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头剪了几节枝丫, 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也……怎么都不至于吧?桑葚凝着他,实在不解。
殊不知, 楚怀每每见着她指尖通红, 触到那冰凉的肌肤, 心口便不受控制地蔓延上一阵冷意。
那冷意将他层层包裹,几乎摄去他的呼吸。
又如何自制。
桑葚小心探着他的神色, 一时也不急着将手抽回,只轻声道:我不觉得冷,只是有些凉。
且她在外头不过那么一会儿, 和着冬日落雪, 凉些也是寻常。
然楚怀仍似不曾回过神, 思绪不知沉浸在何处,好一会儿才闷声开口:我不喜欢冬日。
他用力捂着桑葚冰凉的手, 想要一点一点将她暖热。
可不知是他不够暖,还是她太凉,楚怀仿佛又回到那一日。
也是这样的时节, 这样的寒冷刺骨。
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被人安置,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块硕大的冰块上。
整个冰窖都透着骇人的寒气,她却躺在那里, 仿佛不觉得冷。
耳边有一个声音,还状似体贴的同他说着:桑小姐故去多日, 太后想着,您必定想要见桑小姐最后一面,是以没有下葬, 由人将桑小姐安置在这冰窖里, 以保全尸身不腐。
尸身?这短促的两个字极尽嘲讽着入耳, 他愈加迈不动步子,像是冰冷的地面将足靴与这冰凌粘结在一起。
好在身后之人不再喋喋不休,他亦没有心情转身一把将人掐死或是如何。
他终于挪到那硕大的冰块前,眼底的惶然一点一点放大,而后将他整个吞噬。
他张了张嘴,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将沉睡的人唤醒。
可他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喉头像被千斤重石堵着,噎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葚。
他抬手抚向她的面颊,用尽全力撕扯着喉咙,最后到底没能发出声音来。
……阿葚。
他再度用力,却也不过是自己喘气的声音。
你没有死是不是,你只是睡着了。
那一瞬,他甚至不知该安慰自己,还是装作看不见她面上结下的冰霜。
那是躺在这冰上多日,才能结成的冰霜。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冰块上抱下来,像抱着易碎的琉璃,两人一起坐在地上。
他抬手一点一点拂去她面上的寒意,大约他还是个活着的人还有温热的喘息,桑葚在他怀中,面上冰霜终于渐渐褪去。
可是,她的手始终冰凉入骨,她的面颊始终一片惨白。
那紧闭的眸子,始终不肯睁开看他一眼。
他紧紧地抱着她想要将她焐热,寒冰抵在胸口仍仿佛全无知觉一般。
可是,他在冰窖里坐了三天三夜,桑葚的身子依旧满是寒气,而他也在不知何时昏厥,叫人抬了出去。
后来,他无比厌憎冬日,厌憎大雪飘零。
殿下,殿下……耳边清润的声音不断响起,终于将他从回忆里拉拽而出。
楚怀蓦地回过神,发觉紧握在手中的小手已然变得温热。
他的心口,似也一同鲜活起来,不再被记忆里的满室冰凌携裹。
抱歉。
楚怀忙松开她的手,解释道,从前有些阴影,最见不得这般手指冰凉。
桑葚这才恍然,怪不得方才他似是变了个人一般。
然则她也不介意,只道:日后我注意些,尽量不让自己着凉。
随后叫人来收拾了一地棋子,黑白放置妥当,桑葚想着扯开话头,不如我同殿下下一局。
也好转一转心绪。
楚怀却是微微摇头,又与从夏道:你们走远些,我同皇妃有话要说。
桑葚愈是诧异,她无心探究他心底的往事,自也不愿他为着这份喜欢平白揭开自个的伤口。
将秘密捧于人前,似乎是获得旁人欢喜最快的方式。
毕竟,无人不喜欢被人信赖。
眼见从夏离去,桑葚便道:有些事,如若是伤疤,殿下不必同我讲,我亦不会探究。
楚怀素知她没得什么好奇心,也幸亏从来便知晓,否则这一口气非得泄了干净。
他道:你我结为夫妻,共偕白首,昨夜便该同你说明,只是醉了,才搁到今日。
殿下请说。
桑葚也不再推脱。
不曾想,楚怀开口便是一句惊雷乍响。
他不疾不徐道:我曾在云阳府遭遇刺杀,此事乃大哥所为。
刺杀?大殿下所为?桑葚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不自主后倾。
这消息实在过于震撼,人人皆知四殿下楚怀在云阳府受了伤,便是桑葚从前见他,也是见着他坐在轮椅上。
后来照常行走,却也因着那伤势成了如宫中太监一般的男子。
怎料想,竟是刺杀,竟还是大殿下所为?桑葚下意识便觉得难以置信,可质疑不容出口,脑筋就转过了这个弯。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可能。
夺嫡竞争者,不说伤了根基,便是杀了似乎也是寻常。
尤其楚怀那般神色,定是有了确切的证据才会这样说。
楚怀继而道:历来,手足相残在皇家便不算新鲜事,只是看谁手段差些,落了下风。
如今我被刺伤,满城皆知我没了承嗣皇位的指望,其实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可那样的伤痛……莫说楚怀乃是皇子,便是寻常百姓家的男子,怕也是受不得这样的苦痛甚至屈辱。
更有皇位,从此没了半点可能,岂不令人咬牙切齿。
他又如何说得出这是一桩好事。
桑葚迟疑道:殿下能看得开?楚怀无谓轻笑:本是我所求,如何看不开。
呃?从一开始,我便无意于那皇位,只是这种事说出口怕也没人信,索性云阳刺杀也算是顺水推舟。
既有人想要我死,我便叫他如意。
桑葚蹙着眉,愈发不懂。
楚怀凝着她,说闲话般随口道:刺杀当下我确然是受了伤,但没那么要紧,只是为了一劳永逸,叫人知道我受伤极重罢了。
桑葚愈是瞪圆了眼睛,听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所以,殿下不曾伤了要紧处?自然!楚怀眼含笑意,答得利落。
桑葚顷刻连喘气都不会了,脑中天雷滚滚,噼里啪啦炸响。
这事隐秘的,比着楚怀曾被手足刺杀来得震撼得多。
却原来,他压根没有成为太监,他仍旧是个正常的男子。
那他这般顺水推舟,便是他自个刻意而为。
一时间,桑葚倒没心思去想,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被震撼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她做好了与人相敬如宾一辈子守活寡的准备,结果成婚头一日,楚怀便同她交了底,他无碍。
不对!桑葚忽然醒过神,眸中添了一丝警醒,这事当是极其隐秘,极其要紧才是。
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小声探寻:殿下,这事太过紧要,或许你不该告诉我。
我们刚刚成婚,你也并不知我是否是值得信赖之人。
如今你好不容易叫大殿下放松警惕,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楚怀照旧是眸色淡然,轻飘飘道:你不会告诉旁人。
阿葚,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这般靠得住。
呃……她自个怎么不这么觉得?那殿下也应小心谨慎才是。
且她着实不大想要知道别人的秘密,这秘密怀揣着,未必是好事。
偏偏他突然启口,叫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除了你和郑安,没有旁人知晓。
桑葚缓一口气,这才拎出那些微的好奇,问他:殿下为何没想过要那皇位?虽说大殿下身后有皇后娘娘,二殿下后头是德妃,但楚怀身后也并非无人,太后待他极好,大约也能成为他上位的助力。
且桑葚私以为,太后的身份比着皇后娘娘与德妃,应是好用的多。
楚怀脸色黯了一息:曾想过,后来不想了。
是因为大殿下要杀你吗?他这样的人,模样与脾性都是温柔似春风拂过,或许是见不得骨血间这般冷血无情。
这是极小的一桩。
楚怀难得严肃道,上位之路极其艰难,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眼下平常的日子,用不着手段杀伐机关算尽。
可那是帝王啊!竟有男子不愿做帝王。
楚怀轻笑一声,又是温柔地看向她:是帝王,可孤家寡人站在山巅,又有什么趣味?倒不如眼下。
这口吻,说得好似他曾做过帝王。
然则眼下又有什么好珍惜?桑葚愣了下,随即明白他所说,何为眼下?眼下佳人在侧,触手可及。
桑葚面上不受控制地一点点爬上红晕,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且这美人正是自个。
诚然不至于杂乱了心跳,这羞赧总是莫名添上几分。
幸而楚怀定定地瞧了她一会儿,便是率先移开视线。
他起身走向一侧,抬手取过桌上一只红梅,道:插花吧,我去书房。
他背对着她,不曾执着于她的羞窘,体贴来得及时又恰到好处。
桑葚心下一暖,在他出门前忽然唤道:殿下。
楚怀定住,仍旧没有回头。
桑葚扯了扯袖口,不得不提出自他开口她便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
可这话头实在不大好说,顿了会儿,又是咬了咬唇,直咬得唇瓣发白,才艰难启齿道:殿下,既然你身子无妨,那我们……我们可是要同房?同房这事她也略略做了些准备,嬷嬷所教也大略在心底过了一遍。
只是对于从未经历之事,算不得抗拒,也没有渴望,顶多略有些好奇。
只是这事实在隐晦,颇难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