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有孕, 时日又差不离,那女子又不肯此时入府。
倒真有些像从夏猜测的一般。
是以,姚氏各种痛哭与其间难以言说的委屈, 皆是想到了曾经的她自己。
也正因为联想到自个身上, 姚氏也只能在桑葚面前哭, 而无法将话头挑明,说出那女子这般意图。
桑葚思忖片刻:父亲应不会如此糊涂。
家中正室无错无过, 又身子有孕,如何都不能也不该做出休妻另娶之事。
更何况,那女子出身同桑姨娘一般, 如何为正室?父亲如此看重脸面, 当不会做这种受人耻笑之事。
她担忧的, 却是那女子或许另有所图。
从夏道:老爷或许不会,但那女子未必没有这般想过。
且夫人如今, 怕就是这样想的。
是啊!从春也附和道,若非如此,夫人也不至于哭成这般模样。
诚然如此, 养外室虽说有损声名,但也不至于如此。
说到底,姚氏应是担心了自个的将来, 才这般惶然。
小姐,那您看……呃?奴婢看夫人的意思, 或许是想叫您出面劝一劝老爷。
只是她又念着当年之事,实在不好与您明说,这才哭得稀里哗啦, 指望着您自个能够体会她几分。
嗯……桑葚沉吟了会儿, 我确然不曾体会到她这层深意。
不过如今体会到了也是无用, 哪有做女儿的同父亲说这些?管得实在太宽了些。
从夏捣捣下颌:奴婢也这样想,小姐您不打算多管就好。
此后两日,姚氏每每到她房间小坐,但凡桑怡瑶和桑怡婉不在,她总要洒上几滴泪,时不时捂着胸口仿似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桑葚也只管一味宽慰着,只当始终不曾意会姚氏之意。
次数多了,姚氏的兴头也渐渐弱了下来,更有贴身婢女小心提醒着:夫人,奴婢瞧大小姐大概真是不懂,如若不然,这么两日总归该说些什么,而不是一味地叫您顾好自个的身子。
姚氏的脸色一点点冷下来:终归不是亲生的,哪会真的替我考量?夫人。
婢女道,这事同当年之事确然有些相似,大小姐怕也是不好提及。
说过,便见姚氏一记冷眼猛地扫向她,骇得她身子一颤,忙是噤声不语。
姚氏轻哼一声:只怕她就是知道这事与当年雷同,才不肯为我开口。
婢女垂着脑袋,再不敢多说一句,夫人这是自个乱了阵脚,毕竟,哪有女儿尚在闺中就敢过问父亲养了外室一事?便是出了阁,长辈纳妾,又岂有晚辈说话的余地?好在姚氏折腾了两日,见桑葚实在没有动静,也不好过于执迷。
末了,只叹道:罢了,后日便是她的大喜之日,我这整日落泪也是平白找了晦气。
还是先送她出嫁要紧。
婢女这才敢启口道:夫人说的是,大小姐定会念着您的好。
念不念的。
姚氏眉目低垂,落寞地望着仍是平坦的小腹,我只愿这个孩子能够顺顺利利来到我身边,我这后半生也算有个指望。
说着,抬手抚着小腹,瞧着外头正是盛放的梅花,和远处一处处屋檐,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这院子真大,那两个瞧了不知多羡慕她们这个姐姐。
婢女在一旁静立,想起姚氏曾经不止一次的同她说,往后这一生终要指望着别人的女儿了。
那时姚氏诸多不甘,不愿,可同大小姐的关系到底是一日日和睦起来,各种亲昵关切里也夹杂了一些真心。
可自打有了这个孩子,日子有了真正的盼头,便开始在不知觉间瞧大小姐怎么都不顺眼。
*成婚前日,宫中特意派了年长的嬷嬷前来,要教她一些房中之事。
教授前,还特意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上头一些简略的画像叫她先看一看。
桑葚翻开第一页,脸色便是涨红。
从前在桑平县,险些嫁于楚鸿达那回,倒也有人教她如同与夫君同房。
可所为教授,不过简单说了几句,教她知晓个大概便罢。
哪像今日这般,竟还有栩栩如生的画像呈现在眼前,生怕她不能领悟其中奥妙一般。
桑葚握着书册,险些一把将它丢掉,奈何面容严肃的嬷嬷就站在眼前,见她形容拘谨,还特意提醒她:神女不要只看这一页,每一页都要看过,要牢记于心才是。
牢——记——于——心?!这京城的规矩体统当真要她冷汗直流,当下恨不得成了盲人才好。
可嬷嬷实在太过正经,便愈发显得她这般失了形态不妥,好似全然没见过世面一般。
不对!桑葚念头闪过,这等世面她怎会见过?她深吸了几口气,终是目不斜视地一页页翻过,至于画像上的内容在脑海里飘过是否留存,便又是另一回事。
翻至最后一页,桑葚合上册子,秉持了好一会儿的端庄持重终是没耐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吐出气,瞧见嬷嬷又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莫名又是心虚,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那嬷嬷大抵也见惯了闺阁女子遇着这种事的羞赧慌张,只瞧着她,也不曾戳破。
桑葚便有悄悄地平复着呼吸,好叫面上的滚烫红晕能够消退些。
心思渐渐平稳后,她摸过手边清水,用了两口才忽然想起与此事相关的要紧事来。
四殿下不得行,这册子何用?若非太后还指望着她能将四殿下治愈?经过史二小姐一事,太后理应十分清醒才是。
哦,对了!桑葚忽然转过弯来,纵使是四殿下确然不能行,这宫里头明面上的规矩却是不能错,总不能明晃晃地告诉世人,因着四殿下的身子,她这端便直接省了这个流程,如此便有些侮辱人的意味。
桑葚想通了关节,心底也愈发平静。
终归是用不到,只当瞧了几幅画,也没什么妨碍。
不妨,那嬷嬷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又抽出一本小册子。
这册子比方才她手中的要小上许多,也薄了许多,大抵只有几页纸的样子。
嬷嬷双手呈递上前:还有这本,也请神女仔细看过。
桑葚迷茫地接过,翻了两页才忽然懂了画上之意。
若是一开始嬷嬷便将这本子给她瞧,只怕她更多的是莫名不解。
然方才翻过那本,诸多画像也没得办法在脑子里全不见了踪迹,因而这两厢映衬着,桑葚不能不懂这一本何用。
然则这一回,她倒没有脸颊泛红,只抬起眼试探着瞧向那嬷嬷。
嬷嬷照旧一副见惯风雨的模样:余生漫长,这也是为了神女着想。
桑葚嘴角微抽,她怎么觉得这是在替四殿下着想呢?这册子,大抵就是宫中太监与宫女对食所用。
罢了,她暗自吸一口气,既是要嫁人,没准将来真有用到的时候。
是以这一本,她当真是用心看了一遍。
一概看过后,嬷嬷又拿着两本册子与她大略讲着其间细节。
或是看都看过了,桑葚再听人讲也不至于羞地想要逃离,只觉得时光难捱罢了。
终于等到用晚膳的时辰,嬷嬷终于讲完,也将两本册子收回。
桑葚颇有礼数的目送嬷嬷离去,到这时才算真的长出了一口气。
是夜,不知是她心底燥热,还是这房子今夜尤其暖和。
桑葚只着了单衣,仍觉得身子不住地往外冒汗。
她索性将窗子拉开一条窄缝,冬日的寒风急急掠来,顷刻要她恍然,原来不是春夏,乃是寒冬。
清凉顺着衣领钻入心窝,桑葚整个人似乎都畅快了许多,直接歪在窗前的罗汉床上。
从夏见此情形,忙冲她大步走来:小姐,您明日大婚,今日着了风寒可不行。
说着就要上手替她将窗子掩上。
桑葚忙抬手挡住她:就吹一会儿,这心底不知怎么有些烦躁。
小姐可是害怕了?从夏停住手,奴婢听说,好多女子出阁前都会害怕。
因为要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见许多从未见过的人,还要适应人家的生活习惯,全是未知。
桑葚眼睑低垂,凉风吹动她的碎发正掠过渐渐发红的鼻尖,衬得面颊愈是如雪般白净。
顿了会儿,她才轻声道:不是害怕,是……是什么,她仿佛说不出来,又不知如何说。
从春从夏从不知这神女的身份有假,更不知背后有一个神秘人在默然推动着这一切。
桑葚不知从何讲起,更不知该如何说,在这样的夜晚,她没想着明日成婚种种,却反复想起郊外荒地在马车上见着的那半张面容,那双眉眼。
她终于抬眼问道:从夏,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待你极好,处处帮你,把你从泥沼里拯救出来。
你说,他图什么?小姐说的是男子吗?从夏探着桑葚的神色。
桑葚没有直接应,只道:不论男女。
若是女子,她待我如此好,就像小姐对我和从春一般,我不觉得小姐会图些什么,是小姐您看重我们,所以待我们好。
不过若是男子,又没得这些日久相处的牵扯,那他必定是喜欢我,喜欢极了我。
喜欢?桑葚所见且说过话的男子屈指可数,王和裕待她诚然是一片真心,可王和裕大抵没有这样的实力将她一力捧为神女。
嗯。
从夏重重点头,但凡这份用心少了一丝,都做不来这样的好。
您想,即便是老爷夫人对您尚且不是这般。
那大约……桑葚迟疑了下,如史家夫妇对待他们的女儿一般。
那必定是喜欢,是放在心尖上的珍重。
桑葚实在想不出她被谁珍重,被谁放在心尖上喜欢。
罢了,她默默叹一声,明日便要出嫁,今日想这些实在是无用。
从夏这端却是被她勾惹出兴致来,一张小脸凑上前,眼带促狭道:小姐是想起谁了吗?桑葚注意着她的目光,作势嗔她一眼: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从夏不悦地扁扁嘴,却也不再多问。
翌日清晨。
桑葚尚在迷蒙混沌间便被从春从夏从床上拉了起来,虽是这卧房里尽是暖意,可冬日里喜欢赖一会儿床的习惯却是没改。
尤其,还是这般天色漆黑,不知何时方能亮起的时辰。
简单洗漱过,从春便为她披上厚厚的斗篷,送她前往冬日专用的汤泉沐浴。
然虽说捂得严实,乍一出门,冷风猝不及防袭来,帽檐上纯白的狐狸毛挠在她的脸上,桑葚还是下意识缩了缩。
好在沐室距离阁楼并不算远,不至于叫她觉得那冷风似利刃一般刮在脸上。
冬日所用的沐室格外暖些,进门不过一会儿,衣裳还未曾褪尽,身上便浅浅地冒出汗来。
亦因着成婚,四周高处悬挂的灯笼一应换成了红色。
桑葚坐在汤泉池子里,几乎被氤氲的热息湮没。
舒舒服服泡了一会儿,将将有些瞌睡要窜出来,从春又是瞧着时辰将她从池子里捞起。
得!又要打着精神。
好在擦干身子又烘了长发,再度折回阁楼时,天边亦渐渐有些亮头翻滚而来。
极远的地方,似乎还有公鸡打鸣的声音。
桑葚这混沌的脑袋,终算彻底清醒。
而后,便是漫长的梳妆打扮。
桑葚自认也算经历过几回这般繁琐,譬如入京头一日姜嬷嬷带来整箱的首饰,而后压着她的脑袋都极是沉重。
譬如入宫觐见陛下和皇后娘娘,亦是各种庄重繁复。
可这从晨光熹微到天色大亮,桑葚甚至不知到底折腾了多久,只觉得一直坐在梳妆台前,脊梁骨都快要支撑不住。
却非满头发饰沉重,而是面上妆容一点一点,精致到极致。
末了,才有无比沉重的凤冠压在脑袋上。
大红嫁衣一层层穿在身上时,桑葚望着一人高铜镜中的那个女子,几乎不能确认那是自己。
妆容浓烈,却又不失端庄。
小姐这样穿真好看!从春立在一侧由衷道。
桑葚莞尔笑笑,一旁伺候她着衣的嬷嬷则道:从春姑娘可要记得,待进了四殿下的府门,可要改口了。
从春欢喜地点点头。
多谢嬷嬷。
桑葚转向那被宫中特意派来的嬷嬷。
昨日她教她如何侍奉夫君可谓是满面严峻之色,今日却显得和悦许多。
嬷嬷倒似不曾在意,只仍旧细细查看着可有哪处不妥,一面随口说着:听闻神女往日喜欢穿得素净,其实这样的鲜红浓艳,似乎更适合神女。
桑葚道:还是多亏嬷嬷,将我这妆容做得如此精致。
她是从不知,这面颊上这么小一块地方竟能费神那么久。
神女不必客气,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说过,分辨着外头的时辰,将红绸的一端交于桑葚手上,嘱咐道,到时辰了,神女只管随着奴婢走,一应流程,奴婢都会陪着您。
桑葚再度称谢,随即屈身任由大红盖头遮住眼前视线。
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红绸,知晓那一端终将落在四殿下楚怀手上。
自后院走至前厅,一步一行,皆是合规合矩。
姚氏和桑南章早已前厅坐好,桑葚依着礼数拜别父母,姚氏与桑葚也与她做了最后的嘱咐。
而后便是大红花轿,一路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终于出现一双男子的足靴,红绸的另一端也被人扯起。
迈过数层台阶,进入另一座府院。
紧接着又是数不尽的繁琐礼仪。
桑葚甚至没空细想原来这便是出嫁,原来她已经出嫁,那繁琐的礼仪已是叫她分不开神。
又不知多久,她终于被领到一间房,稳稳地坐下。
周遭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屋内似乎只余了极少的人走动。
桑葚不知是谁,更不好先行开口。
等了会儿,便有一人来到她身侧,小声道:小姐,您累不累?要不要吃些东西,喝口茶?是从春的声音。
桑葚悄然松下一口气,紧绷了半晌的神经终算缓了缓。
然饿与渴却是不觉,只是这根弦松了后,疲惫得厉害。
她正要应声,说勉强喝口水吧。
从夏的声音忽而又是响起:不成。
小姐,这还不到晌午,您要顶着盖头生生等到晚上宴席散去。
您还是先忍忍,若是喝了水想要如厕就坏了。
还不到晌午?她怎觉得已然过了整日光景?这成婚果然是折腾人,又时光难捱。
罢了,到时若闹出笑话来更是难看。
此后便是一点一点捱着,直至从春与她说外头夕阳落山了,天天渐渐暗下来。
桑葚想着这房间大抵很快就会进来一个男子,要同床共枕的男子。
那些觉着难熬的心绪顷刻不见了踪影,她又开始希望时间过得慢些。
可越是如此,外头喧嚷一点点靠近来得越快。
门扉被人推动传来咯吱的响声时,桑葚立时做得更加端正,手掌交叠放在腿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而后又是顺着嬷嬷高扬的声音,走过一道又一道流程。
掀盖头,合卺交杯,百年好合。
喧嚷渐渐退去,亦无人胆敢闹当朝四殿下的洞房。
抑或,正是因为他是四殿下,不能闹。
屋内不知何时全然静了下来,连同从春从夏也被撵了出去。
桑葚缓缓抬起眼,正见同她一般一身红衣的男子单手托腮坐在桌前。
他怔怔地凝着她,一时间四目相对。
那眼眸微眯,脑袋还微微晃着,似有些迷离。
殿下?桑葚试探着唤了声。
男子依旧只是一眨不眨地凝着她,眼底眉梢尽是笑意。
桑葚提了裙摆上前两步,终于确信,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