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来到寿安宫与之对峙, 主位之上的老人似乎早有预料,他站着几乎要发疯,那人却是安稳坐着, 末了, 才轻飘飘与他说一句:哀家给过她选择,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楚怀嘶吼着:您的选择,您的选择同直接要她死有什么区别?太后慵懒地垂下满是褶皱的眼皮:她原本可以信你, 信你能够保护她。
怀儿,说到底,是这女子不配站在你身边。
呵!楚怀冷笑一声, 而后仰起脸, 无望的笑声渐渐放大。
到了如今, 自然由得太后随意编造。
因着他无论如何查探,最后也不过是知晓, 那一日太后与桑葚是单独会面,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太后凝着厅内身形不稳脚下骤然一个踉跄的孙儿,那泪水就这般顺着眼角肆无忌惮滑落。
心口到底松软了一分, 放缓了声音道:怀儿,你已然杀了许多人,够了。
不够!楚怀赫然开口, 一双眸子死死地盯向太后。
他一字一句道,真正的凶手还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
太后的脸色顷刻变得难看至极。
她养了二十年的孩子, 从未想过有一日这孩子竟会以这样的眼光看她,那是多恨啊!恨不得将她撕碎了丢到乱葬岗喂了野狗才算解恨。
太后心底不由滋生出一股惧意,似乎是未来帝王天然的一股威压, 也或者只是那恨意来得太强才让人心生惶然。
末了, 只得撑着面上残存的气势不可置信道:难道你要杀了哀家不成?楚怀却是不再看她, 只步步后撤,而后如来时一般大步离去。
太后凝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背影,惧意消散,心口却是空了大片。
她知道,自此后,这祖孙情分便算是尽了。
然一并消逝的不只是这祖孙情分,还有楚怀泼天的志向。
自桑葚死后,他意志消沉,终日沉迷饮酒,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太后不能见着他这般颓靡下去,本想着用什么法子使他恢复如常,自个的身子却是更快一步颓败下去。
弥留之际,太后将楚怀叫到身边,终是与满身酒气的他说道:怀儿,你若真是惦记着她,就更不该放弃。
说过,见楚怀瘫在床侧,脑袋耷拉着也不知有几分清醒。
太后只得又是强撑着精神道:就当是哀家错了,那桑葚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家世不堪匹配。
那日,哀家同她说了许多,她却是始终都没有改口,她愿意与你并肩站在一起,这样的顽强坚定是哀家没有预料。
于是哀家就与她说了谎,哀家说,你为她愿意放弃一切。
哀家……太后说着,忽然沉沉地闭上眼,那时她自觉只是拿来唬人的说辞,不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她这个孙儿,当真愿意为了那乡野之地的女子放弃一起。
瘫在地上的男子却是渐渐醒过神来,他转过身跪在床前,急促地追问:你还同她说了什么?太后气息虚浮,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勉力道:哀家问她,要你放弃吗?她说,只要是你的选择,她都会坚定地同你站在一起,哪怕不再是皇子。
哀家就告诉她,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放弃就是死。
一切忽然明了。
他就说,她那样的性情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不再信任他?原来是生死只能选择一个,她选择了让他活着,让他实现他所求。
楚怀全然呆住,目光空洞似行尸走肉一般慢慢向外行去。
身后似乎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与他说着,她已经死了,别让她白死。
那是太后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挣扎起身后最后一句叮嘱。
楚怀却仿似没有听见,僵硬地行至门外,瞧了眼天光熹微的光景,忽然闭上眼沉沉地向后坠去。
那一日,太后没有捱过这一日的正午,楚怀则是昏迷了半晌。
如今世事不尽相同,太后却是仍旧在冬日里第二场大雪过后逝去。
楚怀原以为,恨意太重,便是做惯了虚与委蛇,那一世的痛心也决然不能忘怀。
可是,亦如走过的那一世,他无比的恨着那个老人,却又在她过世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待他的好。
或许,人心本就如此复杂。
有恨,恨得咬牙切齿,那恩情却也不能忘。
阿葚……不知过了多久,桑葚又听着楚怀低低地唤。
那声音透着迷离,仿佛饮酒几盏,已是微醺。
桑葚抚着他后背的手略顿了顿,温声道:殿下可要歇息,我扶殿下去床边吧!楚怀却是不应声,只顾自呢喃:幸好有你。
桑葚愣了愣,知晓他必然是难过至极,遂是拎出先前预备的说辞,缓缓道:我会一直陪着殿下,殿下觉得难过,不妨哭出来,哭出来或许会好些。
虽说她自个面对桑南章过世不曾流几滴泪,可情形不同。
桑南章不曾爱过她,亦不堪为人父。
太后于楚怀而言,却是深恩厚重。
楚怀自她身前缓缓后撤了些,他凝着尚在怀中的女子,已不复方才沉重。
他吐出一口气,一眨不眨地望着桑葚:我好多了阿葚,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呃……桑葚略僵了僵,方才他拥着她说这些话还好,如此四目相对仿佛又情深几许,这便叫她略略有些不适。
可那番要他不要总是腻歪的话又是在不适宜眼下出口,默了默,只得偏了偏头向外瞧去,一面佯做正经:那殿下可要沐浴?说着一并提步向外行去,我吩咐他们将水备上。
阿葚!这步子尚未迈出,又是被迫收回。
两人紧贴在一起,桑葚直视着楚怀颈间的盘扣,察觉到他搁在腰间的大手微微用力,不觉咽了咽口水。
我现在只想同你待着,什么也不想做。
嗯……桑葚吸一口气,沉吟了会儿才勉强道,那就什么都不做。
总归,他虽说是三日不曾沐浴,到底往日也是干净整洁之人。
这偶尔为之,也不会染了臭气。
只是这样紧紧地贴着,桑葚实在是不大习惯。
顿了顿,又是小声道:殿下,不妨咱们坐下,我有些累了。
诚然,累不累的有什么要紧,是她太过紧张腿脚发虚身子发软。
好在,楚怀当即松开了她,两人一道坐在一旁的罗汉床上。
桑葚又赶紧趁机叫了从夏进门,从夏将棋盘摆上,方才那寸阴若岁的光景才算捱过。
然楚怀似乎仍有要事未曾办妥,三两局下来俱是心不在焉,最后一局甚至输给了桑葚。
殿下可是有事要处置?他额间时不时蹙起的样子,实在像是有事挂在心上。
嗯。
楚怀微微点头,我去一趟书房。
桑葚瞧着楚怀离去的身影,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整个人亦是蓦地松缓下来,开始慢悠悠地收敛着棋面上的棋子。
待棋子收敛完毕,不由又是想起方才被他拉回那一刹。
她本是要逃离,却是被他及时拽回。
桑葚想着,她在话本子里似乎瞧过类似的场景,亲密相偎,彼此交付。
然则他是她的夫君,她有什么好紧张的?心口扑通扑通跳得,仿佛要将整颗心跳出来,也太慌张,太不稳重。
皇妃?从夏不知何时从外头走进来,您想什么呢,脸都红了?从夏方才被叫进来摆了棋盘,当下便极是识趣地撤身出门,这会儿才又进来。
桑葚不觉自个脸红,只是在深深地自省,自省不够淡定,当即睨向从夏颇是淡然道:大抵是屋子里太热了。
才不是呢!从夏哼哼着,奴婢猜,您一定是觉着殿□□贴。
太后刚刚薨逝,殿下立时便将府里碍眼的人撵了出去,自此后,殿下身边不论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只有您一个女子。
这样的温柔,哪个女子能不心动?桑葚嘴角微抽,看向从夏:你这脑子是怎么转的?就这么转啊!从夏理所当然着,转而又是凑到桑葚跟前,不过皇妃,将人撵走虽然是痛快了,可这外头不会给您落下悍妒的名声吧?虽说四殿下有着那样的名声在外头,与寻常男子不同。
可到底是皇子,这院里三五个女子也不奇怪,如今只有两个,又被打发了一个,只剩下皇妃一个。
外头人知晓,自然觉得是这皇妃不容人。
不妨事。
桑葚无谓道,此时正逢国丧,如雯又是悄悄走的,没人赶着这时节乱起谣言。
不过即便是起了些也不要紧,总归我也不在意这些。
也是。
从夏默了默,那奴婢伺候您洗漱歇息吧,殿下在书房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桑葚点了点头,从夏道:那奴婢叫人去打水。
帘幔被撩起又沉沉落下,屋内顿时又余下桑葚一人。
棋面早已收拾妥当,她便是百无聊赖地歇在罗汉床上,脑子里混沌无谓。
咯吱。
身后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桑葚回身去瞧,却见那窗子竟由风声吹开了一个口子。
入夜后的冬日尤其冷些,疾风猝然掠入,刮在她的面上。
桑葚身子倾过去,正欲将窗子合上,目光微微下移,却见罗汉床上不知何时躺了一个小小的细细的白色物什。
她将那物什拿在手里,才发觉乃是一张细小的枝条卷在一起。
桑葚大略看了眼纸上的内容,便是迅速出门,可窗外空无一人,院子里也只零星守着几个丫头。
她蹙着眉想了会儿,又是站到院子中央,顺着那窗口的方向向上头的屋顶瞧去。
可夜色太深,今日又无月光,到底只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瞧不见。
皇妃,您怎么出来了?从夏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后的丫头手里正端着一个铜盘。
这外头多冷啊,您也不披件狐裘,可别着了凉。
说着,便要疾步往里走去,想要给她拿一件斗篷出来。
桑葚忙拦住她:不用了,我就是出来瞧瞧今日有没有月亮。
白日里天色就不好,哪有什么月光呀?从夏说着,当即接过了那丫头手中的铜盆。
回至屋内,桑葚趁着从夏不注意,悄然将攥在手心的纸条掷入火炉,火炉燃起极小的一簇火焰,又迅速湮灭。
她已经很久不曾收到过这样的纸条,原以为,在四皇子府大抵不会再收到。
毕竟,皇子府的侍卫并非寻常,投递纸条之人当不会这般来去自如。
不成想,竟还会见到这熟悉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