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蔡氏这等没有见过世面之人, 便是桑南章与姚氏在京城过了些日子,也算见过些达官富贵,可这么些金元宝摆在眼前, 还是惊愕地失声不语。
这些金元宝, 别说在桑平县, 只怕放眼整个云阳府也可当得首屈一指的富贵。
蔡氏眼底登时冒出亮光,眼底似也闪烁着金色, 身后摁着她的几人不知何时松开了手,蔡氏不自觉向前行去,而后整个人跪在那箱子跟前。
她满眼不可置信地抚过那一锭锭金子, 恍如做梦一般不真切。
末了, 忽而又是猛地抓起一个放入口中咬了咬边缘, 再拿下时便见上面落下明显的齿痕。
这是假的,你竟敢拿假的唬我?!蔡氏举起那金元宝, 怒目圆睁。
桑葚懒怠得理她,却是蔡氏那大儿子晚一步扑过来,随意抓了一个也在口中咬了咬, 照样是齿痕。
随即赶忙满是欢喜地与蔡氏道:娘,这是真的,真的!金子同银子不一样, 咬了就是会有印子。
蔡氏愣了愣,仍是不大确信:果真?蔡氏大儿子连连点头, 同蔡氏一般抚摸着一锭锭金子不舍得松手。
一旁姚氏见这般情形,极艰难才从那样多金元宝的震撼里抽身而出,而后提醒蔡氏:表妹, 你未曾见过这金元宝也当知道, 这皇子府拿出来的难道还能是假的不成?蔡氏微微悬着的一颗心登时落回肚子里, 而后便开始极为认真地数这箱子里统共多少个金元宝。
然则,许是太过兴奋,每一回数出的数目都不尽相同,总是差那么一两个。
桑葚懒懒地瞧着,一旁从夏见他们实在是墨迹,立即示意周遭的小厮将两人拉开些,而后一把合上箱子。
金灿灿的光芒顷刻自眼前逝去,蔡氏伸手向前抓了空,满眼都是遗憾。
桑葚道:您可想好了,回桑平县,还是留在京城?回回回。
蔡氏毫不犹豫开口,一面说着,手掌还扒着那箱子,唯恐桑葚改了主意将那箱子抬走。
蔡氏大儿子亦是连连捣着下巴:对对,我们回,我们今日就可以回去。
他们这一程千辛万苦赶来,本意就是为了打秋风来的。
原本想着娶了这桑家三小姐,日后便是长长久久与桑家结了亲,自然也是与四皇子长长久久做了连襟。
这样的关系,管教他们一家子在京城横行无阻。
可没成想,那桑怡婉性子如此刚烈,半点不肯婉转。
即便真是用了强,或是死乞白赖非要将此事促成,怕也不过得来一具尸体,平白将两家的关系搞僵,哪还有什么好处可言?更何况,还有桑家大小姐这神女的身份,原以为神女高高在上,懒得理会这些琐碎。
即便是管了又如何,终归不是一母同胞,还能真的为三小姐出气不成。
哪成想神女竟也是个护短的人,且手段这样狠厉,半点不给人留有余地。
眼下这般,两厢抉择,自然是选择更有益处的一方。
再者说,即便没有神女横加阻拦,与三小姐成了亲,这姻亲连着,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来这满满一大箱金元宝的好处。
桑葚瞧着这般情景,暗暗松下一口气,只是目光打那一直未曾开口的蔡氏二儿子面上掠过,见他似是隐忍不言。
正要多问一句,蔡氏这端却是已然起身,客客气气与桑葚道:这事便这么定了,你不许反悔。
桑葚莞尔笑着,从夏代为作答:神女怎会言而无信?蔡氏放下心,俯下身拍拍沾了灰尘的衣裙,再仰起头时,下颌微扬,眸中甚至带些睥睨众生的高傲。
她与桑南章道:表兄,你养了个好女儿,今日这事就这么了了,多余的我也不再同你计较。
只是有些话,我还要同你说一说。
如此,便是有些悄悄话不便为外人知。
当下,桑南章便是引领蔡氏一人来到偏厅,至无人处,桑南章面上的厌恶顷刻显露无遗。
他率先道:拿了这些金子,就不要再来京城了。
那是自然!蔡氏仿佛没瞧见桑南章那般脸色,只沉浸在乍富的喜悦中。
这些金子,足够我们几辈子花不完。
不过表兄,蔡氏说着,忽而又是凑上近前,啧啧感叹着,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出手这等阔绰,实在叫我开了眼界。
忽而又是冷哼两声,表兄,这么些金锭子,怕是你在京城几辈子也弄不来吧!桑南章不耐地甩手:要你走就赶紧走!蔡氏撇撇嘴,余光打量着桑南章愈是鄙夷:我当然会走,这京城有什么好的,处处看不起人。
不过表兄啊,你可记清楚了,也最好日日祈祷着,最好我们家这一辈子都不会栽跟头,否则……余下的话,蔡氏不曾说出口,桑南章的脸色却是沉沉地坠了下去。
眸中晦暗,压抑住层层汹涌。
*半盏茶后,桑南章与蔡氏从偏厅走出,桑葚掠过两人面色,大抵揣度,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似乎并未了结。
至少,桑南章仍是郁结在心。
蔡氏一进正厅,则是满脸堆笑来到桑葚跟前:桑葚啊,哦不,四皇妃,你看,如今我们收了你这么多金子,这从京城到桑平县千里之遥,路上若是遇着土匪强盗什么的,我们这不就成了羊入虎口吗?表姑母放心。
桑葚缓缓道,我带了侍卫来,可一路护送您回家。
蔡氏愈是喜笑颜开,嘴角仿佛要咧到耳朵根后头去。
笑罢,又是不放心地躬身探问:是四皇子府的侍卫吗?是。
桑葚淡声道。
都戴着腰牌?蔡氏仿佛难得这般机警,就是给人一瞧,就知道他们是皇子府的侍卫。
自然。
桑葚道,您放心,他们都是个中好手,自会护您和两位表兄一路周全。
那便好那便好。
蔡氏彻底放下心来,那我们今日便走,不,现在就走!得了整箱金子,蔡氏带着两个儿子走得极快,生怕会有人上来偷走一两个。
为做得周全体面,这亲眷离府,桑南章与姚氏一并到门口相送。
厅内,顷刻只余下桑葚与桑怡婉。
桑怡婉扑通一声又是跪在她面前,桑葚抬手便要扶住她,奈何桑怡婉这一跪来得太急,桑葚未能及时抓住她,只好俯下身想将她扶起。
然则这一刻,似与昨夜不同。
昨夜桑葚搀扶她起身,桑怡婉虽也是满脸泪痕,却是就势起来了。
今日,却是任凭她用了力道,桑怡婉仍旧结结实实地跪着。
然这姊妹一场,桑葚怎受得起妹妹一跪?三妹妹,你是做什么?桑葚无奈道。
桑怡婉抓着她的手腕,挺直了脊背,坚定道:大姐姐,今日再造之恩,婉婉没齿不忘。
桑葚无谓地笑笑:这是小事,快起来。
桑怡婉仿佛不知还能如何表示感谢,只道:大姐姐,我真的很感谢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救了我,也救了阿娘。
你是我妹妹,谈什么报答?桑葚莞尔道,这姊妹间互帮互助本就是应当,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也要你来帮我。
顿了顿,桑葚忽而又道,对了,昨夜父亲可曾为难你?这事也是怪我大意,若是叫你留在府上,也没得今日之事。
桑怡婉忙不迭摇头:是父亲坚决,同姐姐哪有什么相干?如今姐姐帮我免了这桩婚事,我心底不知道有多高兴,阿娘知道了定也要高兴坏了。
说着,又是担忧道,可是大姐姐,那么多的金子,殿下知道吗?他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怪你?虽是隔着屏风,桑怡婉瞧不真切,可单单听着蔡氏同那表兄那般激动,就知道定是数目极多的金元宝。
且若非数目极多,又怎能一下子堵住那张贪婪的大嘴?放心,桑葚抚了抚她的肩侧,宽慰道,你姐夫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快些回去吧,将这个消息告诉你阿娘,也叫她宽心。
桑怡婉含着泪重重点头,终是从地上起身离去。
周遭全然静了下来,桑葚接过从夏递来的清茶放在唇边轻抿,折腾了这么会儿,喉间确然有些干涩。
她一面抿着,一面越过敞开的轩窗瞧外头的天色。
这日头正好,正适宜出行。
且是越往南行,天色越是和暖。
桑葚懒懒地歇了会儿,外头传来桑南章与姚氏折返的声音。
她便又打起些精神,处理这第二桩事。
桑南章与姚氏迈入厅内,桑葚甚至未曾打眼去瞧,直接便道:母亲有了身子,折腾了这么会儿怕是疲累,也该回去休息了!姚氏愣了下,晓得桑葚这是还有话要与桑南章说,当下便做得疲倦模样,就着丫头的搀扶离去。
桑南章在主位坐下,与桑葚道:今日之事,倒是麻烦了你。
父亲不怪我便好。
桑葚温声应着,三妹妹的事本不该我插手,只是实在不忍三妹妹代我受过,因而才有这般愈距。
是为父不曾考虑周全。
桑南章照旧说着客气话。
不妨,桑葚当真当他客气,紧接着又道:既然今日女儿已经是这般愈距,还有一桩事,女儿索性一并说了,父亲也可一道责骂我。
你也是为了婉婉好,为父怎会怪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桑南章面色平常,心底却是不由打了鼓。
依照桑葚这般插手婉婉婚事的愈距程度,接下来所言,大抵也不是什么小事。
桑葚便是直言:听闻父亲在郊外有一个外室。
桑南章额间蓦地一紧:是你母亲同你说的?随即眸间又是掠过一抹厉色,她也是,你刚刚成婚做了人妇,怎好将家中这些隐秘随意告与你?没得让你烦心。
桑葚静静听着,自然明白桑南章言下之意是姚氏多嘴,是她将手伸的太长竟然管起了长辈的私事。
桑葚并不意外桑南章这般反应,愈发淡然道:母亲不说我也会知道,说不准,将来会满城皆知也未可知。
桑南章的脸色顷刻耷拉下来:阿葚,你这是何意?为父要纳谁为外室,难道还要问过你的意见?不说是你,便是四殿下在此,怕也不会过问臣子的家事。
父亲可知,那女子是当朝右相严大人的人。
严大人与咱们的仇怨,父亲应是知晓。
桑南章愣了片刻,不知是惊讶那女子的背景,还是惊讶于桑葚知晓得这么清晰。
闷了会儿,又是梗着脖子道:此事为父自然清楚,也不必你来提醒。
父亲您知道?桑葚分辨着桑南章的神情,不知他是否是真的清楚。
她与我说过,曾受制于人,那人便是严相。
桑南章眼皮微垂,声音平稳,看来不大像是扯谎,亦不像是勉力支撑。
如此,倒叫桑葚有些看不明白。
桑南章察觉到桑葚探寻的视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索性又拿出那般慈父模样。
他目光温和地看向桑葚,眼底似还存着几丝怅惘。
阿葚,你没有见过她,若是你见过,便不会这般责问为父。
桑葚顿了顿,愈是不懂桑南章这般做派,是要示弱,还是诉说他的苦衷?锦锦她……桑南章说着,喉间仿佛还哽了哽,她同你娘长得很像。
为父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是你娘回来了,她又回到了我身边。
所以阿葚,不论她是什么人,是不是别有居心,为父统统不在乎,那是你娘啊,为父从没想过有生之年竟然还可以再见到你娘,为父只要她在,其余什么都不想管。
呃……桑葚望着桑南章眼底的潮湿和点点血色,下意识还是有些动容。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听到桑南章提起她的阿娘,她以为桑南章也忘了这桑府曾有一个正经夫人,那夫人死于心思郁结,死了十多年。
却没成想,桑南章没有忘记。
或许,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吧!不然,她的阿娘唤作白锦怡,两个妹妹的名字里便都带有一个怡字,如今被一个外室引诱,也是那女子唤作锦锦,且还和她的阿娘长得相像。
这般模样的桑南章桑葚从未见过,像是剖开了心给她看那里面最柔软的所在。
她几乎全然信了他,只在最后勉强拎了一丝清醒,问道:父亲,我不知阿娘会不会回来,只是觉得若是您真的喜欢那女子,不如将她带到府上,官员养了外室,于您的名声终归有损。
桑南章坚定摇头:我也曾这样想过,但她不肯,她只求能在我身边,不求名分。
不求名分?这话叫桑葚顷刻清醒过来,桑南章或许是真的沉迷,那女子却是始终不大对劲。
您说她曾告诉您她是严大人的人,不知她是怎么说的?这事你不问我,早晚有一日我大抵也要让你帮忙。
桑南章叹一口气,自为父为她赎身,她便早早地告诉我她诸多身不由己,哪怕离了那春和楼,也是日日不得安生。
我追问下去方才知晓,她是严相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也是严相一手安排。
可她本是心思良善的女子,哪怕是柔弱无依受制于人,也不想做出伤人的事来,是以这才将所有告知。
起初,她也是一个知书达理闺阁娇养的千金小姐,可是后来家族落难,只剩下她和一个胞弟相依为命。
阿葚,你也是被为父小心娇养着养大,最是明白这女子柔弱到了这俗世之上,极难求生。
那严相给了她一条生路,却是将她送到了春和楼,做迎来送往的清倌人。
她几欲寻死,可又舍不下年幼的弟弟,终于在那春和楼活了下来,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后来我为她赎身,才知晓她因何一直受困,乃是严相一直扣押着她的弟弟。
因而即便是她来到我身边,将来怕也会因为弟弟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
是以阿葚,就当为父求你,你可否与四殿下说一声,请他帮忙将锦锦的弟弟救出来,这份恩情咱们桑家会永远记着。
如此看来,倒是说得通。
那女子原本百般为难,但被赎身后,选择了桑南章这一方,寄希望于桑南章想法子帮她把弟弟救出来,如此,也可两全。
只是……桑葚蹙了蹙眉,仍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只一时想不出,便先就着眼下说道:父亲,这事我一人做不得主,也不知好不好办,还是先问过四殿下才是。
只是那女子那端,父亲可有什么打算?这样长久地住在外面总也不是办法,万一将来知晓的人多了,有哪个在朝堂上参了您一本,也是于您无益。
这事……桑南章迟疑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将实情告知。
顿了会儿,终是一拍大腿,直接道:罢了,与你说也是无妨。
锦锦她虽说是别无所求,亦不想进这院子成为拈酸吃醋的女子,可为父终归是不想委屈了她。
那……为父想要她做这桑府的夫人。
桑葚嘴角一抽,顿觉从前姚氏种种哭诉半点不夸张,桑南章竟真的这么想。
桑葚默默咽了咽口水,勉强道:可是父亲,母亲并无过错,您若是就这般平白休了她,应也是不妥。
桑南章眼睛一斜:她哪是你的母亲,你的亲娘就是因她而死,如今要她做了十几年的正室已经是高抬了她。
如今你亲娘回来了,姚氏自然要让位。
桑葚闻言,身子愈是不自觉后倾些。
先不论那唤作锦锦的女子绝不可能是她的阿娘,即便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一说,阿娘到了如今也不过才十六岁,怎么都不会是桑南章养在城郊的外室?况且,桑葚从不信这些。
即便真有这些诡论,阿娘当年死于心思郁结,难道重来一世便可全然心无芥蒂?好一会儿,桑葚才艰难启齿道:可是这般,于您的名声也是无益。
休妻再娶,还是无缘无故的休妻,传出去也是难听得很。
阿葚你放心,桑南章却是一派了然,这事为父必然处理妥当,且也不是全无因由,过两日我便与姚氏说清楚,她们两个谁生下儿子谁做这桑府的夫人。
呵!桑葚打心底哼了哼,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好。
毕竟,这是做父亲的娶妻纳妾,与三妹妹被胡乱安排的婚事截然不同,她实在不好管,也不好多说。
自桑府折返回四皇子府的路上,桑葚坐在马车上,手心捧着暖暖的手炉,不自觉感慨:姚氏也是可怜,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结果这正室的位子又要丢了。
当真是有舍有得。
从夏在一旁坐着,也是重重地叹息。
桑葚不由笑道:你叹什么?奴婢虽说从来也不喜欢姚氏,可姚氏不管怎么说也算照看了您这么些年,即便是不大尽心,也不全然算是那恶毒的继母。
后来还救了您一回,奴婢怎么看都觉得姚氏再是不好,也强过老爷在外头养着的狐狸精。
从夏!桑葚嗔她一眼,尚且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狐狸精岂是随口说的。
从夏扁了扁嘴,顿了顿又道:如今姚氏真的是没了指望,依奴婢看,她也就只能盼着那外室真的图谋不轨。
总归老爷这颗心,是怎么都拽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桑葚抓住从夏的手,脑海里一个念头蓦地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