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猛地起身, 舒了好几口气,才叫从夏赶忙将府上管事的张嬷嬷叫来。
又是详细问道,遇着这样的事皇子府应当做些什么, 又不应做什么。
张嬷嬷道:皇妃不必忧心, 国丧虽是要紧事, 但一向有规矩可循,咱们依照规矩办事, 不叫人觉出错处就是。
好。
桑葚应着,一切都听嬷嬷的。
随后,张嬷嬷便开始一一说道:三日内不得饮酒作乐, 要衣着肃穆庄重。
顿了顿, 张嬷嬷又道, 皇妃其实不必担忧,诸多规矩大体是在宫内, 咱们宫外之人只消小心行事即可。
我可要入宫?若说太后有疾时有楚怀叮嘱在,她自可安稳坐着。
可此时乃是国丧,这事实在太大, 桑葚实在是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按照礼数应当如何。
张嬷嬷摇摇头:太后无上尊贵,仅皇族中男子可入大佛堂为太后守灵, 守三日禁食之礼,跪拜之礼。
宫中嫔妃与公主则是在太后所居的寿安宫素衣跪拜。
皇妃打理好府上事务, 待三日后殿下归来即可。
多谢嬷嬷指点。
桑葚心底大约有了底,便叫张嬷嬷和从夏将一应规矩吩咐下去。
自此,梧桐院算是首先静了下来, 有哪个头戴簪花或是掖了鲜艳帕子的丫头则是赶忙取下。
然则皇子府内过于偏僻的青松苑, 不知是消息得来晚了些, 还是素来无人管束自在惯了,院中行走的丫头仍有个别发上戴着或粉或橙的簪花。
屋内刚刚换好素衣的女子打帘向外瞧了一眼,与身侧侍女道:叫她们将那簪花去了,免得殿下瞧见。
侍女为她整理好衣衫,懒懒地垂下手,语调里也带着几分无法忽视的懈怠。
媵侍多虑了,殿下从不来咱们青松院,怎么会瞧见?冬卉!女子不由得扬声道,我让你去做你便去做。
是!冬卉勉强做了个褔身的动作,当即便是撩开帘幔离去。
出了门,则是对着那两个头戴鲜艳簪花的丫头厉声道,太后薨了不晓得吗?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谁啊?两个丫头自是不敢吱声,赶忙将发上的簪花取下,只是转身离去时忍不住又悄悄瞥了眼冬卉。
冬卉诚然不曾打扮得艳丽,可那眼尾涂抹的极是细致的胭脂却是恰到好处,若不仔细瞧,倒像是哭过一般。
可冬卉终归是媵侍的贴身侍女,她们即便心有不平,也不敢说些什么,当下只得悻悻离去。
冬卉打发了两个丫头,又是折回房内,见一身素衣的如雯又是安稳端坐在榻上,手上捧着一本书做得温婉贤良的模样。
冬卉不由得撇了撇嘴,鼻端哼出一口气,感慨眼前女子当真是天生的戏子,这无人处也做得这样好。
她前行了两步,目光也瞥见搁在那女子身侧正袅袅燃起的香炉。
浓郁的沉香味掠入鼻端,冬卉心下又是不屑。
做得这般姿态,不过就是叫殿下来时平生一股亲切。
瞧,这青松院的感觉竟似太后的寿安宫一般。
然则,冬卉不是不曾在寿安宫伺候,太后虽喜闻沉香的味道,却也不曾叫人引燃。
只是宫里摆了诸多香木做成的摆件,譬如木雕如意,或是沉香佛珠。
因而寿安宫乃是淡淡雍雅的沉香味,那是极品沉香方有的味道。
如今这青松院,味道醇厚,初闻或许好些,嗅的久了便觉出一股沉溺。
冬卉走至近前,没打算同如雯揪扯她用的香灰如何,只道:如雯你就这么坐着,不想想法子吗?如雯?端坐的女子慢悠悠抬起眸子看向冬卉,她的面貌不如冬卉精致可人,可因着姿态端方遂也少了那份小家子气。
自打如雯将冬卉叫到自己身边来伺候,第一日冬卉试探着她的态度,尚且算是恭敬,后来见她真是顾念着从前的姐妹情分,渐渐地连一声主子或是媵侍也不喊了,开口便是媵侍。
如雯本是打算,就这般纵着她,早晚有一日殿下来了叫殿下瞧见,也好叫殿下心疼她性子柔婉一番。
结果殿下当真是心底眼底只有皇妃一人,冬卉这愈发嚣张的态度却是不好改了。
眼下只懒懒应声:想什么法子?我这是大病初愈,还有什么好折腾的?她自个是看开了,即便真是死在了这院子里,殿下也不会来瞧她一眼。
冬卉却是不肯作罢:如雯,这怎么能叫折腾呢?你是殿下的媵侍,又是从前太后跟前伺候的人,如今太后薨了,难道你就只是坐在这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你说说,我能做什么?去见皇妃。
冬卉毫不犹豫道,同她一起进宫,为太后好好哭一场。
如雯无奈地垂下头,知晓冬卉真是太过交集因而全然乱了章法。
她淡淡道:宫里什么规矩你我都清楚,若是你我伺候的只是个寻常妃子,大约还能哭一场。
如今乃是太后大丧,哪有咱们痛哭的余地?那咱们就去主院哭去。
冬卉立时又道,到时即便是皇妃不告诉殿下,殿下自然也会知晓。
知晓什么?知晓咱们一心一意舍不得旧主,为了太后而哭啊!殿下与太后最是亲近,见咱们这般,必然也会心生怜惜。
如雯,你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冬卉越说越是急促,难道你想一辈子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一辈子也见不着殿下一面,一辈子孤独终老吗?这样的日子,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如雯静静听着,初时只觉得可笑,似是想笑冬卉,又是笑自己。
在宫里的时候,她们虽是伺候太后,可宫里妃嫔们如何争宠如何耍尽心机,她们也是知晓。
便是那些大人后院里争风吃醋闹得厉害了,她们也会知晓一二。
因而,如雯自一开始便觉得,能进四皇子府,伺候温良如玉的四殿下是桩幸事。
毕竟,那四皇妃乃是个神女,是个性情寡淡之人。
然则她怎么也没想到,四殿下与这世间多数男子不同,他自个便直接了断了她可能争宠的心思,连见一面都不被允许。
四殿下待皇妃这样的盛宠,确然红了如雯的眼。
可她也迅速看清楚,不管怎么折腾都没什么指望了。
然冬卉后头说的,也不全错。
一辈子过得像个姑子,孤独终老吗?如雯迅速在心底否了这个念头,思虑片刻道:若要去哭,倒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去皇妃那里。
冬卉见她终于松了口,想是如雯开了窍,立时追问道:那你说去哪?殿下和皇妃虽说没有限制过咱们行动,可若是出府,只怕还是要经过皇妃。
且赶着这样的档口,怕是不好出府,也不能出。
不出去。
如雯道,就在咱们府上的佛堂。
冬卉想了想,亦是恍然道:对对,去主院哭闹得动静太大了,可能等不到殿下回来就叫皇妃将咱们撵了回来,还是佛堂稳妥。
既叫人知道咱们用心,又叫皇妃说不出什么来。
如雯轻声笑了笑,懒怠地提醒冬卉,她这一声声咱们,仿似她们两个是一样的身份,都是四殿下的媵侍。
这日黄昏,佛堂有人低声啜泣的消息便传至梧桐院。
桑葚听了一耳,也没放在心上,只随口道:她们两个念着昔日太后恩典,也是应当。
从夏却是没几分好气,顾自小声咕哝着:这般哭哭啼啼的也不知哭给谁看。
从春脑子没转这么快,在一旁尚有些疑惑:是啊,殿下还有两日才能回来呢,她们这会儿就哭也不怕哭坏了嗓子。
那哭声一叫人知晓,张嬷嬷便亲自走了一趟亦亲自问过如雯媵侍,知晓她们要为太后尽一尽心,跪上三日。
从夏懒懒应声:你懂什么?她们就是要在那佛堂待上三日,好叫满府的人都知道她们一颗忠心,到时殿下回来自然不用皇妃告知就能知晓。
从春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此后两三日光景,如雯与冬卉当真规规矩矩在佛堂跪着,不食不饮,偶尔低低啜泣几声。
诚然如从夏所料,自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后头见两人当真是有些毅力,连带着这府里的风向都渐渐有些变了。
道是,这位如雯媵侍当真是顾念旧主,是这世上难得的女子。
只是因着一向有张嬷嬷约束府中下人,因而便是有些人动了念,想着府上皇妃竟不如一个媵侍做得妥帖,却也不曾有人敢说出口叫桑葚听见。
毕竟,这皇妃不只是皇妃,还是神女,没人会平白找神女的不是。
桑葚自也不去探究,只做着自个的本分,安稳等楚怀回府。
三日后,当日进宫的马车终于又停在府门口。
桑葚忙迈下台阶相迎,守灵三日已过,楚怀已然去下素白的孝衣,可这时他的面容看来却是极其苍白,桑葚刚刚搭过手去,他的膝下便是一软。
幸得郑安就在一侧,忙扶住楚怀的另一边,这才不曾跌倒。
桑葚心口一跳,她知晓楚怀必然受了重击,却不想本是强健的身子都一并支撑不住。
桑葚忙多使了些力气,与郑安一道搀扶着他往府内走去。
待到梧桐院内,郑安不便在屋内久留,楚怀本是勉强支撑的身子在郑安离去后,忽然整个软软地靠在她的身上。
殿下!桑葚轻声唤着,一面小心地踮了踮脚。
楚怀身形虽不似桑葚从前见过的那位国公行伍的孙儿一般魁梧,却也不是纤瘦单薄之人。
这么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此刻微微弓着腰,长腿亦是打着弯,脑袋搁在她的肩上,时不时还有沉重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
桑葚悄悄吸了一口气,趁着他还有一丝清醒,赶忙诱哄道:殿下稍等等,咱们去床上睡。
说着,便是扶着他往床上走去。
楚怀许是已然疲惫至极,当真是同醉了一般乖巧,只是脑袋半点不肯离开她。
桑葚只得以这样怪异的姿态拖着他一点点往床边挪去。
待到床边,楚怀猛地坐下,眼皮仍是微微耷拉着,没几分精神。
桑葚为他褪去靴子和外衣,又将锦被为他盖好,正预备再倒盏温热的茶水,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怎么了殿下?桑葚柔声道。
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他,她似乎不自觉便会变得温柔许多。
纵然,她原本也不是暴戾凶悍的女子。
楚怀沉沉地闭着眼,额间微微蹙着:什么声音,这么吵?呃?桑葚微微愣了下,这三日里整个四皇子府除了佛堂大抵都是寂静的,不曾有过吵嚷。
然楚怀既这么说,大抵真有什么声音吵到他。
桑葚细细分辨了会儿,实在没听出是哪里吵闹。
有人在哭。
楚怀不悦地拧着眉。
桑葚了然,大抵是习武之人耳力格外好些,且这四皇子府的佛堂距离梧桐院诚然不算太远。
遂是解释道:大抵是如雯媵侍和从前在太后跟前伺候过的冬卉在佛堂哭,太后薨逝,她们心底难过。
殿下觉得吵,我这便叫人知会她们,不要再哭了。
说着,那哭声似乎渐渐大了起来,连带着桑葚也能够入耳听一个模糊。
桑葚自然也明白,楚怀回府,她们自然要哭得大声些好叫楚怀听见。
不然,这三日的用心或许就没那么有用。
然楚怀似是没听着桑葚一连串的解释,只被吵得烦躁,脱口道:太吵了,把人打发了吧!说过,便是不再吱声。
打发?桑葚闪过一瞬的念头,转念又想楚怀大抵不至于如此,遂赶紧道:嗯,我这就叫她们回青松院去。
楚怀却是撇了撇嘴,带着倦意含混不清道:撵出去。
说过,连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
桑葚瞧着楚怀这般模样,实在不好将他吵醒,多问一句何谓撵出去?可他觉得聒噪倒是好处理,桑葚当即出门叫来从夏,叫她派人去佛堂知会一声,请媵侍回青松院去,不再要哭。
至于楚怀之意,桑葚自觉应是拿捏的准,拿捏得准不代表当下便要这样做。
略是迟疑后,到底是将自小照顾楚怀的张嬷嬷请至偏厅,而后将楚怀那些混沌之言大略说了说。
张嬷嬷倒是不曾有一丝犹疑,直接道:殿下之意,应是叫媵侍和那位冬卉姑娘一并离府。
她们并无过错。
桑葚尤是不解。
张嬷嬷道:皇妃或许不知,殿下说将谁打发了,已经是为那人留了颜面。
说是撵出去,已然是厌烦。
呃……桑葚略顿了顿,她自然明白楚怀不喜欢那位如雯姑娘,可这平白无故的将府上的媵侍撵出去,也没个道理。
并且,她们两人显然是为了讨他欢心才跪了数日。
皇妃可是不忍?张嬷嬷道。
诚然也不是不忍,毕竟也不熟识,没得那些闲心想着别人如何。
只是觉得突然,毫无由头。
皇妃心怀天下,自然不明白这后宅女子为了争宠能使出什么手段。
如今她们二人敢在太后之事上做文章,日后说不准就闹出什么事来。
现下殿下叫皇妃将人撵走,也是为了皇妃考虑。
这普天之下,便是古往今来有哪个做皇子的宅院内只有一名女子?结果,偏偏是个不怎么开窍的。
桑葚默了默,到底选了更为稳妥的法子,道:多谢嬷嬷提点,只是这话是殿下意识混沌之时所说,还是等殿下醒来我再问过再做决定。
是。
张嬷嬷躬身退去,自是不再多言。
这院子里,本也就是这个道理。
得殿下看重之人,自也被他们这些下人看重。
如今皇妃心思柔善,总是好事。
是夜。
桑葚刚刚用过晚膳,下人将桌面上的碗碟一应收走。
从夏便从外头打帘入内,颇是不情愿道:禀皇妃,如雯媵侍领着冬卉来拜见殿下。
顿了顿,又是自个小声嘀咕:真会挑时候,怕是估摸着这个时候殿下该醒了。
说过,内室里果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诚然是到了该醒的时辰。
然则如雯前来,为着太后这个旧主,也为着慰问殿下,自然也在礼数之内不曾愈距,遂是示意从夏将人请进来。
可桑葚实在不曾料到,内室里,楚怀穿好了衣裳,周正了形容,又洗漱饮茶,全然清醒后来到外间,瞧见恭敬垂首的如雯媵侍和冬卉,脱口便是:你们怎么还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