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氏同她的大儿子昨夜死了, 死于客栈起火。
老二勉强逃过一劫,但一箱金子被人偷走,他自己亦是被土匪追杀。
郑安着人救下他, 如今正在前厅。
阿葚, 去见见?桑葚听罢, 惊诧了好一会儿。
这两日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时候。
只是这一桩, 倒也不算十分意外,蔡氏撵走了皇子府派去保护她的侍卫,如今遇着土匪, 土匪起了贪念, 杀人夺财, 似乎也不算太过离奇。
行至前厅,桑葚一眼见一衣衫褴褛之人, 那满身破烂,只勉强遮住皮肉。
原本应该束起的头发此刻也是乱蓬蓬一团,桑葚极费劲才从那染了脏污的面上分辨出蔡氏二儿子的形容。
老二见桑葚与楚怀走来, 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挪动,又叫桑葚瞧见他如今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目光下移, 才见那小腿处未被污泥全然遮掩的血色。
将你昨日所历,细细说与殿下和皇妃。
郑安立在一旁道。
那老二半刻不敢迟疑, 立时迅速开口,桑葚亦在他的叙述中知晓昨夜那火来得突然,确然是蓄意谋杀。
我从客栈离开, 本想着寻了寻那些金子的下落, 可是没走多远就发现后头有人一直跟着。
老二絮絮道, 后来跟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多了,那些人便一齐朝我冲了过来,我拼命想要挣脱逃命,奈何对方手持大刀,各个凶悍无比,幸亏一位壮士……不,幸亏一位侍卫出手相救,我这才苟活了下来。
说过,便是猛地跪在地上:求殿下皇妃救我一命,求殿下!桑葚没成想,这才不过一宿的功夫,蔡氏一家竟经历了这么多。
原本昨日见着还是光鲜体面的二表兄,今日便成了这般模样。
桑葚看向郑安:追杀的人可有抓住?郑安道:已经扣下,只是那箱金子尚未追回。
若要追回,怕是要灭了整个山寨才行。
不要了不要了!老二满眼惊惧,慌得忙是不停地摆手,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那些金子本来就不是我们该得的东西,求殿下皇妃,我现在只想保住这逃命,求殿下皇妃救我!桑葚淡淡地凝着他:财不露白,你们若是直接回桑平县,怕是不会遇着这样的事。
是是是!老二连连点头,都是我们错了,我们贪念太重,竟然妄想着……余下的话,老二不敢说下去,只个赶忙转口道,可是我们真的没有叫人发觉我们身上有银钱,一路上都藏的极好,实在不知怎么就招惹了那些土匪。
求殿下皇妃收留,叫我在这皇子府随便干些苦活累活,求殿下不要赶我走!楚怀冷冷地睨着他:皇城脚下,你怕什么?我……老二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殿下不知,那些人杀人不眨眼,我实在不敢再叫他们瞧见。
这话倒叫桑葚有些不懂,侧身看向楚怀:殿下,如今这土匪在城中也这般猖狂?原说,既是山匪,当是长久在城外活动,大约不至于嚣张到在天子脚下横行。
这又不是乱世。
楚怀则瞧着那老二,老二本就是诚惶诚恐,瞥见楚怀微凉的视线,只觉得身子更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手指掐着大腿,方才哆哆嗦嗦道:不……不不,是,是我觉着那些人会到城里来追杀我,他们看起来不只是要图财害命,好像还要……什么?余下的几个字老二声音极低,几乎被他吞咽到喉咙里。
桑葚追问过,他才勉强扬了扬声音,可照旧是小心翼翼道:像是要……杀人灭口。
这回桑葚听清了,可愈发是不解。
难道是她不懂这山匪行事的规则,既然金子已然到手,何苦揪着一个幸存的人不放?难道这偷东西,也讲究斩草除根?还是说,蔡氏一家从前便招惹了那处山匪?以桑葚所知,蔡氏入京前也曾被劫掠,是以抵达桑府门前时才满身狼藉。
你有话没说。
桑葚盯着他。
老二被瞧的脊梁骨发麻,昨日在桑府他便见识了这位神女的手段,可心底怀揣的那个秘密仍是不知要不要说出口。
眼神悄悄打量过坐在桑葚一侧的楚怀,又从桑葚身上转过,终是垂着脑袋不敢多言。
却是立在老二身侧的郑安,本是单手握剑,这时拿剑柄抵了抵老二的肩侧,冷声道:皇妃问你,犹豫什么?老二紧咬着牙,他哪是犹豫,他是不敢。
说!郑安索性怼了怼他。
老二身子不稳,险些跌倒在一旁。
不过他脑子活,想的向来比蔡氏和兄长多,这时大约也体会过来,明明问过一回的事,又要他再说一遍,大抵就是要让他这个表妹知晓。
遂狠了狠心,道:我知道一个秘密,或许是因为那个秘密,他才要杀我。
桑葚道:什么秘密?是娘临死前告诉我,她要我拿着这个秘密来找皇妃,说如今唯有皇妃能护我周全。
老二道,娘说,是许多年前的一桩事。
是有关您母亲的死因。
你说什么?桑葚手指撑在扶手上,险些当即便站起身。
略忍了忍,方才保持着坐着的姿态。
方才这位二表兄百般拖延,桑葚还以为是他觉着自个面上难堪不好开口。
现下想来,已然沦落到这般地步,保住性命要紧,还考虑什么颜面。
且单单杀人灭口四字,就该叫她想起那不该被忽略之事。
蔡氏拿捏着谁的把柄,才叫谁杀人灭口。
真相呼之欲出,桑葚这才骤然慌了神。
她想过桑南章行事或有不当,却是从未想过这秘密竟与阿娘相关。
老二缩了缩身子,继而道:娘说,当时您母亲是不甘受辱而死。
表舅为了仕途,要她委身于当时的知县,您母亲不肯,才抑郁而终。
桑葚赫然起身,再是没有一丝镇定。
她不可思议地凝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只觉得他字字入耳,像是要刺破她的耳朵。
十余年光景,她不喜姚氏,姚氏也不喜欢她。
桑葚一直以为是阿娘临盆生产之际撞见了桑南章与姚氏的奸/情,这才导致阿娘一直心思郁结,方才在她一岁时便过世。
便是姚氏自个,也始终这样认为。
却不曾想,这里头竟还有旁的事。
为了仕途,委身别的男子。
桑葚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为人夫君者能够做出的事。
那是要与他白首偕老的女子,是他正经娶过门的夫人,他怎能想到叫自己的夫人去陪别的男子?尤其那夫人,还刚刚为他诞下女儿,还不情愿地叫她纳了妾室。
这简直不是人!一旁楚怀亦是忙得起身,轻柔地握住她发颤的指尖。
桑葚已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楚怀便是代为询问:此事当真?这种事,可由不得你胡说。
我不敢扯谎!老二猛地摇头,这事其实我们进桑府那天我就猜出来一些,直到娘临死前同我说了,我才确信真的有这桩事。
你那时便猜着?嗯嗯!老二又是连连点头,当时我们入府,表舅本是极不情愿,待我们的脸色也不大好,后来娘提及要让兄长与三小姐定亲,表舅更是要撵我们出门。
娘就急了,脱口道表舅无情,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
说着说着,大约是说话全然不走脑子了,娘开始乱扯,不知怎么就到了皇妃身上。
娘说,先嫂子是个短命的,要知道自个的女儿这么出息,怎么也不能草草了断了性命。
这话一出,表舅当时就变了脸色,娘好像就是在那时忽然意识到,她自个知晓的这桩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于表舅而言,是不能触及的逆鳞。
后来娘和表舅就把我和兄长赶了出去,紧接着这订婚的事就商量了下来。
桑葚微微地喘着气,目光由起初的震惊渐渐变得了然。
怪不得。
她轻声呢喃着。
怪不得昨日见着那蔡氏,如此嚣张蛮横,桑南章却又一味纵容。
当真是叫人拿了把柄,只谁曾料想,竟是这样的把柄。
笑意自嘴角一点点漫出来,冷意越来越甚。
真是可笑啊!她的阿娘竟然是被她的父亲害死,可笑极了!桑葚笑着笑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亏得这两日她刚刚觉得那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子面目和善些,却也不过慈祥了这半日的光景,真相顷刻打在她脸上。
什么忘不掉她的阿娘,什么找了一个相似面貌的女子,怕是心中有愧,借着新人悄然弥补吧!亦或,连弥补都算不上,只是又喜欢了一个年轻女子。
楚怀扶住她的手肘,温声道:阿葚,这事未必全如他所言,或许有些别的纰漏。
或者,我叫人打听一下当年的知县,若能寻着人,也可知晓那知县当年是否有这样的意图。
桑葚本有些愣神,这时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不要。
不要去求证,这种事被翻出来,于阿娘而言,又是一番羞辱。
好好!楚怀赶忙应下,不去不去。
说过,随即使眼色叫郑安将人带下去,免得在这碍了桑葚的眼,叫她更是难过。
老二哪肯就走,忙是向前跪行了一步,急急道:求殿下收留我,不要赶我出府,求殿下!郑安接了楚怀命令,哪管老二这般吵嚷,当即拎了他的领子就要将人提出去。
老二心下万分惊惶,忙是大声喊道:我还知道一件事!郑安手指一顿,瞧了眼楚怀的脸色,到底是将人搁下。
老二重新跪在地上,这次却不敢一下子托盘而出,只声声哀求着:求殿下救我一命,求殿下!楚怀懒怠地与他迂回,直接道:你说就是,我自会保你周全。
老二这才长舒了口气,缓缓道:这事是我藏在窗口下,听娘与表舅说起,也不知皇妃是否知晓……时光折回前两日,老二心思活泛,想知道蔡氏如何拿捏了桑南章,就躲在了窗下,结果就听着两人一言一语。
屋内,蔡氏姿态懒散地坐在椅上,下颌微扬眼带不屑地瞧着桑南章:表兄啊,我是真是小瞧了你。
这么多年了,你身边的女子倒是一个个对你都死心塌地,怎么,听说你又养了外室?啧啧!真是本事!桑南章瞧不上她粗俗,只勉强给她些薄面,应付道:男子娶妻纳妾,本就是寻常。
听说那外室也有了身孕,那腹中该不会是个男孩吧!蔡氏挑着眉梢。
她耳朵尖,入了府又是无所顾忌的四处行走,这丫头间的议论听上几句,自个就能揣度个大概。
桑南章愈发觉得蔡氏嘴碎,拧着眉懒怠的应声。
蔡氏却是尤无自觉,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表兄打算怎么处置那外室?我瞧如今你这夫人可是个有心思的主,不是那般好糊弄的蠢人,表兄怕是不能用那般手段了。
桑南章终是懒懒地睨她一眼,不悦道:顾好你两个儿子就是,操心我的家事作甚?蔡氏哼唧两声,不屑地撇撇嘴道:什么你的家事我的家事?往后两个孩子成了亲,咱们就是一家人。
表兄你可不要再跟当年似的,外头落了胎才叫进门,没得丢脸。
叫我说,外头那个就不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子,落了胎也不能叫她进门。
表妹,你管好自己就是。
夫人她不是这样的人。
桑南章的声音终于重些。
蔡氏拿捏住人,哪还有收敛的道理,继而道:先夫人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可姚氏就未必。
当年你为了哄那白锦怡,不就叫姚氏落了胎。
如今姚氏有样学样,你也怪不得人家。
这叫什么来着,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个造的孽啊!说着,蔡氏忽然想起什么,又是笑了:对了表兄,这么些年姚氏对白锦怡的女儿可不怎么好吧?你也是有手段,明明自个出的主意,倒叫姚氏恨上了白锦怡,平白让两个女子为你争风吃醋,啧啧!好手段,好狠的心啊!这亲娘死了,女儿放在继母手下,继母还是恨死了那亲娘的人。
如今桑葚这丫头能长成神女,也是不得了。
桑葚听二表兄说完,就着楚怀的搀扶缓缓坐回椅上。
从前她还曾与从春从夏说,那楚鸿达无耻之尤一次次刷新她的下限,如今瞧来,倒是她的父亲一次次令她刮目相看。
原来阿娘从不是那样狠心的人,稚子无辜,是桑南章自个要落了姚氏的孩子,毁了姚氏的身子,却又将这份罪孽安在了阿娘头上。
叫姚氏恨了阿娘那么多年,连带着她也被姚氏恨着。
许久,桑葚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二表兄,与楚怀道:劳烦殿下给他一个去处,保他一条性命吧!她虽是不喜欢蔡氏一家,可到底将真相带给她,叫她看清了桑南章的面目。
如今表姑母只余下这么一个儿子,就替她保全吧!老二听她这么说,忙得千恩万谢地叩首,随后同郑安一道离去。
桑葚在前厅呆坐了半晌,意欲起身折回梧桐院时,目光仍有些空洞。
只是将将起身,忽然又是回过头问楚怀:殿下,追杀二表兄土匪不是抓住了,可有审问?阿葚……楚怀轻声唤着她,这些事,也许我不该叫你知道。
她受的打击,比他想象得要大。
桑葚叹一声:殿下说吧!她没什么扛不住,只是太过惊讶。
楚怀道:我叫人画了岳丈的画像,他们并不识得。
但,他们认得岳丈身边的为忠。
桑葚嘴角一扯,忽然笑了一声。
那声音浸着冷意,仿佛连骨头都在数九寒天的大雪里泡了数日,生生发寒。
她再度向外走去,只是这一次不是折回后院的方向,而是向外,走向府门。
楚怀在她身后跟了两步,忽然被她止住:殿下不必跟了,我回趟桑府。
你才刚刚回来。
她清晨就被叫去桑府,折腾了大半晌,这才回来不过一两个时辰。
桑葚却是无谓道:他病着,我这个做女儿的,理应时常探望。
这是明面上的由头,如今叫她说来,却同这萧瑟的落叶一般满是凄清。
楚怀静静地凝着那道纤薄的背影,手指在袖口里一点点收紧。
他像是忽然明白,郑安所言的何谓残忍。
这真相,诚然比谎言来得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