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必择日, 我现下便同大人走一趟吧!顺天府尹愈是诚惶诚恐,他原先只远远地见过神女一面,瞧着自是宛如神明般高高在上, 哪料, 竟是这般平易近人。
他当即后撤两步, 一手向前做出指引,无比恭敬道:神女请。
神女府至顺天府衙并不算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桑葚便出现在府衙正堂。
府衙内,府丞大人前来迎接,更是如府尹一般恭敬小心。
然此刻会面并非击鼓升堂, 两侧衙役站着也只为保护神女安危。
桑葚在一侧椅上坐下, 茶点很快送至手边。
另一端, 先太师与其夫人则被人同时引入。
起先入耳的,是铁链拖拽在地上的声响。
桑葚抬眸去望, 正见两人手脚皆被长且重的铁链锁住,每一步前行,似乎都要用着极大的力气。
桑葚不曾见过这位史太师, 但他的夫人她却是正经见过。
那时,史夫人虽是为着女儿殚精竭虑,可一眼瞧去仍是尊贵的妇人模样, 端庄得体。
如今这衣衫破烂,盘好的发髻亦是散乱地垂下几缕, 似那街上行讨的乞儿一般。
两人步步行来,不知是因为受了刑,还是太过万念俱灰, 一步一步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直至身后衙役不耐烦地催促, 两人才又是抓紧锁链提了提步子。
行至正堂中央, 两人一齐僵硬地跪下。
顺天府尹这才扬声道:罪犯史儒,如今神女在上,你二人还有何话可说?说着,当即便有立于一侧的推官上前,将要画押的文书铺展于两人眼前。
两人俱是愣了愣,像是忽然缓过神来。
抬眼迷蒙地望向顺天府尹的方向,目光转过,最后落在桑葚身上。
那目光沉寂幽暗,似已然没了任何生机。
两人呆呆地望着一会儿,便是垂下头不声不响画了押,全程没有半点挣扎。
然待推官收了文书,正要呈递府尹面前。
这端史夫人抬起手怔怔地望着指上血红色的朱砂印记,些微的血色在眼前无限放大,她似乎又看见小女儿临死前那一刻,咳出的血水染红了锦被,白皙的下颌是怎么也擦不完的刺红。
她整个人一抖,仿佛到这一刻才算是大梦初醒。
所有人毫无预兆时,她猛地起身,明明无比柔弱之人像是忽然生出巨大的气力。
那一瞬,她毫不犹豫冲着桑葚奔去,急忙上前的衙役甚至被她生生撞倒两个,待到更多人上前,方才将她死死摁住。
可她仍是奋力挣扎着,眼中迸发出极强的恨意,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一般。
她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吼着: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还要求佛,你有什么脸面面对佛祖?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却眼看着我女儿去死。
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顺天府尹知晓这史家夫妇必然有此一闹,也幸得提前做好了部署,但仍是心下一慌,惊堂木猛地拍响,冲着下头厉声道:张狂什么?太医与尔等说得清清楚楚,二小姐死于中毒,此事与神女何干?史夫人哪管顺天府尹说了什么,她脑子里不断闪现的画面,便是女儿死去时那一幕。
她合该万念俱灰,可心底恨意更盛。
桑葚见她不停地挣扎着,挥舞的手臂衣袖坠下,露出一截小臂。
桑葚清晰地瞧见那小臂上一道整齐的划痕,仿佛还是新伤。
一个念头猝然升起,桑葚侧身与顺天府尹道:大人,史夫人手臂上的疤?顺天府尹欠身一礼道:回禀神女,下臣原也以为这报应是落在了那二小姐身上,后来细查方知,您回京那夜,史家夫妇的手臂被利器划破,鲜血流了半碗才被人发觉。
想是他们意欲取您的血,反受其害。
桑葚轻轻嗯了一声,如此,便能够说通。
那神秘人从未出错,这报应正是落在该落的人身上,二小姐的病逝也与她没什么相干。
桑葚又坐了会儿,和着下头史夫人的疯癫无状饮了半盏茶。
待要起身离去时,那一直未曾言语的先史太师终于开口,低低道:草民有罪,不敢奢求神女原谅,只求神女不要牵连我的长女和外孙,他们与此事并无干系。
自然。
桑葚淡声道,无过之人自不应被牵连。
尤其陛下都没说什么,她何来的多事。
先史太师似乎终于宽下心,顾自站起身去扯史夫人的袖子,一面叹着:走吧!那史夫人原是不肯,后头不知怎么又成了如来时一般的木讷痴呆,当即随着先史太师离去。
桑葚凝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佝偻惨淡,她不知该作何感慨,感慨这或许便是为人父母者爱着孩子的样子,阿娘若是活着,会不会也是爱的。
抑或是,太过执迷。
自顺天府衙返回神女府,日头正是西斜。
桑葚走过神女府偌大空旷的前院,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没了多余力气。
人命一事,终是不能当做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一丝的恻隐之心,由着两人或衰败或抓狂的模样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平白多出一丝压力。
她从来不是神女,却又担着这神女的责任。
从夏瞧着她的脸色不对,小声道:小姐,咱们先到前厅歇息片刻吧!桑葚微微颔首,随即转去前厅。
从春则命人赶紧送了些糕点茶水过来,桑葚无心下咽,只软软地坐在椅上,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末了,她气力虚浮道:从春从夏,若是我的血真的可以救这位史二小姐,你们说我……不能救。
两人异口同声,毫不犹豫地阻断她。
从春急急道:小姐,莫说您的血不能救人,一切都是那道士胡诌,即便您的血真有这样的奇效,也不能这样随意救人。
取一碗血是没什么,要不了命。
可到时人人都来求您,您这一身的血又能救几个人的命?说着,见桑葚仍是以手抵着额间与太阳穴,不由又是放缓了声音,无比温柔道:小姐,您就是方才见着那史家夫妇,生了怜悯之心。
可您心思宽仁,旁人却不会这样想。
您想呀,他们几次三番为了救自己的女儿无所不用其极,先是绑架了从夏,险些叫您声名尽毁,又连着两日刺杀。
这样的人,不值得您心软。
桑葚自是明了,可心底仍是没来由的沉重。
从夏在一侧听从春说的句句在理,她自个也如此想,可观小姐脸色,似乎并未说到正点上。
她略迟疑了下,试探着说道:小姐,您可是看着那史家夫妇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桑葚愣了下,抬眸望向从夏。
从夏继而道:或许因为您没有这样被人疼过,一下子见着这为人父母本该有的样子,心底才有些沉闷不适。
心口蓦然被戳中。
桑葚低低道:或许吧!原是十多年都没怎么指望过的事,忽然见着别人的爹娘这般对待自己的孩子,心底难免起些波澜。
桑葚用了几口凉茶,心思终于慢慢缓和下来。
没得指望,还是不平生希冀为好。
于前厅又坐了会儿,桑葚渐渐恢复往常般闲淡,正欲起身回到后院阁楼,外头小厮忽然疾步跑来:禀神女,顺天府府丞求见。
桑葚着实愣了下,她这端刚刚从顺天府回来,怎么这府丞大人又追来了?且这禀话的步骤都不大对,寻常再是要紧也是小厮传与丫头,再由丫头说与姜嬷嬷,最后才是姜嬷嬷行至她跟前禀话。
如今,竟是看门的小厮急冲冲跑来。
从夏上前一步:姜嬷嬷呢?怎么是你来传话?小厮赶忙道:奴才见了姜嬷嬷,姜嬷嬷知晓事情紧急,特命奴才赶紧跑来告诉神女。
发生了什么事?从夏道。
史家夫妇自杀死了。
桑葚本不觉这档口能有什么要紧事,说不准是姜嬷嬷奉着皇后娘娘旨意,有什么不大要紧的事要做个要紧模样。
如今闻言,立时道:快去请府丞大人进门。
小厮向外跑去,从春从夏一齐看向她:小姐?这事来得太过迅疾,毫无预兆,令人无比惊骇。
从夏担忧道:小姐,这史家夫妇死的也太巧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余下的话,从夏几乎不敢说。
桑葚坐直了身子,微拧着眉:只怕已经传出去了。
啊?从春下意识一惊,怎么会,这种事不是应该小心瞒着吗?桑葚道:府丞大人来见我,若真是要瞒着,也不必知会看门的小厮说事情紧急。
可见,这事是瞒不住的,也不能瞒。
是啊!从春恍然,如今咱们府上的小厮都知道了,说不准等不到天黑,满京城的人都要知道小姐您去过顺天府衙后,那史家夫妇就死了。
真是平白一盆污水泼到身上。
从夏慌的来回踱步:小姐,这事依奴婢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那史家夫妇眼看着没了指望,女儿也没了,可这心底对您还是恨,索性自个死了也要让您沾一身腥,存心恶心您,败坏您的名声。
从春附和道:是啊,如若不然,他们平白要见您做什么,还装作一脸悔改知错的模样。
只怕就是请君入瓮故意陷害您呢!桑葚默了默,诚然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好现在就落下定论。
只瞧着两人满目愤恨又慌里慌张的模样,温声宽慰道:先别慌,事情也未必这么糟糕。
不一会儿,姜嬷嬷领着府丞大人进门。
姜嬷嬷步调极快,那府丞大人亦是提着官服恨不得当下一阵风跑起来。
一进门,那府丞大人便是双膝落地,骨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府丞大人垂着脑袋,开口就道:下臣有罪,不知那罪犯竟没有半点悔改之心,神女刚刚离去,他二人便双双自杀。
下臣发现时,两人已经没了气息。
府尹大人呢?桑葚道,可确认是自杀?若是站在两人的角度,诚然是恨她,可一切已成定局,两人又被判了流放。
如今非要双双死去,全然不顾尚在宫中的长女与外孙,只为了惹她一身腥,这样的图谋,只是恨?府丞道:大人已前往宫中,将此事禀告陛下,特命下臣前来将此事告与神女,求神女恕罪。
顿了顿,声音不由降了些,那二人……下臣与府尹大人已命人细细查看,乃是撞墙身亡,确系自杀。
果真如此恨她。
桑葚暗道。
大抵是她不曾为人父母,也不曾被人如此疼爱,自也不能料到他们对她的恨意到底有多深,恨到可以舍弃性命只为了毁坏她的名声。
不能为女儿报仇,也要让愤恨之人不痛快。
既是事情已经发生,大人请起吧!这事也没严峻到无法转圜的地步,不过名声有损罢了。
府丞哪敢起身,又是猛地以脑袋叩在地上:求神女恕罪!今日之事,若非顺天府求神女前去,也不会要神女平白染上这桩闲事,让神女徒增烦忧,实在是臣等罪过。
桑葚见他真是慌张,额上的汗已是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这事无人可以预料,顺天府或许只是想她走一趟,叫两人画了押,这案子也算了了。
熟料,竟发生这样的事。
如今府尹与府丞这般慌张,只怕不止是平白牵连了她。
要紧的是,史家夫妇死了。
既是死了,宫中的淑妃娘娘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淑妃娘娘从此会更恨她,自不必说。
两位大人却是由着这桩事,一齐得罪了她和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痛失亲妹,本是会一力恨着她。
可由于顺天府护卫不力,又叫她失去双亲,日后怕是容不得这样无用的官员。
这官位与头颅,怕是都要悬空而置了。
至于她自个,自是犯不上怪责这两位大人,人家虽是来请,愿意前去的也是她自个。
遂起身淡声道:清者自清,大人请回吧!说过,便是领着从春从夏离去。
府丞起身时,眼前哪还有桑葚的身影,身侧唯留了一个嬷嬷。
姜嬷嬷见他仍跪在地上,亦道:大人请回吧!府丞仍是愣着,不知是觉得桑葚离开的太过突然,还是惊异于桑葚的态度。
姜嬷嬷又道:大人或可宽心,神女一向宽仁,如今未与大人计较,想来日后也不会再度提及。
神女不是咱们俗世中人,咱们觉得要紧,或许神女并未放在心上。
府丞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起身道:多谢嬷嬷。
而后便是告辞离去。
后院阁楼,百无聊赖地歇在罗汉床上,瞧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从春从夏则没有这般闲适,两人打发人一刻不停地打听着外头的消息,而后一句句送到桑葚耳朵里。
看来神女到底不是人啊,是没心的。
这一家子沾染上神女也是倒霉,患了病请大夫医治不就是了,好端端的非要指望神女,神女哪顾得上寻常百姓死活。
现下好了吧,落得个一家三口死个干净。
……大体不过是些意料之中的流言,桑葚听了几句,便是无谓道:不知情者揣度也是寻常,毕竟是我去过那史家夫妇才死,是个人就要下意识往我身上想,也是人之常情。
可小姐明明是冤枉的。
从春觉得憋屈。
从夏亦道:如今人们不过是揣度,就将话说得那样难听。
别说这事同咱们没有半分相干,便是他们刺杀神女,这是他们的报应又能如何?这一桩事,就可将您从前所做尽数毁了吗?桑葚见她们两个气愤不平,遂倒了两盏茶往前推了推,一面道:我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咱们总也不能一个个管着人家,不叫他们议论说话。
喝口茶放宽心,这京城总有热闹事,过两日人们也就忘了。
这事说到底,甚至不如当初从夏被绑架时来得严峻。
那时她担忧从夏安危,又受困于这阁楼不得迈出一步。
如今不过流言尔尔,不甚要紧。
两日后。
桑葚瞧着从春从夏乃至姜嬷嬷的步调都有些急促,她到底也被带着也不再那般淡然闲适。
事出预料,流言不仅没有渐渐淡去,反而有呈现鼎沸之势。
从春道:小姐,外头那些话说得越发难听了,好似您是十恶不赦之人。
太过分了!从夏道:小姐,咱们真就什么不做吗?奴婢只怕这流言终会伤着您。
那便是如她自己所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桑葚一时亦不知如何应对,这事诚然出乎她的意料。
大抵,是她忘了一件事。
她自问清者自清,与此事毫不相干。
可在百姓眼里,那便是神女杀人。
神女怎么可以杀人?神女降世,不是为了苍生吗?何至于如那凶狠残暴之人一般,非要赶尽杀绝才可?明明,那对夫妇已然没了抗争的余地。
这般步步紧逼,难道是特意彰显神女威名吗?诸如种种,却始终无人过问真相,也不需要知晓真相。
人们只知道,神女具备随手取人性命的能力,且这般做了。
如此便够。
幸而,她从始至终便清楚自己不是神女,因而此刻也不必觉得人心凉薄。
姜嬷嬷步履匆匆迈上阁楼时,倒不是如从春从夏般,或担忧或不忿。
只如往日恭敬俯首道:禀神女,皇后娘娘召您入宫。
从春从夏相视一眼,心底愈是不安。
这事,到底惊扰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