妥。
姚氏道,我起初在前厅候着的时候心底确然也是烦躁,唯恐你处理不好这事,毕竟人家身份贵重,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不过你的话也算点醒了我,这破例的口子不能开。
日后比史夫人贵重的多得多,难不成一个个都叫你这样难办?如今这样也好,索性由着史夫人闹她个人尽皆知,也叫人们知道,别总幻想着自己如何如何。
桑葚见姚氏这样通透,忍不住笑了笑。
虽说她这样处理不是这般因由,但姚氏所说,诚然也是这个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暗,姚氏起身告辞,将要出门时又是转过身,不确信道:阿葚,要不我从后门走,这正当门出去,再被她缠住了。
叫别人看见,只怕你父亲又要不安心。
桑葚将要开口说也好,话到嘴边又是转了口:寻常时候倒是无妨,如今这情形您还是从正门走,亏心的又不是咱们。
也是。
姚氏定下心,由从春引着送出门。
府门外,史夫人仍旧跪着,只是身姿再不如初来时板正。
姚氏特意避着她,可心底好奇又是忍不住瞥过去一眼,这一眼,正落个四目相对。
姚氏心下一慌,赶忙挪开视线,唯恐那几近疯狂的妇人冲到她眼前来。
彼时,便成了她给桑葚添麻烦。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史夫人也仅瞧了她一眼,并未有任何冲上来的打算。
上到马车离去时,姚氏才忽然缓过神来,是啊!求她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神女的亲娘?这念头转过,一时间姚氏竟不知该觉得庆幸,还是些微荒凉。
神女府阁楼一层,晚膳时,从夏嗅见从春用饭的香味终于醒来,简单洗漱过便是坐到从春身侧。
两人一面用饭,一面交流着互相知晓之事。
原本从春还有些担心,那史夫人真在门口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如今听从夏细细说那两回遇刺,顿觉小姐做得对极了,这样的人就不该管。
小姐明明说过无数次,可为苍生不可为一人。
他们偏是执迷不悟,次次哀求不成,竟起了报复心要刺杀。
如今刺杀不成,竟还有脸求上门来。
两人用过饭,又说了会儿闲话,到底是安下心,踏踏实实睡下。
翌日清晨,从夏因为睡得太多早早醒来,刚洗漱过就见前院的下人急冲冲地往里头跑。
从夏忙将人拦住:这什么天色,做什么急?小姐还未醒,倒要叫她给吵醒了。
那丫头疾奔而来,本就是冲着神女的贴身婢女,这时见着从夏,也顾不得喘气,急促道:不好了从夏姐姐,外头那人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