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抵达桑府门前时, 帘幔撩开,桑葚的神情已如往常一般,看不出刚刚被不得了的事情重击。
也幸得这么些年她一贯看得开心思稳, 因而用了这一路小半个时辰的工夫, 她终于将心底翻滚的巨浪抚平。
大抵所有事, 也不过一句,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便是如何荒唐也要接受。
事已至此,索性让真相更加明了些,索性戳穿了那人的虚伪与心机。
只是这一日里来往两回, 着实有些稀奇。
便是桑府看门的小厮见着她, 亦是一面相迎, 一面忍不住道:大小姐怎么又来了?大小姐真是孝顺。
桑葚如往日般回应以温和的笑意,心底结成的冰凌却是和着那笑意更加坚固。
姚氏亦是没想到桑葚会再来, 一刻前打发了满屋子聒噪的哭声,一人得了片刻的安静,这会儿正歪在偏厅小憩。
好在也不算太过疲惫, 饮了两口清茶便是起身相迎。
母亲歇着。
桑葚快步走来,又将姚氏摁在榻上,我这会儿前来, 是有一桩事想要问一问母亲。
你问就是。
姚氏示意丫头给桑葚上茶,一面道, 咱们母女间用不着那些迂回。
桑葚便直接道:母亲可记得十余年前我阿娘生产前后,表姑母蔡氏可曾到过咱们府上?姚氏见着她,本就要在面目上添几分热络。
毕竟桑府往后和四皇子府算是没了桑南章在中间, 日后更要与桑葚处好关系才是。
结果, 桑葚一开口便是这样的惊雷乍响。
姚氏眼皮搭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还请母亲告诉我。
桑葚直直地凝着她, 不过母亲若是不记得了也是无妨,咱们家总有用久了的老人,才是那样的脾性,若是来过,大约也有人记得。
折腾下人做什么。
姚氏喟然一叹,也不是我不愿同你说,这事我每每想起便觉得对你娘,对你诸多亏欠,我实在是没有颜面。
母亲,您知道,我不是来追究这些。
若要追究,自然早就追究了,何必等到今日?姚氏小心探着桑葚的眼色,看她也不是兴师问罪的样子,这才竭力想了想当年之事,而后道:是有这么回事。
当年你阿娘生产前老爷以备万一就请了稳婆早早住在家里,后来又请了这位远房的表妹,道是毕竟生产过两个孩子,总是有些经验。
那时蔡氏还不似如今这般,姚氏说着,又是顾自摇头,哎,是不似如今这般粗野,可到底也不是能上台面的人。
阿葚,怎么忽然问起她?母亲可记得,她在家中住了多久?嗯……姚氏拧着眉想了好一会儿,这我倒是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你阿娘生产前后那几日她是在的,后头好像还去过几回。
不过你也知道,她去咱们家,多半是打秋风,得了好处住上一两日自个也就走了。
桑葚听着,心底顿时有了底。
蔡氏所知,大约便是在家中待过的那几日无意间知晓了桑南章的隐晦之事。
只是当年蔡氏不知,这隐秘是桑南章的忌讳。
或许原本也算不得忌讳,是后来桑葚成为神女,桑南章开始巴望着她,这当年之事就成了不能提及的隐秘。
偏巧蔡氏这次投奔而来,嘴上琐碎,说得多了忽然发觉了桑南章的逆鳞,而后加以利用。
却不曾想,桑南章竟是狠心到要他们一家三口的性命。
阿葚,姚氏疑惑道,你怎么忽然提起那蔡氏了,不是昨日就将她打发走,这会儿怕是早就离京百里了?蔡氏死了。
桑葚淡声道。
姚氏惊愕地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字来:死……明明昨日还瞧着好好地,怎么忽然就死了?且这两日,怎么全是这种事?姚氏听着这个字,就下意识地开始打冷战。
姚氏裹了裹身上披着的毛绒短袄,又是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这才勉强道: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不会是拿了那么些金子,一路太嚣张叫坏人给盯上了?桑葚微微摇头:蔡氏同她的大儿子都死了,小儿子勉强逃过一劫。
这话说得,姚氏愈是瞪圆了眼睛,悄悄咽了咽口水:这是打算一个也不放过啊!桑葚从旁边捧过茶递到姚氏手心,这才缓缓道:母亲先定定神,这事我细细与您说,您听过只管忘了,日后不能与人提及。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姚氏忙的点点头,而后又是赶紧一口气饮了一盏茶。
她只当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预备小心应付着,却是在桑葚说完后,忽然懂了何为家丑不可外扬。
桑葚将蔡氏二儿子与她说过的,大抵同姚氏又说了一遍,只隐去了阿娘因桑南章而死的一些细节。
姚氏恍然笑起,如桑葚起初听说时那般,眸子里尽是冷意。
她道: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是我害了你阿娘,也是你阿娘害了我,原来,原来……姚氏冷哼了几声,忽然看向桑葚,我现在倒指望着他能醒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么多年,难道他心底从无愧意?那是他的孩子啊,他说不要便不要了,这么多年,还假惺惺地说没有孩子我也始终是他的夫人,真是可笑至极!桑葚自个心思平稳后,这时反倒能安慰姚氏几句。
母亲,太医说,他大约不会再醒来了。
那个人在她口中,已然不能算作父亲。
那可未必。
姚氏摇摇头,眼底寒光闪过。
你走后没一会儿他用了药,许是那药性太强,他是有了片刻的清醒。
可惜只维持了那么一会儿,不曾说什么话。
如今……姚氏当即转身嘱咐身侧的丫头:你去,再为他煎上一壶。
母亲?姚氏摁住桑葚的手,眼底无比坚决:你应该比我更恨他,他如今这般模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
阿葚,不要心软。
也罢。
桑葚不再说什么。
她自然不是心软,只是怕药性太强,顷刻了断了桑南章的性命,届时会有新的麻烦。
然转念想着,既是续命的良药,大约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一个时辰后,桑葚同姚氏来到桑南章睡着的卧房,他已然在下人的伺候下用了药,只是一时半刻还不见反应。
姚氏来来回回走着,每瞧桑南章一眼,便是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个窟窿。
原本那外室一事已然叫她寒了心,十余年夫妻情分不如那女子数月相陪,却没料想,枕边人压根不算个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若真是当年白锦怡要她落胎方可进门,姚氏勉强之下倒也能明白身为正室的愤恨不平与手段拿捏。
可白锦怡不曾如此狠心,狠心的是桑南章。
又过了会儿,守在床边的丫头忽然叫道:动了,动了!姚氏忙大步走过去,果然瞧见躺在床上的男子眼皮微微颤动,似乎有睁开眼醒来的迹象。
桑葚没有立时过去,只照旧坐在一侧。
有些话,姚氏一人去问,或许更便宜些。
姚氏坐到床侧,双手握住男子的肩膀不停地摇晃着,一面叫着:老爷,老爷!叫了一会儿,桑南章终于缓缓睁开眼,初时他似乎不大清醒,眼底浑浊目光空洞,过了会儿才渐渐认清眼前人,张了张嘴,虚弱开口:我这是怎么了?姚氏见他恢复清醒,当即收回手,整个人都连带着后撤了些,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嫌恶。
她冷声道:老爷不知道吗?您心心念念的女子染了恶疾,传给了您,如今她死了,您也差不多了!桑南章赫然瞪大了眼睛,仿佛整个精气神都因为姚氏这句话往上提了提。
我……她,她死了?桑南章惊愕开口。
呵!姚氏冷哼一声,老爷还有心思关心她,我倒是想问问您,您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她那张脸?这么多年,您到底是对阿葚的亲娘念念不忘,还是心底有愧不能忘?你在说什么?桑南章恍若不懂,眼神却有刹那的闪避。
随即又是抬手,想要抓住就坐在眼前的姚氏,奈何姚氏手臂轻轻一挥就躲开了他的手。
桑南章落了空,口中仍是说着,阿葚呢?她不是在吗?她人呢?老爷您找她做什么?……她是神女。
呵呵!姚氏冷笑出声,而后笑声渐渐放大。
末了,又是微微俯身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仍旧痴心妄想的男子,一字一句道,老爷倒是惦记着阿葚是神女,怎么,老爷想让阿葚到佛前为你祈福?老爷睁着眼没瞧见这天色吗?烛火已添,天黑了,阿葚回了。
这样吧!姚氏忽的又道,我问老爷一个问题,老爷若回答的好了,我去请阿葚过来。
桑南章自然清楚姚氏何以这般态度,可他身为一家之主,即便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由不得这般轻蔑。
眸子里当下便带了厉色,哑声道:阿葚她一向孝顺,我没有醒她不会走,你对她说了什么?若往日,姚氏瞧见桑南章这般眼色,或许还有一丝惧意,如今瞧着只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他竟还觉得是她这个恶毒继母挑拨了他们父女间的关系,竟从不曾想过,他这样的人,怎堪为人父,为人夫?然姚氏亦懒怠地与他揪扯,直接道:老爷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倒不如先回了我的话。
当年我腹中的孩子,到底是白锦怡容不得他,还是老爷要他死?桑南章显然没料到,会有一天姚氏问出这样的话来。
短暂的惊愕后他下意识就是回避,随即才镇定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是早与你说过,这是锦怡提出的条件。
你只有舍了那个孩子,才能……桑南章说着,余下的话忽然全数卡在喉间。
阿葚?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缓步走来的女儿,随即赶忙道,阿葚,你快救救为父,为父不想死,你救救我。
桑葚不似姚氏那般,上来便将所有情绪一一显在面上,只眉眼低垂,闷声道:如果可以,我还想救阿娘。
好啊好啊!桑南章喘着气道,人们不是都说神女可以起死人肉白骨,锦怡一定可以回来的。
可是,桑葚又显出为难之色,阿娘原来真是那样狠心无情的人吗?稚子无辜,她真的要提了那样的条件?这样的阿娘,您说若是她回来了,不爱我怎么办?怎么会?不会的!桑南章脱口道,她自然是爱你的,她亦不是那样的人。
说着,目光又是掠过一旁的姚氏,到底是沉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方是叹息一声,罢了,为父便与你说个实话,当时锦怡身子太过虚弱,我自知有错在先,就想让她心思舒畅些,便不想有人顶着个大肚子日日在她眼前晃悠。
又与她说,是那孩子命薄。
阿葚,你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她是最爱你的,值得你为她祈福。
果然……姚氏撑着身子缓慢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从后头撤去。
诚然也算不得没有声息,只是桑南章一心想活,满心满眼都在桑葚身上。
原本,听桑葚说时姚氏就知晓没了指望,也不该心存指望。
可听桑南章亲口认下,仍是觉得剜心般的痛。
那是多久前的光景啊,十多年了。
他声声诱哄着,说白锦怡如何无趣,如何板着一张脸不叫人欢喜。
姚氏叫他哄得,不知怎么就生出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来,想要对他好,想要一心一意地拯救他。
哪怕,无名无分也是心甘情愿。
却原来,这一切到头来都是虚假。
自始至终,不说一颗真心,他连一句真话都不曾有过。
桑葚略略上前,却是不曾如姚氏一般坐在床侧,那样近的距离令她心生恶心。
她坐在床侧的圆杌子上,上头套了软软的毯子,坐下也不觉得凉。
她静静地凝着床上的男子:阿娘无辜,您却叫母亲恨了阿娘许多年,叫阿娘做了这许多年的恶人。
都是为父的错,是为父错了!桑南章认的毫不犹豫。
桑葚瞧着他,不知他这样的人怎么总能做出一副情意真挚的模样?她几乎想要问他,若他与阿娘只能活着一个,他会选谁?转念一想,这问题太为难他了,毕竟这是当着她的面,桑南章大抵还要装一装。
遂转口道:那锦锦姑娘去了,您不想让她活着?顿了顿,又是补充,只是佛前祈求,若是贪念太重怕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管她做什么?桑南章照旧是毫不犹豫,为父不过将她当做你阿娘的替身,若你阿娘能够回来,还要她做什么?她腹中有您的孩子啊!桑葚懒懒提醒他。
阿葚……桑南章的气息越发弱了下来,看向桑葚的目光亦是满满的祈求。
不管那么多,救救为父,好不好?桑葚见他又开始喘息,怕他忽然闭上眼,也懒得与他揪扯,当即道:听闻您当年要将阿娘送人,不知可有这回事?桑南章本是要渐渐颓靡下去,陷入新一轮的沉睡,这时猛地被醒了神,瞪着眼睛看向桑葚。
十余年光景,他自问解决了蔡氏,怎会料到还有被亲生女儿拆穿的一日,且这一日来得这么快,这么刚刚好的要人性命?然他迅速道:你听谁说的,这般胡言乱语。
桑葚缓缓站起身,淡声道:蔡氏的小儿子没有死,他来找了我。
说过,便是转身离去。
她或许也如姚氏一般,对桑南章还抱有那么一丝丝的幻想。
可他的慌乱出卖了他,懊恼与惊诧出卖了他。
阿葚!桑南章挣扎着想要起身抓住她,可他太过虚弱,这般勉强醒来已经是强行为之,他脑袋艰难地提起,随后又是沉重地落下。
闭上眼之前,两张相似的面容在眼前胡乱地交错。
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忘了白锦怡的面貌。
如今这般交错着,他竟分不清哪一张才是白锦怡的脸。
唯耳边响起他从前的声音。
锦怡,你永远是我桑南章的夫人,你为我做出的牺牲我会永远记得。
你知道,我心底有你,便绝不在乎这些虚的。
贞节牌坊,那本就是束缚女子的枷锁,你若是心底有我,就为我舍一舍好不好?只是一夜,只要一夜。
这县丞的位子就是我的。
接着是清脆的耳光乍响,他负手离去。
那个夜里,白锦怡悬梁离去。
桑南章终于想起那个素白的面容,寒意陡生。
最后一个念头掠过脑袋,仍是深深地懊恼。
蔡氏死了,怎么就让那老二逃了?*桑葚离开桑府时,并未再去见姚氏一眼。
却是离府后上了马车,坐在一侧的从夏不放心道:小姐,夫人她……她不会一气之下要了老爷性命吧?不会。
桑葚微微摇头,姚氏不是愚蠢之人,她很清楚他活着比死了好。
那您……从夏瞧着桑葚的面容,仍有些担忧。
我不妨事,过些天就好了。
真相虽然痛了些,但总好过混混沌沌受人诓骗地活着。
从夏抿了抿唇,终是不再吱声。
此后数日,从春从夏可谓是谨言慎行,连带着一向不大言语的秋霜也被提点,要少说话多做事。
桑葚的心事也在这一日日愈发寒凉的天色里渐渐转好,说到底,她只是太过震撼,又太过为阿娘痛心。
至于难过得想要痛哭一场,却也不至于。
只是心思更加冷了些,更加不再与人抱有指望。
亲生父亲尚且如此,遑论别人?这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打进屋内,衬得棋盘上黑白的棋子愈是晶莹,外头更有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答落下的声响,自然一股惬意。
桑葚手执白子专注地与楚怀厮杀,近些日子,不知是楚怀避让的更加不露声色,还是她的棋艺当真有所提升,竟偶尔能打一个平手。
不过赢不赢的,她的心思倒是锻炼的愈发稳重,再不曾叫他在棋盘上逼迫的胜负欲过重,杀伐尽显。
一局落定,桑葚又输了。
桑葚慢悠悠地敛着棋面上白色的棋子,而后一把丢在圆滚滚的棋盒里,听着那清脆的声响,心思也有些愉悦。
只偶尔抬头的间隙,余光瞧见对面之人略有些黯淡的神色。
遂身子□□,将轩窗开了半扇。
这屋子里暖和得如同春日一般,偶尔开窗透气也不至于着了凉。
楚怀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瞧去: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
嗯。
桑葚温声应着,这样的红梅落雪,最是适宜。
说着,冷风肆无忌惮地顺着敞开的窗口掠入室内,楚怀忙起身将那窗子收敛些,只留了一条窄缝。
他道:今日化雪,比昨日冷些。
桑葚无奈地偏过脑袋,他实在是太过计较她,太过怕她着凉。
正要开口说一句,她不觉得冷。
外头从夏打帘入内,躬身道:禀殿下皇妃,青松院的人来传话,说是媵侍昨夜着了风寒,想求殿下去看她一眼。
桑葚撇着楚怀的脸色,见他拧了拧眉,眸间沉郁竟是又重些。
思及这位如雯媵侍自入府后一直住在青松院,又免了她日日请安,这半月光景她想是还不曾见过楚怀。
遂也做得善解人意的模样,与楚怀道:殿下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