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摆在路边的摊子看来实在简陋了些, 那摊贩听得男子所言,动作倒是极为麻利,很快就端了一碗冒着热息的馄饨送至那男子桌前。
男子俯身吃了两口, 这才瞧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目光相对, 桑葚纵使不曾见过这位严大人, 也知这摊贩的位子上唯一的这位客人便是严相。
且他虽是一身素衣,为官做宰的气度却是隐藏不住。
桑葚居于高处微微颔首, 那严大人却是端起碗直接道:这家的馄饨味道极好,神女和殿下可要下来尝尝?桑葚与楚怀还未及应声,严大人已是将碗搁在手边, 顾自叹着:想来神女高高在上是惯了的, 吃不惯这等糙食。
只是神女可知, 这人间烟火供奉,都是这等糙食。
桑葚静静瞧着, 她知晓这严大人必然针对她,不过,确然不曾料到被针对的这样明显。
好似, 楚怀全然不存在一般。
楚怀自然也察觉到这严相第一句尚且问候了两人,第二句便是这针对桑葚一人。
他身子微微前倾,薄唇轻启便要应声。
桑葚忙及时摁住他的手, 掌心落在他的手背微微用力。
严大人与她说上几句本是小事,且严大人落座的摊子本就在桑葚这一侧, 若是楚怀出言,便仿佛是隔着她与人争执,跌了皇子体面。
桑葚直面过去, 嗓音冷清道:严大人既是等在此处, 有话直说就是, 何必这般迂回。
然那严大人不知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开口愈是曲折。
他又吃了两口馄饨,这才慢悠悠道:本官找神女能有什么要紧事,这天下太平无灾无难,本官倒是有些好奇,这天下父母一心为着子女,不知这做儿女的心底可有装着长辈?此事严大人何须来问我,您这般年纪,应是有儿女的人,问自己的孩子便是。
桑葚悠悠应声,说过却见那严大人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仿佛等候了半晌的悠然淡定顷刻无存。
桑葚正是不解,即便是她明知他膝下千金已故,算是触了他的眉头,可也是这严大人自个找上来门刻意与她难堪。
怎的严大人那神色,好似自个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楚怀忽的在她耳侧低声解释:严相成婚多年无子无女,三十余岁时才终于得了那个女儿。
故去的那位千金,乃是严相唯一的孩子。
桑葚顿时了然,也怪她从不曾细细了解这些官宦之事,只知两人结了仇,却没成想是这样深的仇怨。
唯一的孩子因她而死,也怪不得严大人那眼色凌厉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
只是她问心无愧,照旧淡然地迎着严大人的注视。
严大人愈是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身,连带着身前的桌子都被掀翻在地,一旁的摊贩下意识想要近前,结果一眼瞧着这般剑拔弩张的姿态,又是讪讪退了回去。
严大人大步行至马车旁,厉声道:本官倒要等着看,你自己的父亲,你救是不救?!不比严大人这般疾言厉色,两人离得近了,桑葚的声音也压低许多,只姿态不变,缓缓道:严大人不必等,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神女之言一人不抵苍生,这人即便是我的父亲,如是。
你便不怕这满城的吐沫星子淹死你!严大人瞪着眼。
严大人不如想想您自己,戕害与神女有关之人的性命,会得来怎样的报应。
严大人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
笑罢,方才仰着头不可一世道:报应?本官倒是听说那史太师曾掳走过你的丫头,怎么,这报应就是将史家的丫头也给绑了,真是可笑!本官父母早亡,膝下无儿无女,这孤家寡人神女预备怎么报复?这却是桑葚始料未及,方才她只听楚怀道这严大人父亲早逝,没成想竟是孤家寡人。
顿了顿才道:大人等着就是。
哈哈哈!严大人依是笑着,仿佛全然找回了最初坐在那摊位上的自得,本官等着,如今不过一个开始,本官当然要等着看。
说罢,便是甩袖扬长而去。
严大人远去,桑葚所乘马车也渐渐行驶,只在离开前由从夏搁在摊位上一块碎银,免了那摊贩损失。
马车内,桑葚将要松开楚怀的手却是被他反手握住,桑葚看向他一脸凝重的模样,无谓道:我知道殿下要护着我,也相信殿下,只是严大人本就是冲着我,没必要平白牵累了您。
楚怀闷声道:你还是不信我。
他明明就在她身旁坐着,却像是被隐匿了身形,只看着她与别人交锋。
虽说胜的很是利落,可越是这般利落,越是显得他无用。
不是不信。
桑葚说着,察觉楚怀这般眼皮耷拉嗓音沉闷的模样竟带有几分委屈,这形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像极了新婚之夜他醉酒时,浅浅的,带些孩子气。
桑葚唇边不由挂些笑意:我错了,殿下只当我还不习惯有人护着我,将来慢慢习惯了,一应交由殿下出头,我只管做殿下娇养的金丝雀,如何?说过,便是趁他不察,小心翼翼收回了手。
楚怀这端,则仿是刚刚被塞了满口蜜糖,忽然又灌了一口冷水。
这滋味在唇齿间咂摸,一时也不知是甜,还是炸了喉头。
末了,只重又揽住她的肩侧,温声道:不急,我可以等。
这漫漫一生,她总会如从前一般。
回至皇子府,许是楚怀一早打点过,满府下人不曾有一人议论,甚至偶尔掠过她的眼光都如往常。
行至梧桐院,桑葚取下身上厚重的斗篷,顺手接过从夏递来的手炉,与楚怀道:多谢殿下。
楚怀抬眸望来,不知有何可谢,桑葚继而道:外头的流言不知有多难听,殿下却是不曾叫我听见,这份用心当得一声谢谢。
楚怀脸色顷刻沉了些许,忍不住自个咕哝道:方才还说要做金丝雀。
殿下说什么?桑葚没听清,只瞧见他唇瓣一启一合。
楚怀忙道:没什么,这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桑葚捧着手炉也不再多问,府上传膳的时辰已过,但她与楚怀都刚刚回府,自然很快又有膳食传上来,用过午膳,桑葚照旧如往日歇在窗前,手上拿着绣帕,偶尔绣上一会儿。
楚怀见她神色从容,仿似不曾被折腾过大半晌,不曾遇着那一桩桩的事。
虽知她一贯沉着,楚怀仍是担忧道:阿葚,今日你父亲的事,你可还好?楚怀素来知晓他们父女不睦,可终归是父亲。
如今桑南章忽然成了那般模样,他只怕桑葚憋在心里反倒对身子不好。
桑葚愣了下,细小的绣花针拿捏在指腹,终是连同帕子一道搁在了手边的矮桌上。
她没有看楚怀,只透过窗棂看向外头不甚清晰的景象。
一面缓缓应道:大约是他正值壮年,我从未想过这样的景象。
说着,又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可能即便是想过,也觉着自己一定不会难过。
他从未当我是女儿,我又何必心心念念指望他如史家夫妇那般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桑葚顿了顿,声音愈是低了下去。
或许是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也或许,是他虽然养了外室可初衷却是因为那外室像极了我阿娘,他对我不好,对我阿娘总算不曾真的辜负。
殿下,桑葚转头看向楚怀,如果可能,我希望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楚怀大抵明白她对桑南章的情感,那连着血缘之人,纵使从来都不喜欢他,却也不至于指望着他死。
如今他躺在床上大约永远不能醒过来,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真正地沉睡下去,说的是吊着一口气,其实这般再也不能开口说话的人,已然是死别。
楚怀不知如何宽慰她,因着世事陡转,桑南章不再似从前一般一辈子高官厚禄颐养天年。
那一世,桑葚身为唯一的国丈,多得是人巴结奉承,不曾有人给他下这样的套,他活到六旬身子还很康健,四五个孙儿承欢膝下,过得很是适宜。
那时,桑南章常常想起他早逝的女儿。
至少,每每入宫拜见,都是鼻涕眼泪横流。
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桑葚成了神女,得罪了右相。
右相给桑南章使了美人计,桑南章因此不再如从前,转而缠绵病榻。
这些事,楚怀无从开口,也永远不会告诉她。
桑葚顿了顿,忽然又道:殿下,你可会觉得我太过狠心,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伸手搭救?这人尽皆知的神女,倒不知楚怀会怎么看她。
楚怀原不知如何宽慰,这时迅速摇了摇头,道:怎会?连太医都说是药石罔效,怎么能怪你?我是神女啊!桑葚凝着他,眼底透出浅浅的光亮。
神女不是无所不能。
楚怀毫不犹豫道,说过方觉这话脱口而出实在太快了些。
然桑葚已是敏锐地察觉,并迅速问他:殿下是觉得神女不是无所不能,还是知晓神女不是无所不能?揣度与知晓,可是截然不同。
好在楚怀自个话音落地,就飞快调整了心绪,当下桑葚问及,他瞬息间已然能够面色如常应声:自是我以为。
若你当真无所不能,大抵不是神女降世,不是□□凡胎,而是真正的神仙。
若非神仙,又有哪个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桑葚细细辨着他的神色,奈何实在平常,瞧不出什么来,索性又是放弃。
幸而来日方长,若楚怀真是那人,她迟早能够知晓。
念头落下,桑葚又拿了帕子细细绣着,楚怀则被郑安叫走,说是有事禀报。
书房内,楚怀端坐于书案后,郑安躬身而立,细说着所要禀报之事。
楚怀静静听着,眸色未动,似乎早有预料。
待郑安说完,楚怀凝向别处,依旧没有吱声。
倒是郑安又添补了一句:殿下,此事可要告知皇妃?他正是因着拿不定主意,才没有直接当着皇妃的面禀告。
楚怀骨节微微弯曲,轻扣着紫檀木桌面,沉吟了片刻方道:告诉她。
可是……郑安忍不住迟疑,瞥见楚怀清淡如水的视线,又是小声道,可是殿下,这事告诉皇妃会不会残忍了些?她不是沉醉于梦境的人,这是真相,理应叫她知道。
是!郑安躬身应下,却又忍不住腹诽,只怕理应皇妃知晓的真相不止这么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