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看她一眼, 转头瞧向站在门口的从夏:可请了大夫?从夏道:说是请过了,就是不见好。
桑葚劝道:殿下去瞧瞧吧,如雯媵侍或许还有些心疾, 这药方子医得了身子, 医不了心。
楚怀尚未应声, 从夏那端垂着头倒是要给急坏了。
她自知自家小姐不是那争风吃醋的人,可也太过大度, 哪有这般往外撵人的?只她身为奴婢,实在不好随意插嘴。
这边,楚怀终于沉声道:既是请了大夫, 就叫大夫好好看看, 我去有什么用?顿了顿又道, 冬日里本就容易发病,叫她自个小心些。
这话说得, 仿佛患病的只是个寻常路人。
从夏则寻着这个机会,赶忙附和:是,奴婢这便着人去请更好的大夫。
哪料, 她声音刚刚落地,转过将要掀开帷幔迅速离去,这刺耳的聒噪骤然响起。
原是一直在青松院侍奉的冬卉站在外头等一个结果, 结果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楚怀出门,忙是不顾一切的高声喊了起来。
求殿下去看看媵侍吧, 媵侍身子发烫烧了一整晚,现下都开始说胡话了。
求殿下去看看吧,大夫说, 若是今夜还不能醒来, 怕是就熬不过去了!求殿下去看看吧!从夏忙是更快一步出门, 大步行至冬卉跟前,厉声道:吵什么吵!惊着了殿下和皇妃你负得了责吗?冬卉既是豁出去大声喊叫了,这时哪管从夏脸色,当即便是跪在雪地里,扯着从夏短袄的袖子一味哀求着:求从夏姐姐叫我见见殿下,我家媵侍真的就要不行了,求姐姐帮帮我!从夏只觉,冬卉和那位如雯媵侍都是心怀不轨之人,今日这出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打了什么算盘呢!当即甩开她,没好气道:不过一个风寒而已,还能死得了人?好生养着,别折腾这些没用的!从夏姐姐,你就帮帮我,帮帮媵侍吧!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冬卉声声哀求着,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屋内,桑葚自外头第一声吵嚷开始就一眨不眨地瞧着楚怀的脸色,她自觉实在没必要叫下人闹得这样难看。
且那位如雯媵侍,总归是入了府,名头上是楚怀的妾室。
虽说楚怀因着那桩秘密不被更多人知晓,大抵也不会与她如何,可那媵侍的心思桑葚也能理解一二。
做了人妾,却始终不得见楚怀一面,到底有些可怜。
桑葚琢磨着,该怎么劝一劝楚怀才是。
却见眼前人猛地起身向外行去,那一瞬,桑葚瞧着他的背影,些许措辞悉数卡在喉间。
不知是因为那些由头没法出口叫她有些不顺,还是见他真的出门离去心思不畅,桑葚敛回神,特意压了压,才压住眸底难以忽视的失落。
压下后,她继续拾捡着棋面上的白色棋子,捡着捡着,自个忽而笑了。
她这般,怎的有些矫情?难道女子成婚后,总会有些矫情?桑葚想不出因由,只忍不住放大了耳朵,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又穿过轩窗的那条窄缝,瞧见楚怀走过院子,大步离去的背影。
真的走了……心头感慨没来由冒出,桑葚自个又是忍不住撇了撇嘴,矫情,实在是矫情。
明明是她自个要人去的,结果人家去了,她竟还有些不大欢喜。
可不是脑壳里装了水,偏还一个劲晃荡。
桑葚平了平这莫名的心绪,又开始拾捡黑子,刚捡了几颗便见从夏又是进门来。
从夏径直来到她身侧,满脸欣喜,甚至带些骄傲:小姐,这事还是殿下处理的妥当。
您这四皇妃做得也太过大度了些。
这与大度有什么相干?桑葚懒懒应声,大抵也就只有那极其善妒的女子,才会阻拦夫君去探望病着的妾室。
如今那如雯媵侍病了,殿下理应去走一趟。
从夏扁扁嘴,忍不住小声哼唧:殿下又不是大夫,瞧她一眼就给她瞧好了?桑葚嗔她一眼,懒得与她细说,两人本就心知肚明的那青松院的用意。
只道:那边难得派人过来,驳了也不好。
可殿下就没搭理她!从夏自个已然明朗起来,下颌微扬道,那冬卉还眼巴巴地跟着,直接叫郑安给拦了。
呃?桑葚愣了下,方才楚怀离去竟不是去青松苑。
从夏愈是眉飞色舞与她讲着:小姐方才没见着,那冬卉自觉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结果殿下瞧都没瞧她一眼,直接就错过她往书房去了。
原是去了书房。
桑葚微有诧异,心头却觉仿佛有个藏在心底的小兽,悄悄雀跃着。
桑葚愈是不明白这心思转换,顿了顿才又想着,原来她竟是个坏人,见不得旁人好?她竭力压了压那悦色,方淡然如常道:既是殿下没去,你可着人又请了大夫。
请了。
从夏利落道,奴婢明白的,这种事虽说是殿下不肯去,咱们也不好落人口实。
桑葚这才放下心。
是夜,两人如往常一般躺在床榻之上,中间虽未隔着明显的边界,却也是始终谁都不碰着谁。
便是睡着了,两人也都是安稳的睡姿,不会忽然搅扰了对方。
这一夜,桑葚难得不是往日的入睡时辰,她侧耳听着身侧的动静,发觉楚怀亦是始终清醒。
遂侧过身看向他,轻声道:殿下有心事?近几日,楚怀时常出神,眸光暗淡。
桑葚原不知为了何事,想着人总有心思不畅的时候。
可他这般维持数日不见好转,到了今日,尤其明显。
楚怀没有同她一般转过身,只微微偏头道:你睡不着?桑葚静静凝着楚怀的面容,他原是略带些凌厉的面相,只是日常为人太过温和,便显得那面容也带了夕阳下柔yihua和的光晕一般。
如今这样瞧着,大约是人躺下后与站立时略有不同,躺下后的模样自带一股温润,平添一股亲近。
只是叫人觉得亲近之人,自个看着不大高兴。
殿下不是也睡不着?桑葚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婉些,殿下若有心事或许可以同我说,我可能没什么好法子解决,但做一个叫人吐苦水的木偶总是可以的。
桑葚暗自揣度,能叫他不安不顺心的,或许真是难以解决之事,因而只得这般宽慰着,说些没用的废话。
楚怀却是转过身,目光温柔地望向她。
阿葚,他同她一样的姿势,手臂垫在脑袋下面,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木偶。
那木偶是任人摆布的戏子,你不是。
桑葚没想到他还有心思较这个真,无谓地扯了扯嘴角:大约就是这个意思,殿下有什么只管同我说,我保管是最能守住秘密的。
虽说,她也不大想听什么秘密。
不过,以她所知楚怀的情形,大约再没有比欺君之罪更大的秘密,因而再有什么,大约也没什么了不得。
楚怀眼皮微垂,似是踟蹰了会儿,方缓缓道:冬日严寒,我有些担心祖母。
闻说年迈之人,最难捱过的便是冬天。
若是凛凛寒冬扛了过去,那么这一年大约也就不会有什么要紧。
桑葚这才反应过来,白日里楚怀为何突然离去。
是那冬卉大声叫嚷的时候无意间触了楚怀的逆鳞,冬卉虽句句所言皆是如雯如何,可那一句怕是熬不过去了,只怕叫楚怀想起了他的祖母。
桑葚道:那不如我们明天便进宫去看望太后,明天……桑葚说着,自个又是算了算日子,对啊,后日便是探望太后的日子,咱们提前一日去,太后最是看重你,见了你,必定心里欢喜。
嗯。
楚怀阖了阖眼,而后又是轻声与她道,快些睡吧!桑葚这才重新安安稳稳躺下,这一夜,终是与以往一般好眠。
意外的是,清晨迷迷糊糊睁眼时她下意识摸了摸身侧,那边竟是已经发凉。
自成婚起,两人便是盖一条锦被,每每清晨起身楚怀也总是比她早些,但也不会早上太多,多半她伸手触及时身旁还是温热。
这一日,竟是已然起身许久的光景。
桑葚还未完全清醒,撑着眼皮瞧了眼外头,只见天色暗沉,连蒙蒙亮也不曾是。
从夏?她唤了声,而后等着歇在一侧侍女房的从夏起身赶来。
结果声音刚刚落地,便听见帷幔被撩动的微弱声。
小姐?从夏的声音一并传来。
桑葚略有些诧异,从夏怎么起身这么快?这诧异连带着叫她的精神也愈发清明些,那端从夏绕过屏风走来,甚至不是披了外衣匆忙赶至,而是衣裳周整,明显也是早早起身。
桑葚彻底清醒过来,她顾自坐起身,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起得这么早?从夏先是走到床前:小姐不要再睡会吗?天还没亮呢!顿了顿,瞧着桑葚已然清醒的面色,随即走到一侧拿了桑葚放在架子上的衣裳,一面伺候桑葚起身,一面道,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病了。
殿下半夜就被召进宫中,据说,几位皇子公主一并被召了去,像是生了大病。
若是寻常有疾,多半不会这般折腾。
病了?桑葚满目惊异,想起昨夜楚怀辗转难眠,难道竟是心底早有感应,所以才接连几日都心思不稳。
那毕竟是养他长大的祖母啊!怎么不早些叫醒我?桑葚穿衣裳的动作立时麻利许多。
这样的光景,她竟还一直睡着,半点不知晓。
从夏却不急促,照旧如往日般缓缓道:殿下吩咐了,这事不必吵醒您。
他说不吵醒就不吵醒?桑葚道,若真是太后病重,依照礼数我也应当进宫,若是叫人知道我这么会儿还睡着,于殿下也是不利。
虽说他早就不打算争夺那龙嗣之位,可总也不能平白坏了他的名声。
再者,他的名声本就不大好。
可是殿下说……从夏迟疑着。
什么?桑葚见从夏说了一半又是噎住,不由得看向她。
从夏这才道:殿下说即便您醒了,也不叫您进宫去。
这话愈是叫桑葚疑惑,礼数如此,怎的即便她醒了也不叫她进宫,好似进宫于她不利一般?桑葚一时想不明,只顿住手又是问道:殿下可还说了别的什么?若只是这句叮嘱,实在有些稀奇。
说除非陛下下旨,您不必进宫。
桑葚愈是拧着眉,连带着穿了一半的衣裳也搁置在手边。
虽说她身为名义上的神女,偶尔入宫需要宫中之人召见。
可她如今亦是四皇子的正妃,太后病重,她理应入宫。
怎么还需要陛下专门的旨意?一道口谕就已然足够。
然则,许是她刚刚醒来,脑子尚且有些混沌,想了会儿竟是没想出因由来。
却是一旁的从夏提醒她:小姐,奴婢觉得您不进宫也好,若真要进宫才是麻烦。
桑葚抬眸看向她,从夏继而道:您是神女啊,如今太后若只是无伤大体的小病小痛倒还好些,若真是重病缠身,要您为她祈福,到时您岂不是百般为难。
殿下也是为您好,不入宫,至少免了眼下困境。
桑葚拍了拍脑门,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是啊,她是神女啊!当真是睡得不够,脑子转的太慢。
只是……桑葚又忍不住轻声呢喃着:那是他的祖母啊!虽说桑南章病逝难解时,桑葚问过他可曾觉得她狠心,楚怀道神女不是无所不能。
然则那时,终是旁观者论,如今轮到他自己或许该关心则乱才对。
怎的即便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心心念念仍是不要她为难?桑葚顿时生出自个何德何能的感悟,末了,又是忍不住问身旁的从夏:你说,他就那么喜欢我?若说喜欢,那王和裕也曾满眼真挚地看过她,可她全然不曾放在心上,只觉得唐突无礼。
然纵使是无礼,桑葚却也是知晓被人喜欢是种什么情形。
可她从来不曾想过,被这样珍重对待,仿佛在楚怀心底,她一人便胜过了这世上所有人。
这样的珍重,要她受宠若惊,甚至觉得自己不堪匹配。
对啊!从夏理所当然又是毫不犹豫地捣了捣下颌,殿下喜欢您,这事多明显啊!明显到尽人皆知,明显到青松院那位憋了许久终究是憋不住闹出染风寒一事来,明显到,明明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明明那么喜欢睡在枕侧的人,却从不曾欺辱伤害。
这样的喜欢,叫从夏和从春全然抛却了对那些半残男子的偏见。
若有一颗真心,是不是真正的男子又有什么紧要?桑葚垂下头静默了片刻,终是又开始穿起衣裳。
他虽是不用她进宫,她却也该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同一刻,寿安宫烛火通明。
诸位娘娘与皇子公主坐在正厅,或神思倦怠或面目清明等着内室嬷嬷传来太后苏醒的消息。
陛下原在太后床畔守着,守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太后醒来,便被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劝回昭阳殿安歇。
毕竟,龙体为上,清晨还有早朝。
陛下离去后,四殿下楚怀自请守候,皇后娘娘也心知太后一贯最宠爱这个孙儿,也允了他在床前候着。
内室,床榻上的太后终于缓缓睁开眼。
她的眼皮层层褶皱,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起一分精神。
一旁侍候的嬷嬷见状便要往外头走去,瞧了眼太后的眼色,到底是先行候在一旁。
祖母。
楚怀身子微微前倾,担忧地望着太后。
太后疲惫地看着守在身侧的楚怀,那一双眼睛都熬红了。
她欣慰地覆上楚怀的手,轻轻拍了拍,气息虚浮道:哀家年纪大了,叫你们担心了。
楚怀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嗓音沙哑道:祖母您只是染了风寒,且您一向身子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太后无奈地眯了眯眼,眼底是微弱的笑意。
她到了如今这般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样的心思也都尝过。
到如今,最担心她的大约也只有眼前这个孙儿,守在外头那些人只怕还会觉得搅扰了她们好眠。
楚怀,总不愧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
哀家没事,别担心。
太后轻声道。
楚怀却是隐忍着摇头,顿了会儿,才极是真切道:祖母,不如叫孙儿的皇子妃为您到护国寺祈福?她是神女,若她前去祈福,或许神明便会护佑您,免您经受这般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