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唤, 听来平和宁静,没有波澜。
然则厅内众人面色各有不同,姚氏自是满目惊喜无法隐藏, 桑南章则凭空感觉一股威压扑面而来。
哪怕, 门口缓步迈入的女子面目温和, 并无几分戾气,甚至, 她的身侧不过只带了一个丫头。
然饶是如此,桑南章蓄满的底气顷刻掉了大半。
说来也怪,自个膝下这位嫡长女, 在桑平县时便是这般模样, 温和乖顺, 从未有过忤逆长辈之举。
便是到了京城,她受封为神女, 每每回府也是恭谦得体的模样。
可桑南章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同,想了会儿才忽然意会过来。
到底是身居高位,压了他一头。
阿葚, 姚氏忙起身迎了过来,怎么回家也不说一声?桑葚静静地瞧着厅内众人,晓得姚氏将她当做救星一般。
原本昨夜她安排了从夏前来, 心思便算是安稳,想着琢磨一个法子解救三妹妹于水火。
不曾想, 今日清晨郑安便是来报,道是桑府有媒人进了门。
她这才匆忙赶来。
桑葚依着往日礼数,褔身施礼。
身前姚氏忙拖住她的手腕, 手上又暗暗用了些力道。
桑葚明白何意, 正欲转向安稳端坐的桑南章, 一旁的蔡氏忽然丝毫不见外地凑了上来,一面热切地说着:桑葚来了正好,我儿这订婚之事,有神女坐镇,更是体面。
姚氏几乎懒怠地瞧她,心下只转过一句,也不看你那儿子当不当得起这体面。
桑葚自也未曾将目光落在蔡氏面上,只径直转向桑南章道:父亲,今日这情形可是要为三妹妹订婚?桑南章昨夜哄走了从夏,本想着到时生米煮成熟饭,便是桑葚贵为四皇子妃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谁曾料想,就赶着这档口被戳破,遂扯起嘴角艰难地笑笑。
正预备说些什么,蔡氏又是插嘴道:桑葚怎的眼力不好,这可不就是订婚?今日订了婚,待婉婉及笄,我儿便迎娶她进门。
这番一而再地阻断,桑葚终于瞧向这位表姑母,目光清冷地望着她,缓缓道:出嫁后,三妹妹可是要随您回桑平县?回那儿做什么?蔡氏骤然扬声,理所当然道,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才不回去。
那您住哪?桑葚道,总不会是要大表兄入赘?入赘了,自可住在桑府,也没得人胆敢议论。
然这话入耳,到底是字字讽刺。
蔡氏顷刻恼了,一双眸子瞪着桑葚,愈是扯着嗓子道: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怎么长的嘴?我儿堂堂七尺男儿,怎可入赘?如今我们不嫌那丫头是庶女便罢,你们竟还敢要我儿入赘?简直是做梦!蔡氏说着,抬手就要上来推搡桑葚与桑怡婉。
桑葚将桑怡婉揽在身后,昨夜从夏走后不知桑南章会如何翻脸,翻得到底多快。
可瞧今日桑怡婉这般无望屈从的模样,大抵也知晓桑南章必是用了些手段。
诚然也用不着什么手段,这父亲的身份一压,桑怡婉人在屋檐下,多半也是要低头。
眼见着那手臂就要打在桑葚身上,立于一侧的从夏则更是眼疾手快,果断推了蔡氏一把。
蔡氏不防,竟有人胆敢用这样大的力道推她,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原本只是要出一口气,教训教训这两个没得大小不懂尊重长辈的丫头,这时彻底急红了眼,撸着袖子就要上前来。
从夏却是更快一步厉声道:都是死人不成,神女在上,你们便眼睁睁瞧着!言罢,原本守在门外的小厮丫头当即一窝蜂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蔡氏死死摁住。
这府里头最大,虽说是老爷。
可但凡长了眼睛不是那些个痴傻之辈便都知道,老爷在大小姐面前终归是要矮上一头。
那神女的身份,四皇妃的尊荣,随便哪个拎出来都决然不能叫大小姐在桑府受了委屈。
到时真要追究起来,老爷自是仰仗着大小姐父亲的身份怪罪不得,他们这些下人只怕判一个流放都是轻的。
谁不知,那史家夫妇不就判了流放,最后还是死了。
你们做什么?蔡氏被摁住后,挣扎愈甚,奈何她一人到底抗不过多人,不过奋力甩着脑袋将满头珠钗挥舞的遍地都是。
好啊桑葚!你竟敢对长辈动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蔡氏吼着,随后又是转向桑南章,看看,这就是你教养出的女儿,什么货色!桑怡婉被桑葚护着,由起初的不可置信一点点重新滋生出活的希望来。
这时见蔡氏实在过分,终是忍不住站出来道:表姑母,你怎么可以对大姐姐动手,大姐姐是……贱蹄子!蔡氏不容桑怡婉说完,一口吐沫便飞溅出来,这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你……桑怡婉不善与人争执,气得眼角的泪不停滑落,偏又无可奈何。
桑葚侧过身轻声宽慰她:你先去屏风后坐着,不怕。
桑怡婉不放心道:大姐姐,你小心些。
说过,到底是转入屏风后,暂且远离了这场纷争。
然她不过刚刚消失于众人眼前,坐在一侧的两位表兄也要起身向那处行去。
桑葚一时倒不知该觉得可笑,还是为这愚昧又嚣张抚掌。
他们的母亲被人摁住,他们面上不过有些急色,却也是一个都不敢上前阻止。
如今婉婉后撤,他们倒是又要巴巴跟上。
桑葚一个眼色掠去,从夏当即命人将两人一道看住,蔡氏那端也一并塞住嘴,省得她过于吵嚷。
媒人瞧着这般乱象,自也识趣地起身告辞。
这世界终于清静下来,桑葚慢悠悠行到一侧坐下,眼皮微抬睨向桑南章,幽幽道:父亲,昨日我叫从夏送婉婉回来,嘱托了她几句话,可是从夏没有将话说清楚?桑南章的脸色早已是难看至极,偏当下又是无处可避,只得讪讪开口:清楚,说清楚了。
何止是清楚,简直是字字句句都打在他的脸上。
桑南章为官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婢女踩在头上。
若非憋着一口气实在郁结,亦不会在从夏走后冲桑怡婉发那么大的火。
桑葚见他并不否认,自个也省了迂回,又是问道:那父亲可是觉得哪里不妥?还是说,父亲不信我会为婉婉找一个好人家?说着,又是自顾自叹了一声,早知父亲对我不放心,倒不如将殿下一并请来,想来父亲觉得我人微言轻,在婉婉的婚事上说不着什么话,若是殿下作保,想来父亲便能安心。
不不!桑南章仓促起身,忙得摆摆手。
此事怎敢劳烦殿下,不过都是咱们家事罢了。
阿葚,此事说到底也是为父糊涂,可为父也是实在没有法子。
桑南章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沉重道,昨日你叫从夏与我说那些话,当下我确然是动心,这世上有哪个父亲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嫁一个家世贵重人品优良的公子。
你大表兄……桑南章说着,瞥向蔡氏那大儿子,眼底亦是不加掩饰地鄙夷。
他确然不是最佳人选,可为父但凡有一点法子,也不会叫婉婉出嫁。
桑南章道,你是不知,咱们与你表姑母一家,早年是定了娃娃亲的,这婚书尚在,为父再是不愿,也不能违背了这礼数不是。
桑葚一惊,这娃娃亲一事,实在在她意料之外。
她瞧姚氏的面容,可见姚氏亦是有些惊奇。
果然,这是桑南章留下的后手,预备着有人发难。
诚然,若真有这一纸婚书,便是真将四殿下请来怕也不大好办。
至少,明面上不好办。
原来是有娃娃亲啊!桑葚恍然道。
言语间,似乎清冷的面目也变得温和些。
一侧始终被人紧盯半个字不敢多言的大表兄,这时终于找到了机会,赶忙道:知道了还不快把我母亲放开?桑葚懒得理会他,只冲着桑南章莞尔道:我从前倒是不曾听父亲和母亲提起,那纸婚书在何处,父亲可否叫我看看?这是明摆着不信他。
桑南章却是并不拒绝,只抬手示意手下将婚书取来。
从夏代为打开锦盒,又展开婚书叫桑葚瞧了一眼。
桑葚瞧着那纸张确然是有些旧了,却也不知到底是刻意做旧,还是真的曾定过娃娃亲。
桑葚大略瞧了一眼,便是望向桑南章道:父亲,不知这娃娃亲是何时定下?许多年了,为父也不大记得。
桑葚拿过那张薄薄的纸,做旧的红在指尖摩挲已然染不下颜色。
她一字一字地瞧过去,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轻声呢喃着:父亲,这上头怎么没有写明是定下咱们家哪个女儿?婉婉与大表兄差了十余年,总不会是大表兄十多岁时定下的婉婉吧?如此说来,还算什么娃娃亲?桑南章忙是解释:定下之初,你大表兄也是年幼,咱们家还没有女儿出世。
哦。
桑葚道,那便是说,只要是咱家的女儿都可。
正是!一旁蔡氏的大儿子又是插嘴道,你家的女儿早早就定给了我们兄弟二人,还想赖账不成?桑葚抬手抚了抚耳侧,怎的这母子二人都是一般的聒噪?然则心思一转,却也觉得这位大表兄所言,并非没有半点道理。
再瞧向桑南章时,桑葚面上便带些为难之色:父亲,您该早些同我说才是,如今这般情形,可是叫婉婉替我受了苦。
早知我应该嫁于大表兄,当初就不该应下陛下的赐婚。
胡闹!桑南章骤然厉声道,言罢,又是压低了嗓音,小心警示,陛下旨意,岂容你我置喙?桑葚见桑南章眼底惊惶,这陛下旨意诚然不可在背后议论,不小心传出去可就是杀头的罪过,也不怪桑南章这般小心。
然桑葚却是不曾被惊着,只照旧面带惋惜:只可惜了婉婉,我实在不忍婉婉替我受苦。
怎算是替你受苦?桑南章喟然一叹,不得已拎了苦口婆心的语调,缓缓道,你们是姐妹,你能得陛下看重由陛下亲自赐婚,这是咱们家的荣耀,亦是你妹妹的荣耀。
如今若非瑶瑶已然定与崔家公子,今日成全这桩娃娃亲的便是瑶瑶。
桑葚捏着那张纸,默然垂下头,低低道:父亲说的在理,可我这心里总是不畅快。
不如这样,她说着,忽的仰起头,眸中划过明媚的亮光。
父亲,我眼下倒有个两全的法子,可叫妹妹不必出嫁。
桑南章愣了下,一旁姚氏亦是闪过诧异,不知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毕竟,这婚书在此,这桩婚事便是无论如何都不曾回避,否则若是传扬出去,整个桑家的名声便是毁了。
外头流言纷纷,少不得就要说桑家一朝得势,看不上往日那些穷亲戚。
不料,下一瞬,桑南章与姚氏便是瞧见桑葚打圈椅上慢悠悠起身,她行至正厅中央的那正燃着的火炉前,微微俯身,便是将那纸婚书毫不犹豫丢了进去。
你干什么?蔡氏大儿子大叫一声,挣扎着就要扑上来,奈何被人摁住,到底是动弹不得。
然则桑南章眼睁睁瞧着,却是连惊叫都来不及。
他甚至不知何时这养在膝下素来乖顺的女儿忽然变了模样,怎变得这样果决狠厉?姚氏瞧着,亦是目瞪口呆,她实在是小瞧了桑葚,这婚书说毁就毁,约定说废就废。
这般嚣张,姚氏一时之下,倒不知应该抚掌叫好,还是为着自个如今与桑葚关系良好而松一口气。
桑葚眼见得那婚书顷刻被火焰吞噬,又是坐回椅上,瞧向桑南章漫不经心道:父亲觉得此法可好?桑南章早已是僵硬地全身不能动弹,这嘴角抽搐发不出一丝声音。
仍是那蔡氏大儿子怒不可遏地叫道:你敢毁了婚书,难道就不怕世人议论吗?桑葚瞥向他,立时有下人一并塞住他的嘴,止住这份没完没了的聒噪。
桑葚这才道:何来的婚书?倒是你们一家子在我们家胡作非为,合该捆了送去顺天府才是。
桑南章紧握着扶手,直扣得手背青筋突起。
这时终于勉力开口:我看不必了,阿葚,总归是亲眷,怎么也不能闹到顺天府去,岂不是叫外人瞧了笑话?那父亲以为,眼下应当如何?桑葚淡然道。
桑南章抬手抹了把额上冒出的汗渍,余光掠过被紧紧束缚的蔡氏同她那两个儿子,心知婚书已毁,责问神女或是四皇妃之事他必然是做不出,如今只得说道:你表姑母千里迢迢到京城来投奔我们,一路上着实是辛苦。
只是如今也修整了两日,明日我便派人送他们回桑平县。
桑葚毫不犹豫道:只怕他们不肯。
说着,便见蔡氏与她那大儿子挣扎的愈发是剧烈,摆明是不认同桑南章所言。
桑南章只得转向蔡氏,似是语重心长道:表妹啊,你们便回去吧!如今婚书不在,婉婉的婚事日后自有她姐姐,亦是如今的四皇妃代为操持。
你们再是不愿,难道还能与皇家对抗不成?回去吧!这话警示与告诫兼有,只是,仿佛还有些无奈。
桑葚愈是不能理解,事已至此,桑南章因何还能以这样的态度对蔡氏,当真是被抓了把柄不得不妥协?因而哪怕到了这一步,也怕逼急了蔡氏反倒牵连出他自个。
随即,桑葚示意下人将蔡氏口中的布巾扯掉,蔡氏立时一口吐沫喷出来,冲着桑南章便是吼道:你休想!这婚书在不在,我儿都要娶了你家三姑娘,没得商量!表妹,你这是何苦呢!桑南章叹息着。
哼!蔡氏瞥过眼,冷冷道,不然你就等着,看我儿到底能不能娶了婉婉。
说着,更是示威一般睇了桑葚一眼。
这话,终于带了威胁的意味,桑南章微微佝偻的脊背弯的愈发厉害。
桑葚见桑南章憋不出一个字来,这才缓缓道:父亲,既然这事你无法处理,不如就交予女儿来办。
你……桑南章侧过身,犹疑了片刻,到底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桑葚也没心思等桑南章措辞出只言片语,直接冲蔡氏道:表姑母,我勉强再叫您一声表姑母。
你一心想要大表兄娶了婉婉究竟为着什么,咱们心知肚明,如今我给您两条路,你自个选一选。
其一,两位表兄涉嫌调戏尚未及笄的闺阁女子,我报官,押送两位表兄到官府去,想来顺天府尹也不必瞧着是我派人送去,便是秉公办理也能将两位表兄打上几十杖。
你敢!蔡氏立时扯着嗓子吼起来,然惊惧不过瞬息便是湮灭,她紧接着又是充满底气,好啊!你去,我就看着你去!捱上几个烧火棍算什么,你妹妹的名声从此可就毁了,我看她还能嫁什么好人家?姐姐,我不怕。
屏风内,一道纤薄的背影站起来,语声坚定。
大姐姐为她做到这般地步,不止得罪了表姑母一家,甚至也将父亲的颜面一并抛却。
到了这般地步,她更不能后撤一步,也绝不会后撤。
我知道。
桑葚温声道,放心。
随后又是转向蔡氏,字字冷清:婉婉曾与我说过,宁可做姑子也不会出嫁。
名声毁了算什么,大不了做姑子去,或是我养她一辈子。
还是说,桑葚说着,忽而笑了笑,表姑母以为,身为四皇妃的妹妹,身上略有一丝瑕疵,便嫁不出去?还是说,由神女一力担保的清白不叫人信服?莫说只是作为受害人被人欺侮,便是曾嫁过人生过子做过寡妇,那又如何,这般身份便是只要她想,便多的是人哄抢。
蔡氏诚然也明白这个理,强撑的说辞在喉间打了个转,总算一时寂静。
还有一个选择。
桑葚说着,与从夏示意,从夏当即走至门口,随后便有人抬进来一个硕大的箱子。
箱子被人打开,里头金灿灿的光顷刻晃了所有人的眼。
桑葚一并道:表姑母带着这一箱金元宝回桑平县去,日后决然不许与人提及曾要与婉婉定亲一事。
言罢,整个厅室赫然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那耀眼的光芒上。
那放在掌心团不住的金元宝,随意一个都足以一个平常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宽阔富庶。
更遑论,是整整一箱数不清的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