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路上, 长长的宫中甬道,桑葚与楚怀并行,如雯与两人随侍则是远远跟在后面。
桑葚面无波澜, 自顾自走着, 不曾察觉身侧楚怀的面色一点点发紧。
行至无人处, 楚怀忽的顿住步子叫她:阿葚。
这称谓桑葚听着实在不大习惯,他一出声, 她心口便是没来由一跳。
太亲昵了,明明两人半点不熟悉。
后方三人见两人顿住步子,亦是停住。
殿下有事?桑葚侧身, 平静回望。
我并不喜欢如雯。
楚怀直接道, 祖母预备为我择人时我便直接拒绝了, 只是你也明白,祖母年迈又时逢这凛凛冬日, 我实在不好强硬地违逆她。
桑葚明白过来:殿下是怕我介意?我不介意。
楚怀明知如此,可还是忍不住不可思议道:可我们刚刚成婚,祖母便塞给我一个人, 你应该介意才是。
嗯……桑葚沉吟了片刻,诚然是快了些,不过太后一早便与我说过, 我也不是不知情,这没什么要紧。
她倒是想过, 这事流传出去,说不准会影响太后的名声。
可心底也清楚,太后可不是寻常人, 谁敢在背后议论, 顶多不过心思转过些微念头罢了。
且以太后身份, 既是做得,自也不怕旁人言说。
想了想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她,给她个院子,打发人好好伺候就是。
日后侧妃入府,再添几个孺人媵侍,总能遇着殿下喜欢的。
我只喜欢你!楚怀蓦地开口,也只要你。
这声音骤然放大,桑葚惊得张了张嘴,顿了会儿才偏过头去瞧身后几人,看那般神情,果然是听了个真切。
殿下小声些。
桑葚压低声音道,我很感念殿下心底有我,可今日总归是如雯姑娘第一日入府,这话叫她听着实在是不大妥当。
好似她在宣示主权一般。
没得必要嘛!阿葚。
楚怀忍不住叹息,他明知她尚且不喜欢她,可她就在身边,目光却那般疏离冷清,他便愈发想要当初那般灼灼热烈。
他极力压制了片刻,方才也如她一般轻声道,我不管旁人如何想,她是最后一个进府的女子,日后她若想走我便放她走,她若不想,我也可养她一辈子,只是断不会进她的院子。
桑葚僵硬地抿着唇,愈发觉得这声音降了,怎的还是这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他这是不止同她解释,还同她做了保证。
这样好的男子,怎么偏偏成了太监?是啊,太监。
桑葚忽然缓过神来,如此也没得必要要那许多女子,难不成是多几人瞧着他的难堪?还是只她一人吧。
桑葚的眸色愈是缓和温柔:都随殿下,我方才所说也只是想要殿下知道,我并非惯于拈酸吃醋的人。
殿下只喜欢我,亦是我的荣幸。
说过,却见楚怀的脸色更差,当下竟是甩手大步离去。
桑葚呆愣在原地,愈是觉得莫名。
起先试图加快步调追一追人,后来瞧着这双腿的长短差距,到底是放弃,照旧依着自个的步调缓缓而行。
然则老天实在不大配合,没走两步忽然开始飘落净白的雪花。
得,缓缓而行也是不大妥当了。
行至转弯处,桑葚正欲停下脚步与从夏道,叫他们略略快些,免得都着了风寒。
结果一抬眼就见一袭藏青衣裳的男子正立在圆形的拱门下,他手上握着一把油纸伞,正预备打开。
桑葚瞧着他举伞向她走来,身后是红墙灰瓦,身前是渐渐势大的雪花。
他从那圆框里大步迈出,霎时间,像是从一幅画像里走下。
画中人渐渐近了,桑葚一点一点看清他先一步向前伸来的手指,骨节分明处染了这天色幽寒的冷意,而后是斗篷上洒落的点点雪花。
殿下去取伞了?她还以为是她说错了话,惹恼了他。
伞面几乎整个撑在她的上方,楚怀的面色有一瞬的僵硬,末了,只低低嗯了一声,两人继续前行,行了两步又是低声解释:我瞧着天色暗沉,像是要落雪。
说到落雪,桑葚一时不查楚怀怎的看天色看得这样准?只想起另一桩事,开口道:熙台府雪灾一事,殿下定是吃了许多苦。
这差事是可以想象的难办,桑葚却是听说他办得极是漂亮,陛下可谓是大加赞扬。
不妨事。
楚怀道,你提前多日察觉此事,给足了我们预备的时间。
若是熙台雪灾已成,我们再来想对策,怕是要尸横遍野。
那一世,便是如此。
同样在他经过的那一世,亦是他被派来前往熙台府。
只是成因不同,这一次是因为他不被看重,那一次,是他被看重,所以要做一些事加重身上的功劳。
提及熙台府,楚怀的面色不可察觉地黯了黯,幸得两人不曾停下来叙话,这面色晦暗也不至于叫身边人瞧见。
只声音忍不住沉了些:我曾担心我打熙台府回来,你会不在。
呃?桑葚愣了下,殿下知道我遇刺一事?殿下可宽心,我不会有事。
楚怀不知如何说,也不能说。
那些在熙台府累到骨架都要散开的时候,仍是难以入眠。
他怕的从来不是有人刺杀,是怕宿命难逃。
后来若非过于疲累,也不至于在遇着□□的时候被人中伤。
幸而一切都撑了过去,他缓了缓心绪道:嗯,你是神女,自有神明护佑。
桑葚忍不住笑了,差点就要问他:你也信我是神女?可两人实在没得这般亲近,她连从春从夏都不曾提及,更遑论与楚怀言说此事。
那个一直在暗中保护她的神秘人,大约很是神明。
即便不是神明,也是她的神明。
行至宫门外,从夏已然更快一步跟了过来,桑葚搭着她的小臂踩过脚蹬,正要再行一步弯身迈入马车。
一侧楚怀凝见她的手背,那本是白皙的手,这时竟是冻得通红。
他忙以空落的那只手贴了贴桑葚的手背,桑葚怔了下,没想着他会忽然靠近。
楚怀脸色却是猝然拧起:怎么这么凉?来时不是带着手炉?桑葚早已缩回手:来时带着,只是入宫觐见不便始终在手上握着,就搁在了马车上。
说过,便是钻进了马车内,下一瞬,便见楚怀紧接着入内。
来时两人本就乘坐一辆马车,那时不觉得如何,这时却叫桑葚陡然生出些局促来。
实在是楚怀一入内便摸过那手炉塞入她的手心,一面关切道:日后不用讲究这些,我看这手炉也是不妥,还需再备上暖袖。
说着,又是瞧向立在马车旁的从夏,可记住了?从夏自是赶忙应声:奴婢记下了。
而后帘幔落下,马车开始向着四皇子府缓缓行驶。
桑葚握着手中暖炉,那温热一点点蔓延,她身上的热气也渐渐升腾而起。
实非这手炉足够滚烫,而是她心思不静,只觉静谧下仿佛能听见两人的呼吸。
明明那接触不过一刹,怎的叫她心跳如鼓?幸而这一路,楚怀再要启口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桑葚便也应和着。
直至马车在四皇子府门前停下,不再是从夏迎接,而是楚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搀扶她。
桑葚不好拒绝,只好搭在了他的手腕。
瞬息间,楚怀似乎有所察觉,迎她下了马车便是先行一步,留从夏在她身边侍奉。
二人回府正赶着午膳的时辰,便如清晨般坐在她的院子一道用了。
用过膳,两人正饮一杯清茶,照顾楚怀多年的张嬷嬷掀帘而入,道:禀告殿下皇妃,媵侍的院子已经安排妥当,就住在西南方位的青松院,如今只差给她安排几个伺候的丫头。
后宅之事,理应桑葚处置。
桑葚便道:那便有劳张嬷嬷,为她挑上几个得力的丫头。
张嬷嬷躬身道:媵侍也这般说,说她本就是太后指派来伺候皇妃与殿下,随便打发几个人就是。
但她也说,她初来咱们府上,人生地不熟,想与皇妃求一个人。
此言一出,桑葚尚无察觉,只觉得这近身伺候的下人,由得那位如雯姑娘自个挑也没什么妨碍。
立在门口的冬卉却是心下猛地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腾地升起。
果然,张嬷嬷紧接着说道:媵侍说,皇妃身侧的冬卉姑娘原是与媵侍一同在太后身边伺候,两人多年姐妹,不成想竟在咱们府上遇着,求皇妃将冬卉派去她的身边。
说着,张嬷嬷亦觉此事不妥,只是受人之托代为传话罢了。
当即又是补充,皇妃或许不知,奴婢说句略显僭越的话,虽说媵侍乃是太后所派,但也素未有媵侍进门第一日便朝皇妃要人的先例。
桑葚顷刻了然,僭越的并非这位张嬷嬷,而是那位如雯姑娘。
那位如雯姑娘也不知是真想要冬卉前去伺候,还是仗了太后的势。
然则眼下,还是将这问题抛出去为好。
桑葚随即道:多谢张嬷嬷提点。
而后将冬卉招到眼前,问她,你可愿去青松院?冬卉低垂着头,手心一点一点浸出汗水来。
她不愿去,千万个不愿。
她那么努力才终于能够每日见到四殿下,纵然这中间隔着四皇妃,可她终归能够见着不是。
如今才不过一日光景,便要在身份上又生生跌了一层,她如何愿意。
皇妃的近身侍女同一个小小媵侍的丫头,有什么可比?张嬷嬷还说着些场面上的话,没得叫如雯难堪,冬卉却是摸得清如雯的心思,如雯不过就是仗了太后的势,哪有半点想着原先姐妹一场。
怕正是原先姐妹一场,才正要将她要过去,好好叫她瞧一瞧如今主仆有别。
然则眼下,这一个不字,实在难以出口。
若是说了,平白显得她是个不念旧情之人。
桑葚见她一直不语,遂添补道:你不必为难,你在我身边也算伺候了些时日,知晓我没得那么些规矩,你想去便去,不想去就不去,都不妨事。
冬卉闻言,心下又是一凉。
如此,便是皇妃无谓,有太后立在身后的媵侍又开了口,冬卉似乎只能说一声愿意。
可她不愿。
冬卉狠下心,终于低声道:奴婢与如雯往日极是要好,后来奴婢自请伺候神女,与如雯已是多日不见。
如今她成了殿下的媵侍,奴婢也很是为她开心。
至于奴婢自个,确然有些想念往日在一起的时光,可奴婢乃是皇妃的陪嫁,若是调给旁人,怕也是不妥。
这便是不愿了?桑葚大抵明白冬卉的心思,总归如雯也不是楚怀放在心上的人,且这么一桩小事,也算不得得罪太后。
正要顺着说一声也罢,再给如雯挑好的就是。
一旁始终噤声不语的楚怀忽的开口:你不愿意?这一问来得突然。
桑葚偏过头去瞧他,只觉他那眸子落在冬卉身上似乎带些审视。
冬卉那端没成想楚怀忽然开口,下意识就是应声:奴婢愿意。
说过,又是赶忙想要给自己找补,结果这一声愿意落地,楚怀紧接着就道,那便去吧!一锤定音。
冬卉顷刻失了神,唯身子呆呆地转动,随着张嬷嬷出门离去。
直至外头冷风和着漫天雪花猛地打在脸上,才骤然清醒过来。
她恨恨地咬住嘴唇,恨不得咬出血来。
再不会如此刻这般懊恼。
若说听闻如雯要做殿下媵侍时,她极是痛苦地哭了几场,如今却是恨不得抬手给自己几个耳刮子。
明明她在寿安宫伺候太后时就知晓殿下的脾性,是个素来温柔体贴的男子。
偏她还那般迂回婉转,叫殿下以为她愿意去,只是碍于皇妃不能去。
殿下这才成全了她。
冬卉收拾了行李,当下便同张嬷嬷前往青松院。
可这一路走着,走着,走着,竟似全然走不到尽头一般。
终于瞧见青松院那几个字时,冬卉骤然想起未出宫门时殿下冲皇妃的那声喊,他只喜欢她,只要她。
如今瞧如雯住得这样偏僻,可见日后连见殿下一面都没了指望。
冬卉姑娘,这便是了。
张嬷嬷前头引路,与她道。
冬卉艰难地扯起嘴角,正是心如死灰。
梧桐院内。
桑葚诧异地转向楚怀:方才我瞧冬卉似是不愿去的,你那样一说又截住她的话头,如今倒叫她去了。
你不喜欢她?楚怀目光却是淡然:她的心思不在做事上,不能留。
你瞧出来了?桑葚唇边掠过一抹浅浅促狭的笑意,没想到殿下在这样的事上,如此警觉。
却也算不得警觉。
若他只是刚刚弱冠的青年,大约真有可能看不出那婢女的心思,可活了两世,喜欢一人是如何模样他最是清楚。
原想着不过一个婢女,大抵没什么妨碍。
现如今正有契机将她打发走,自然免得她碍眼。
楚怀蓦地被揶揄,侧过脸凝着桑葚,却是认真道:阿葚,似你一般迟钝的才是少见。
阿葚,又是阿葚,这亲昵激得她身子发麻,只想逃离。
桑葚被反将一军,余光又见从春从夏忍着笑意,正色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出去。
说过,见两人出门这才转向楚怀,殿下若有公务不妨先去书房,这个时辰我要小憩片刻。
熙台府差事办得好,陛下准我休沐一月,没有公务。
楚怀含笑看着她。
桑葚又是一口气卡住,一月?这与她所想的婚后日常截然不同,原该一人忙于公务一人闲散在后院,如今瞧这意思,大抵他要在她眼前连着晃悠二十余日。
如此,小憩的借口可就不得用了。
桑葚扯着嘴角,略有僵硬地站起身道:今日初雪,雪中红梅最是好看,我去院中瞧瞧。
说罢,也顾不得这般模样算不算落荒而逃。
出门桑葚便松了一口气,仿佛帘幔后坐着一只猛虎野兽。
她径直迈入雪中,一面与从夏道:取把剪刀来。
从夏不知何以,仍是迅速折回身到房里拿了剪刀,一并拿了厚厚的斗篷给桑葚披上。
大雪落了近一个时辰,因没有着人刻意打扫,此时桑葚穿行在梅林间,脚下正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特意走得远些,好叫这满院的梅花掩住她的身影,这心思也越发自在些。
从夏握着剪刀跟在后头,问道:小姐,您是要裁些梅花枝插花吗?桑葚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不妨从夏又是小声道:小姐,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这仓皇离去,实在是明显了些。
桑葚正微仰着头,打量那一处枝丫长得最适宜剪下,从夏的声音蓦地入耳,叫她心下又是一慌。
顾自镇定了会儿,方道:算不得害羞,只是初次与男子相处,有些不适。
这样啊。
从夏似是了然道。
心下却觉,定是因着昨日没有圆房的缘故。
她听说新婚夫妇圆房后,自会生出一股亲近。
小姐如今这般,大抵还是将殿下当做生人。
桑葚缓慢地行走于梅林间,前后剪了大约十几只,预备折回时到底又是问了从夏一句:殿下可走了?从夏摇摇头,又是感叹道:小姐,你们刚刚成婚啊,殿下本该时常与您在一处的。
也罢!桑葚吸一口气,既是当初早做好了准备,这会儿也没得一直迂回婉转躲避逃离。
说不准时日久长,她也会渐渐喜欢他。
原本最初知晓陛下要为她在皇子中择一位时,桑葚前后见了三人,诚然也是更倾向于这位四殿下。
如今成了亲,自当行一步看一步。
回至房内,楚怀果然仍端坐在桌边,只是面前摆了一盘棋。
桑葚将厚重的斗篷脱下,又示意从夏将取下的梅花枝搁在另一处,这才随意与楚怀道:殿下好兴致,我向来不会自己与自己下棋。
瞧那局面,大抵正走到半程。
楚怀抬眸看向她:听说你棋艺不错,我们来一局。
桑葚没有拒绝,直接走到桌前,正预备坐下时,察觉到楚怀目光下移,正要顺着他的视线去瞧,他已然一把抓过她的手。
而他的袖摆划过棋面,棋子落了满地。
他却是没有半点自觉,急促道:怎么这么凉?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放在掌心,似是要为她取暖。
桑葚将将恢复的平和骤然被打破,正要用力抽回手,却见他眉目紧锁,眼底担忧浓郁的仿佛她不只是着了凉。
甚至,桑葚几乎以为自己看错,那眸色里,怎的还有满满的惶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