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桑府。
绮春轩偏厅,桑葚捧着一碗温热适宜的茶,饮茶的间隙看向身侧身子日渐丰腴的妇人, 道:母亲近日身子可好?原说三日前桑怡瑶成婚她也来了桑府, 只是那日姚氏太过忙碌, 两人也不曾说上话,今日桑怡瑶归宁, 这才能坐在一处说些闲话。
姚氏面上显出慈祥柔和的光晕,她抬手抚着小腹,如今腹部日渐隆起, 便是衣着宽松也还是能够轻易看个分明。
都好都好!姚氏说道, 自打一个多月前你到护国寺祈福, 看出来那江州将有雨灾一事,免了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陛下对咱们家也比从前更加恩重。
原先还要通过你与姑爷才能请了宫中太医前来,自打那回之后,每隔七日便有太医前来, 查看你父亲的情形,顺带着帮我安胎。
姚氏说着,不觉缓缓垂下头, 面上神采愈是祥和安宁。
太医说,是个男孩。
从前猜测和太医所言到底不同, 桑葚面上也团出一股悦色:如此正好,日后母亲便是真正有了依靠,咱们桑家也算后继有人。
姚氏看向桑葚, 眸中尽是感激:这一切还要感谢你, 阿葚, 若非你是神女,咱们一家子能够来到京城,我这身子怕是永远也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现在想想当年我欺你年幼待你不好,实在是……姚氏说着,面上愈是惭愧起来。
桑葚自是无谓,只安抚道:都过去了,您也是被父亲蒙骗,此事怪不得您。
说到底,姚氏这个继母从前对她虽是不大好,可到底也不是十分恶毒之人。
且误会解清,从前那一丝的不喜也渐渐消退了。
如今两厢处着,虽说怎么也不会真如亲生母女一般,到底也是和顺平常。
说到你父亲,姚氏脸色略有些凝重,前几日太医来过,我看太医话头里的意思好似撑不了太久,至多也就这一年半载的光景。
说过,姚氏便是小心探着桑葚的脸色。
她自个自然是恨着桑南章,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虽说偶尔入梦,梦里显现些从前的花前月下,醒来那一刹也会有瞬间的失神,仿佛夫妻情深还在昨日。
可但凡有一丝清醒,便只余下狠恨意。
当初奉献一切时都多不顾一切,今日想来便有多恨。
可姚氏确认自己不喜桑南章,却是拿不准桑葚这个做女儿的到底有多厌憎他。
毕竟父女血脉相连,这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万一桑葚哪日心软,她也不能做得太过成了十足的恶人。
一年半载……桑葚倒未曾去瞧姚氏的脸色,只琢磨着这个时间,转而道:太医说的,一年半载?嗯。
姚氏不解地点点头,不知桑葚为何这样问。
太医所言应就是个大体的时限,只是这一年与半载却是截然不同。
桑葚道,母亲,依我所言,还需叫父亲再撑上一年才是。
姚氏心口一凉,想着果真还是父女亲缘,不是那般能够轻易斩断的。
原本姚氏还想着,近一两个月就叫桑南章悄无声息地去了,然若是桑葚不允,她也不好做什么。
这病逝与蓄意谋杀,到底是不同。
自然。
姚氏只得应着,老爷的身子若是再撑上一年,想来也不妨事。
桑葚却是微微摇头:他还能支撑多久我原本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这情景,还须得母亲叫家中下人小心伺候,又要太医悉心照料,至少撑过一年,便是一年不成,也要熬上七八个月光景。
这又是为何?姚氏疑问道。
瑶瑶刚刚出嫁,这喜事和丧事总要隔开些,那近几个月便不大适宜。
可再等等,母亲便到了产子的时候,到时又是大喜,且母亲腹中的弟弟总不能生来就没有父亲。
因而母亲生下弟弟后,最好再等上几月,待母亲身子调养好,到时再叫父亲自然而然离去。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姚氏恍然道,一面又是松了口气。
原以为桑葚是不舍,原来只是更为清醒,不似她这般,已然厌倦到一刻也不想瞧见那个人。
如今,自是要叫桑南章再撑上几个月。
不过如此也好,总归是生不如死,也不是什么好活。
姚氏拉着桑葚用着点心又说了会儿闲话,说着说着自然而然提起三日前桑怡瑶的婚事。
桑葚亦是感叹着:二妹妹这婚事好,正赶着天色和暖,也不必里里外外地裹着,穿得那般厚重。
可不是嘛!姚氏和悦地笑着,便是我瞧着她嫁去的这崔大人家,也是家风严谨,是个不错的人家。
说来在那席面上,我还听说了一件奇事。
说着,姚氏自个又顿了顿,说奇事也是不对,应是颇为感人肺腑之事。
桑葚道:何事叫母亲如此感怀?说是那崔大人家有一房不算太远的远亲,崔公子成亲那位远亲本也应当出席,且本就是同朝为官的同僚。
你道为何那位远亲不曾出席?桑葚探寻的目光瞧去,姚氏继而道:道是那位远亲也是地方上四品的官位,是母亲过世方才不曾入京。
哦。
桑葚了然道,那确然不适宜参加旁人的婚事。
不止如此。
姚氏摇摇头,身子□□凑近桑葚以颇有些高深莫测的姿态道,他那位父母可不是亲生的,乃是在他幼时收养的他。
说是那一对夫妻伉俪情深二十余年,结果膝下一直无儿无女,那夫君又不肯纳妾,后来便收养了这位远亲。
二十余年,一直当亲生儿子养育,供养他读书,为他操持婚事。
这儿子也是知恩图报之人,父亲过世多年,依然侍母至孝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我听说啊,好似已经与陛下请旨,要为母守孝三年。
这样的孝顺,阿葚,你说是不是令人感动。
嗯。
桑葚缓缓应声,这对父母养育不是自己的孩子尽心尽力,这孩子也懂得感恩,正是善缘也结了善果。
阿葚!姚氏见她一味说着明面上的话,不由得嗔她一眼。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桑葚躲避不及,只得无奈道:母亲,您是想要我同殿下从别处寻一个孤儿养着?正是。
姚氏重重点头,随后又是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从前我便有过这个念头,可思来想去也不知是否妥当,自打前几日听说了那桩事,便愈发觉得可靠。
你想啊阿葚,这孩子若是你打一生下就养着,到底是养恩大过天。
往后姑爷不论遇着什么事,或好或坏,你总有个后路不是。
桑葚愈发是无奈,尤其是对上姚氏那般恳切的眼神。
抿了抿唇,方是勉强道:母亲,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可是没有子嗣或许也能过的很好,再或者,也许我走在了殿下前头,哪还用……呸呸呸!姚氏拧着眉赶忙阻断她:不许说这种话。
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母亲……我与你说,姚氏拉着她,仍是不肯消停,絮絮道,你现在年轻,不知真要是那半生孤苦的日子该怎么过活。
虽说殿下现在心里一心只有你,可这未来之事谁又说得清,兴许他回头喜欢了旁人,你的院子他几年都不迈进去一次。
再兴许这朝堂之事不知怎么就牵连了他,阿葚,如今你也已然成婚,不能事事只看着眼下,要想的远些才是。
你啊!姚氏说着,又是自个叹道,就是太过淡然,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着你是那庙里的姑子,也太过冷清。
桑葚忍不住笑着提醒她:母亲,我本就是神女啊,神女不就是心思寡淡。
姚氏被她一口气噎住,也是不急,缓过来愈是语重心长道:神女自然是好的,可是阿葚,你如今总归是活在人间,活在这俗世。
既是俗世之人,便免不了受些俗世之苦。
我实在不愿看到你将来将日子过的凄苦,那才是真的对不住你死去的阿娘。
桑葚见她面上又是染上伤感,赶忙道:母亲您放心,即便真像您说的那般,殿下移情别恋,以我的性情不也是乐得自在。
再有就是做了那孀妇,也是不要紧的母亲,不论如何,女儿总能一个人过活。
姚氏默了默,仿佛才忽然想起,在桑平县的那些年眼前的姑娘一直是这般模样。
没什么所求,也一向淡然。
哎!姚氏叹一口气,我就是不放心。
说到底,她真正不放心的也不是这些俗事,而是姑爷那身子。
可这话实在没法提及,她只怕桑葚受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苦,若是能领一个孩子养在身边,总算有个消解。
可桑葚也是个有主意的,姚氏说了这许多见桑葚仍是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
随后便又是随口说些别的什么,正说着些闲话,外头忽然传来消息。
二殿下平叛,凯旋。
这事不算突然,毕竟盘旋在洪庆镇那伙叛军也非实力十分强劲之徒。
只是这胆敢造反的名头实在大了些,因而才惹得京中多方关注。
如今凯旋,自然是满城皆知。
姚氏面上亦是笑着,听那传话的丫头又道:二姑爷得知了极是高兴,正拉着二小姐前来与夫人辞行。
二姑爷之父正是礼部尚书,二殿下此行出京微太后扶灵,虽未曾要礼部尚书同去,却也是礼部尚书的手下礼部左侍郎前去。
因而二姑爷眼下这般,也是寻常。
姚氏道:是到了时辰,快请他们进来。
随后,桑怡瑶与崔昊进门辞行,桑葚与楚怀也不再久坐,当下便是一道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楚怀自然而然地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温声道:岳母拉着你说了许久的话,可是有什么事要叮嘱?这几个月以来,两人之间相处已日渐熟稔,因而这般寻常的接触桑葚也不再似当初一般觉得慌乱紧张。
只是这话头……桑葚思索了片刻,到底还是如实道:母亲担心我将来老无所依,想叫我说服殿下,咱们领养一个孩子。
楚怀愣了下,大约是不曾预料竟是在谈论这个。
道:岳母确然是一心为你考虑,阿葚,你怎么想?我自然是推了母亲这番好意。
桑葚不以为意道,咱们不能有孩子,这事殿下一开始便同我说得清楚,我也没忘。
那你想要吗?不想啊!桑葚依旧是无谓的模样,咱们现下这日子过得正好,又何必添一个孩子又添许多风波。
当日,楚怀早将利弊与她讲得清清楚楚,桑葚自然也不愿这般冒险。
那你的将来呢?楚怀面色略有些严肃,岳母所说,亦有她的道理。
桑葚愈发是理所当然道:我死在你前面不就行了。
届时不论是否仍被楚怀似如今这般放在心上,总归也是他正经的四皇妃,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
既是正室,又走在他的前头,这最终的结果总不会太糟糕。
楚怀的脸色却是猝然坠了下来:不许说这种话。
那一世,她便是走在了他的前头。
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懊悔。
这一次,他必定要护她一生无忧。
阿葚,楚怀一眨不眨地凝着她,若说要走,也该是我在你前头。
桑葚忙得撇撇嘴:不不不,后走的人太麻烦,又要操持你的丧事,又要一应规矩繁琐的迎来送往,又要身披粗麻素衣,忒麻烦了!还是走在前头好,咽了气自个就干净了。
楚怀原是心头紧绷,从前的惊惧正翻江倒海而来,却又在她的一言一语里,气性渐渐消退。
末了,只余下满目无奈:你原是这么想的。
桑葚点点头:殿下你知道的,我这人最怕麻烦,最不喜事事操心。
楚怀轻叹一声,抬手抚过她的额角,柔声道:罢了,真到咱们白发苍苍,我便先送你走,将你的身后事一应料理清楚了再随你而去。
桑葚抿唇笑起,对于这样的结果颇是满意。
可笑着笑着,忽然察觉出不对来。
什么叫送你走了我再随你而去?怎么听着像是殉情?念头一起,桑葚顿时一阵激灵,开口就要与他道,如此这般大可不必。
然楚怀更快一步转了话头,他道:今日二哥回京,宫中只怕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桑葚也顾不得揪扯方才那般小事,亦是说道:是啊,只怕皇后娘娘和大殿下这会儿正气得咬牙切齿。
*同一刻,风华宫内。
一身藏青色宫装的妇人面色沉郁,一向温柔平和的眸光这时也只余下冷厉阴冷。
一旁伺候的嬷嬷不敢先一步吱声,只小心地站在一侧。
许久后,妇人终是沉沉道:真没想到,老二竟然活着回来了。
说着,睨向身侧嬷嬷道,不是说那些叛军极其凶悍,老二必定九死一生吗?嬷嬷垂着脑袋,低声道:二殿下或许也受了伤,只是不曾禀呈陛下。
顿了顿,悄然打量着软榻上皇后娘娘的脸色,又是小声添补,娘娘也不必太过着急,二殿下虽是有此功劳,咱们大殿下先前也是处置雨灾有功。
总归,也有功劳在身,不算差距过大。
皇后的脸色并不见好转:江州雨灾恒儿是处理的很好,可相比这平叛的功劳,到底还是弱些。
这……嬷嬷道,都是拯救苍生于水火,当初陛下也是极力嘉奖大殿下。
你懂什么?皇后娘娘乜她一眼,雨灾如何牵连百姓,于陛下眼中不过死伤些平头百姓罢了。
但这胆敢叛乱谋夺天下之人,可是事关陛下龙椅。
孰轻孰重,陛下心底清楚得很。
说着,又是瞧向嬷嬷道:昭阳殿那边什么动静?嬷嬷自然打探得清楚,当即低声道:陛下龙颜大悦,二殿下还未进宫,已经有诸多赏赐发入二殿下府上。
瞧着……瞧着什么?嬷嬷愈是压低的声音:瞧着陛下病逝都好转了许多。
哎!皇后娘娘长叹一声,额间蹙得愈紧。
她抬手撑着额首,双目紧闭。
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去将孙院使请来。
嬷嬷忙垂首应下,知晓皇后娘娘是要过问陛下病情。
陛下自前些日子病了,一直精神颓靡,不见好转。
嬷嬷正欲出门,忽然被人拦住去路,来人张口就扬声道:娘娘关心陛下病情,找孙院使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