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晕了。
从夏暗道。
随后冷冷睨一眼那丫头:晕就晕了, 慌什么?那丫头原本也是从宫里出来,也算见过些世面。
这时瞧见从夏的脸色,顿觉自个还不如个从乡下来的丫头。
可这事也容不得她镇定, 有人晕倒在府门口, 还是堂堂太师府的夫人, 传出去神女身份尊贵自然没什么妨碍,可她们这些下人, 说不准就会落个不及时通报的罪过。
从夏见那丫头脸色拧在一起,又道:什么时候晕的?就刚刚,是看门的小厮说的。
嗯。
从夏淡声道, 小姐还睡着, 这事你们就不必管, 只当没瞧见。
那大门……丫头迟疑道。
昨夜她们就接到了指令,无事不可开门。
如今这情形, 当算是有事吧,还是要紧事。
关着。
从夏言简意赅道。
可是,万一史夫人死……说着, 丫头连忙改口,万一史夫人在咱们门口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你往上头瞧瞧。
从夏抬手指了指天。
丫头一脸迷茫,从夏道:眼瞅着天光大亮,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自有认得史夫人的人。
即便无人敢管, 史家难道真能眼看着史夫人出事不管?去做事吧!打发了丫头,从夏便坐在回廊下,直等到楼上传来些微的动静, 方才起身向上行去。
这时, 天色已然亮得透彻。
从夏将这事说与桑葚听, 另一端,外头流言愈发不受抑制。
有人说神女终究是神,神是无情之人,是以才能眼看着人家死在门前也不过问一句。
亦有人说,史夫人这般以死相逼,闹得实在难看,更是令神女为难。
然则神女府的大门直至烈日当头亦未有半分敞开的迹象,末了,终是有人从一侧巷子里冲出,将躺在地上许久的史夫人抬走。
这消息自也流传至宫中,大抵无外乎那么两种看法。
寿安宫,倚在榻上休憩的太后则是满意地眯了眯眼:她倒是拎得清。
一侧嬷嬷亦道:如今便看顺天府尹能不能看清形势了。
太后阖上眼,不再说什么。
面上了然却又仿佛在说,到如今这情形,他若再是什么都查不出才是真的没用。
同一刻,顺天府衙。
府尹正来回走着,忽然顿住步子猛地回转身:你说什么?史夫人叫人抬走了?前来禀话的手下连连点头:刚刚叫人抬走,看样子,应是太师府上的人。
顺天府尹吸一口气,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自始至终,神女府当真连个苍蝇都没飞出来?没有。
手下道,属下一直派人在暗处悄悄盯着,那大门连个缝隙也没拉开过。
不愧是神女!顺天府尹忍不住啧啧感叹着,真是狠心啊!可不是吗?府丞在一旁附和着,别说是太师府的夫人,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跪在咱们府门前死活不肯走,咱们也不敢真的视而不见。
神女不愧是神女,这份定力实在非常人可及。
说着,忽的两人对视一眼,目下皆是恍然。
顺天府尹蓦地道:只怕不只是定力。
随后又揪住那手下问,太师府现下情况如何?那位二小姐……手下愣了下,只道:还是病着。
不!顺天府尹连连摆手,去查清楚,病势究竟如何,若是重了,何时开始有的病重的迹象?记住,不可让人察觉。
手下领命去查,然出门不过一会儿便是回转。
顺天府尹惊异地瞧着手下,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顶多从顺天府衙到太师府一个来回,何来的时间做一个细细的探查。
那手下却是迅速道:禀大人,史二小姐死了。
顺天府尹眼看这桩案子要被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破案指日可待,本安安稳稳坐着,这时一惊,猛地起身。
手下继而道:属下留了人去查其中琐碎,特地回来先行禀告大人此事。
顺天府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听见自己略是暗哑的嗓音: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刚刚,史夫人被抬回去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史二小姐就断了气。
果真是死了,死了!这位史二小姐身子孱弱原是京中人尽皆知之事,可也从未听说已然到了行将就木之时。
结果赶着这样的档口,忽然就香消玉殒。
顺天府尹跌回椅子上,又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原说这事同他实在没有半分相干,可里头那些一眼可辨偏又非人力可为之事,实在令人惊惧,又是无比敬畏。
一旁府丞亦是骇的呆住,两人再度目光相撞,所想又是契合。
果真是神女啊,得罪不得。
要刺杀者,反受其害。
案情骤然明朗起来,还是天赐的线索。
然顺天府尹的心事却是愈发沉重些,一面暗暗宽慰着自己,好在,他从不曾得罪神女,更不要让神明惦记。
深吸一口气,顺天府尹站起身道:走,去拿人。
*翌日午后,神女府阁楼。
一日光景倏忽而过,桑葚车马疲惫早已缓解。
她无心探听外头发生了何事,从春从夏也管着下人不叫那些风声钻到她的耳里。
是以这一日,当是难得清静。
午后小憩,又是歇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任由微风拂面,好不惬意。
这一觉,睡了近一个时辰,从夏见她醒了,忙送上温热适宜的茶。
桑葚松了松筋骨,用了两口。
搁下茶盏,正要开口叫从春将棋盘摆好,她与从夏下上两局打发一番时光,便听见有人上楼踩踏阶梯的声响。
是姜嬷嬷。
她道,顺天府尹求见。
桑葚轻轻嗯了一声,道:劳烦嬷嬷先代我招呼府尹大人,我稍后便来。
说过,便是趁着从春从夏为她更衣的间隙问道:这两日可生了什么要紧事?如今顺天府尹登门,应是刺杀一案已经破了。
两人皆是一顿,仍是从夏启口道:回小姐的话,史家二小姐……没了。
什么?桑葚一惊,蓦然回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
当真?从夏点点头:昨日便咽了气,今日满府白绫已经挂上了。
怎会如此?桑葚忍不住轻声呢喃。
这事与她预料,可谓是截然不同。
当初右相千金在她入京前刺杀她,后来那位千金便被同样的长箭贯穿胸口。
可是这一次 ,虽说太师和史夫人初衷都是为了女儿,可真正执行亦是太师和史夫人所为。
说不准为人父母者,压根都不曾让女儿知晓他们为她如此。
如今这报应,怎的落在了那位小姐身上?且还这样严重。
原本,太师和史夫人也未曾想要她死的,怎么史二小姐竟死了?从春听着她小声言语,以为自家小姐太过心软,忍不住愤愤不平道:他们一心想要您死,结果反倒连累了自己的女儿,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桑葚仍是微微摇头,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
按说,那位一直在幕后的神秘人,当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衣着妥当,桑葚领着从春从夏出现在前厅,那位顺天府尹忙是从座位上起身,恭敬一礼。
大人请坐。
桑葚平和道。
然眼前人却是照旧站着,只道:下臣不敢,下臣此来乃是奉陛下之命来为神女言明此案。
顺天府尹哪管神女是真的温和待人,还是与他客气。
他自个心底满是敬畏,自当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
桑葚也不喜与人迂回,道:大人请讲。
顺天府尹这才徐徐道:下臣奉旨查神女被刺一案,原本查至楚景山身上,后发觉他乃被人陷害。
如今案件告破,乃是先史太师和其夫人所为。
先史太师?桑葚注意着这其中措辞,看来不止案情明朗,陛下那端应是已经下了旨意,夺了史太师这份尊贵。
史家家仆招认,此事之初便是为了取神女之血做药引,好医治府上二小姐疾患。
神女离京第一日,刺客以迷香作案,自一开始便是留了后手。
若能顺遂便罢,若不能顺利而为,便顺理成章叫此事推到与神女有些微过节的楚景山身上。
彼时疑犯下狱,神女前往熙台府一行自当会有片刻松懈,他们便抓准这个时机请了身手更为高超的刺客作案,也幸得神女您自有神明护佑,方是无忧。
倒是怪不得。
这样一环一扣,才算得上是用心。
若非她是有人在暗中保护,只怕真就叫人取了血。
桑葚轻叹一声:只是连累了无辜的人。
是下臣无能。
顺天府尹脑袋不由垂得更低些,随即未免神女无解,赶忙又是详细解释道,当时人证物证桩桩件件俱是指向楚景山,下臣虽是心有疑虑,但仍是将人收押。
后来幸得神女自有神明护佑,伤害您的人得了报应,下臣竭力细查,这才发现当初实在不够谨慎,楚景山并非好色之人,那日难得招那女子弹琴,亦是受人引导。
说着,忙将手中案情一应经过呈递上前。
从春上前接过,复又转到桑葚手里。
桑葚大略看了一眼,愈发觉得她自个实在是命大。
史太师这样周密的布局,也难为那神秘人竟能照样护着她。
桑葚看过,复又叫从春将案情交还,问道:听闻史二小姐没了。
正是。
顺天府尹道,下臣本一直苦于没有线索,幸得上天垂怜,也叫下臣锁定了疑犯。
那史二小姐是怎么没的?下臣已命人详查,神女回京那夜史二小姐便忽然陷入急症,于昨日逝世。
经太医和仵作协查探明,二小姐死于丹砂中毒。
桑葚愣了下,那案情经过上主要写了史太师如何筹谋,又如何找人刺杀,并未详细描述这位二小姐因何而死。
顺天府尹继而道:史家为了这位二小姐的病,多年来寻求名医,后来见始终没有成效,便误信了一位江湖道士所言。
那道士谎称自己的丹药可为二小姐续命,史家便时常让二小姐用着。
前两日刺杀一案,亦是那道士向史家进言,说神女您的鲜血做药引,方可彻底根治二小姐病情。
桑葚这才恍然,怪不得要取血,又怪不得这般急促。
想是史二小姐的身子愈发孱弱,史家等不及了。
如此说来,史二小姐病逝诚然不是报应,只是一环一扣扣在了这位史二小姐身上。
因她重病,史家方如此着急。
又因她中了那道士日积月累的毒,终究没有捱过去,方叫负责查案的顺天府尹抓住线索。
只不知,本没打算杀她的史太师和其夫人如何了。
桑葚问道:大人可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先史太师与其夫人?神女两次险些受伤,陛下龙颜大怒,下臣本以为定会灭他满门以儆效尤。
只是陛下宽仁,只收押了他们二人,判作流放。
那妖言惑众的道士同史家家仆,判了立时处斩。
桑葚细品着这话,揣度龙颜大怒大约真是怕她死了,又觉得竟有人敢如此嚣张触怒龙颜。
至于所谓满门抄斩,只怕盛怒之下也未曾如此想,只是藉由顺天府尹的口,叫她知晓陛下看重。
更何况,史家出事,宫中的淑妃娘娘定会一力施救。
如今这流放听着,似也重了些。
诚然,宫中皇后娘娘知晓此事,亦不过惊诧了一瞬,旋即了然。
身侧嬷嬷禀过话就道:这淑妃也真是狠心,在陛下跟前跪了半晌,竟不是去求情的。
皇后娘娘抬起刚刚染过蔻丹的指尖,红而不艳,正是适宜。
她凉凉一笑:史家犯事,她理应求情。
可若是失了陛下宠爱,他们史家才是真的没了出头之日。
嬷嬷道:说到底神女也没受什么伤,史家从一开始也没打算要神女的性命,这报应来得可是重了些。
陛下一心宠着淑妃,自然没打算真要了史家夫妇的性命,叫淑妃没了爹娘。
可是不罚不行,这时候淑妃一面与此案撇清关系,一面又痛心疾首痛哭感慨没能及时发现爹娘意图,竟险些害了神女。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才是真的叫陛下下定决心。
皇后娘娘轻哼一声,如今明面上是流放,这暗地里多得是法子让人不受什么罪过。
往后的荣宠,更不会有所衰败。
嬷嬷不禁担忧:如此说来,岂非又叫淑妃得意?皇后娘娘不以为意:一个没了母族做后盾的妃子,也就只剩下陛下宠爱。
顿了会儿,忽而幽幽道,这宫里也该进些新人了。
嬷嬷了然称是。
这端,桑葚没了旁的要问,立于厅内之人却是未有离去之意。
踟蹰了半晌,顺天府尹到底是开口道:还有一事,下臣本不该劳烦神女,更不该叫您知晓,只是如今史家夫妇虽是认下罪过,却又死活不肯画押,下臣实是无奈。
桑葚眉梢微挑:大人审案,我能帮上什么?顺天府尹又是做得一副吞吐难言的模样,道:他们……他们非要见您一面,方肯画押。
这倒叫桑葚有些惊奇。
事情已然落败,被害之人若是主动去瞧一瞧,也算走一个幸灾乐祸的过场。
这加害之人反倒要求着见一面,是觉自个所受太轻了吗?桑葚一时未语,顺天府尹躬着的身子则顺着这缓慢流淌的时间一点点变得僵硬。
原本,他身为顺天府尹查案诸多,莫说这自个认了罪的,便是那证据确凿疑犯却死活不肯认罪的,他也有的是法子让人认罪画押。
如今这桩事,实在算不得为难。
然他亲自审问从前也算地位尊崇的太师,这审着审着就叫史太师钻了空子。
史家被抄家,可抄的也尽是明面上的财物,那些不为人知的若随着史太师流放,说不准也就一道被掩藏。
可史太师主动将那些财物奉献出来,所为只是要他带一句话。
成与不成,都无妨。
顺天府尹动了心,这才代为传话。
然眼见神女许久无言,他心下愈是惴惴不安,唯恐无意间将人得罪了。
桑葚思忖片刻,她本是觉得见与不见于她都没什么妨碍,终归是已经下狱,断不会再有什么风浪。
然念及那位二小姐刚刚病逝,两人又要被流放,隐约生出一丝恻隐之心,遂缓了缓,道:若是去见,可是要去顺天府地牢?不不……不必!顺天府尹连连摇头,神女肯屈尊已是下臣天大的荣幸,怎好叫神女出现在那等污秽之地?神女只管择空走一趟府衙,下臣自当将一切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