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桑葚惊异上前, 不是说叫顺天府的人带走?属下道:原是压入顺天府,但受害之人身份尊贵,顺天府不敢擅自查办, 便将此事禀呈陛下, 这才将白大人压入天牢。
桑葚这才回转过来, 她方才心急,只听着压入天牢, 倒忽略了前头还有半句,死的是皇室宗亲。
楚怀则是问道:死的是谁?睿王世子楚文杰。
睿王世子?这名头桑葚似乎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想不起。
楚怀提醒道:先前公主府设宴, 你见过他。
桑葚愣了愣, 这才想起, 原是入京之初的秋日宴。
公主府上诸多青年才俊,其间有两位公子公主曾细细与她评说。
一位乃是后来又见了两回的显国公之孙, 另一位便是这睿王世子。
桑葚早已不记得那睿王世子是何模样,只隐约有些印象,似是位文质彬彬的公子。
可查出事情因何而起?桑葚问道。
原说舅舅白康瑞与睿王世子身份悬殊, 理当不会凑到一块去。
便是偶尔见着,这两位文人在一起,怎么就闹到大打出手甚至杀人一事?属下道:据一众看客道, 两人在春和楼言语不合,白大人情急之下将世子推倒, 世子脑袋正磕在桌角,当场丧命。
顿了顿,又是面向楚怀道, 禀殿下, 此事知晓者众多, 春和楼许多人都将此事看得真切。
如今睿王已经赶至宫中,求陛下为世子报仇。
殿下,白大人这桩案子怕是难以翻身。
下去吧!楚怀摆摆手,沉声道。
桑葚细细思量着那属下所言,围观者众多,睿王已赶至宫中。
如今这般情形,似乎只余下一个杀人偿命。
至于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则非她力所能及。
桑葚思索了会儿,与楚怀道:殿下,此事究竟如何或许只有问过舅舅才能知晓。
如今还请殿下帮忙,叫我同舅母到天牢中见见舅舅。
好!楚怀当即应下,随即出门离去。
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陛下的旨意下来,便是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
近黄昏时,桑葚与白夫人终是出现在天牢门口。
两侧的侍卫挺拔站立,倒是看门的牢头大约识得她,上前便是弓着腰一番阿谀奉承,从夏在一旁将塞满了整整一钱袋的银两递到那牢头手里,那牢头愈是眉开眼笑,当即让开了路。
天牢内,牢头安排了狱卒在前头引路,不知过了几道门,才瞧见一个瑟缩在墙角蓬头垢面的男子。
狱卒将锁门的铁链打开,呼啦的声响似是惊动了那男子,那男子缓慢地偏过头,待看清了来人,忽然又是回过头去,整个人愈发是埋在墙角,不肯叫来人看见形容。
牢门一经打开,白夫人便是迅速扑了上去,她跪在白康瑞身前,嗓音沙哑地喊着:老爷,老爷……桑葚在一旁静静站着,身侧狱卒不知何时搬来一把杌子,说道:皇妃您请坐。
这声音倒有些耳熟,桑葚侧过身,这才注意到一路将她和白夫人引进来的狱卒竟是熟识之人。
桑葚暂时搁下舅舅舅母那端的哭嚎,小声问道:殿下将你安排在这了?眼前人正是蔡氏膝下的二儿子。
方才桑葚只见这狱卒走路一瘸一拐,却也没有多想,不成想竟是这位二表哥。
老二亦小声道:是,多亏了殿下,我如今也算为朝廷做事,勉强能够糊口了。
另一端,白夫人劝解了白康瑞好一会儿,终算叫白康瑞又抬起头来,白夫人拿过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白康瑞满脸脏污,一面又是说着:老爷,我求着阿葚和我一起来了,你告诉阿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若你是冤屈,咱们也好想想法子。
白康瑞目光瞥过桑葚,又是迅速收回,整个人愈是慌乱道:不,不不,我没有冤屈,就是我杀了人。
可你怎么会平白无故杀人?白夫人带着哭腔道,老爷,是不是那世子招惹你在先,是不是他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你,老爷你告诉我,是不是?白康瑞神色有一瞬的松动,随即又是坚定道:没有,就是我一时冲动杀了人,和旁人没有关系。
老爷!白夫人终于控制不住,嗓音骤然放大,整个人险些失控当真大声哭嚎起来。
您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罪,是杀头的罪?您要是死了,让我和孩子怎么办?提到尚且年幼的孩子,白康瑞不能不动容,他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起身,而后走至桑葚跟前,郑重跪下:阿葚,舅舅从前对不起你娘,日后也要对不起你舅母。
临死前,舅舅有一桩事还要求你。
求你看在咱们连着亲缘的份上,管着你舅母一日三餐,舅舅感激不尽。
老二搬了杌子便是撤身离去,牢房内没有旁人。
桑葚安稳地坐着,一时倒也不急着将白康瑞拉起,只静静瞧着他的神色。
顿了会儿,方是缓缓道:舅舅既是放心不下舅母和表弟,为何还非要承担了这罪名?方才桑葚瞧他那神色,分明另有隐情,只是他不肯说或是不能说罢了。
舅舅当知,我打小亲缘浅薄,与人也从不亲近,舅舅就这般放心将舅母和表弟托付于我?舅舅可想过,你身死之后,他们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是沿街乞讨,还是重病缠身?白康瑞顿了顿,又是坚定道:不会,舅舅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不是这样的人。
兴许我就是这样的人,舅舅难道不知道,便是我亲生父亲缠绵病榻,我亦是什么都没做。
白康瑞终是缓缓垂下头,他自是相信妹妹的女儿,当初他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事后她依然能叫人送来银两,便知桑葚绝非冷漠无情之人。
可自个的夫人与孩子,便是交给怎样可靠的人,都不如自己好生照料来的安心。
桑葚见他不说话,也不逼迫,陪着静默了会儿,方才又是温声道:舅舅您好好想想,若等到陛下圣旨,便是我与殿下也无力回天。
白康瑞似乎忽然才嗅到死亡临近,眸中惊惧瞬间放大开来。
可他心底又太过清楚,到底又是缓缓平复,看向桑葚叹息一声道:阿葚,你不必再为我费心,即便有些因由在,杀人便是杀人,理当赔命。
老爷!白夫人激动道,您就说出来吧,到底是为什么忽然犯了病,好端端的您绝不会与人动粗的?白夫人心底十分清楚,昨日虽是惊雷与大雨,但若是没有人刻意刺激,自家老爷绝不会主动招惹别人。
更何况,那人身份还是如此尊贵。
我……白康瑞又是迟疑了会儿,目光打两人身上流转而过,终是就着白夫人的搀扶起身,缓缓道,昨日,我受同僚相邀在春和楼饮酒,坐了会儿正打算离去时,见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迈步入门。
我侧身让路,却听那公子提到神女,心下不由多提了个神。
正巧外头尚有雨声,就一时不曾离去,可听得多了,忽然就难以自抑。
那公子说了什么?桑葚轻声道。
他先是说到你,言辞难以入耳,我起初尚且能够忍着,后来闪电惊雷。
我又见他凑到另一位锦衣公子跟前,说起你母亲的不是,当时便再也忍不了。
阿葚,说到底,我也是杀了人。
虽说我本来不是冲着世子而去,最后却是让世子了断了性命,我有罪。
桑葚顿时懂了,是跟在睿王世子身侧之人与世子嚼舌头根,结果白康瑞急怒之下失手杀错了人。
只是一事,尚有疑虑。
桑葚道:阿娘在我幼年便已过世,京城中人为何会议论起她?提及此事,白康瑞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艰难启齿道:阿葚,那话实在难听,你不知道也罢。
有人攀诬毁谤阿娘,我怎能不知?可是……白康瑞犹豫了会儿,到底是狠下心道,他们说,说你虽是神女身份贵重,可惜亲娘却是个下……下贱之人,由得你爹买卖相赠。
什么?桑葚赫然起身。
一旁的白夫人亦是骇了一跳,整个人后撤了几步。
她虽是从不曾见过白康瑞的妹妹,却也知晓那是个怎样温婉坚贞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怎能在逝世后还叫人这样毁谤?如此说来,倒也怪不得白康瑞急怒攻心,一切都顾不得。
便是她在场,怕也恨不得撕烂那人的嘴。
桑葚神思浑噩,再不知后来白康瑞同白夫人说了些什么,只由狱卒引着走出天牢时,天色昏暗,唯天牢门前高悬的灯笼映着一段前路。
舅母先上车,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事情无可回转,白夫人早已哭得险些要昏厥过去,当下也不多说什么,由着从夏的搀扶便是上到马车之上。
一旁跟随而来的牢头瞧着桑葚的脸色,亦是退到一旁。
桑葚这才看向眼前走路一瘸一拐面颊毁了半边的男子,语声清凉道:我阿娘之事,你与别人说过。
此事原本极其隐秘,便是四殿下府上,也不过多一个郑安知晓。
然郑安一向是楚怀的心腹,断然不会将此事散布出去。
这样的事传扬出去,于楚怀也是有弊无利。
老二听得这样的话,下意识便要否认,可余光略略扫过桑葚的面颊,又听得她这般沉静的语调。
这不是疑问,是叙说。
他当即扑通一声跪下来:是我错了,我错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一堆人凑在一起喝酒,我不知怎么就喝多了,这事就……就不小心说了出去。
表妹,求你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老二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脑袋。
桑葚深吸一口气,却是半刻也不想多留,当即转身离去。
回至四皇子府上,桑葚心口郁结才消退了些许,她将事情大略说与楚怀听,末了又道:殿下,此事传扬出去,先不论名声好坏,我觉得眼下紧要的是要先查出是谁在世子跟前嘴碎。
他这一招,可是一石二鸟之计。
可谓是既要了世子性命,又叫四皇子府辗转牵连其中。
大抵也不用查,楚怀道,不过是右相手下之人。
他更为忧心的,乃是右相这一步棋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右相最终的目的必然是针对桑葚,可这一步就叫桑葚的舅舅走了死路,余下的棋局,右相又会怎么走?同一刻,昭阳殿。
身着龙袍的陛下指腹略略用力拿捏着眉心,他的精神并不大好,正歪在榻上小憩,忽然就被人吵醒,偏偏来人又是自个如今唯一的兄弟,不好不见。
睿王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陛下皱眉瞧着,些许话不便直说,便是身侧许公公走到睿王跟前,小声道:王爷还是不要太过心急,那白康瑞虽是个不起眼的人,可他到底是神女的亲舅舅,陛下也不能半点不看神女的面子。
睿王痛失爱子,哪还顾得上这些,他疾奔入宫就是要陛下给他一个结果。
当即扬声道:求陛下为小儿报仇,求陛下!随即,便是决然而然地做出一副长跪不起的姿态。
陛下垂下手,饮了口茶,终是无奈道:十一弟,此事朕已命刑部和吏部联合查案,一经查实,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此事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查?睿王道,若非我堂堂大楚,竟离不开一个小小的神女不成?陛下脸色一黯,虽知睿王是急火攻心所致,可被人藐视威胁,到底是心底不畅。
许公公亦是赶忙与睿王小声道:王爷,您这是说什么呢?神女受百姓爱戴,每每救苍生于水火,这是功德无量。
她一人功德无量,便要全家都鸡犬升天不成?睿王依旧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大喊,臣弟以为,白康瑞杀害皇亲国戚,理应诛九族。
陛下脸色彻底沉下来,当即起身道:朕身子不适,此事容后再议。
随即丢下睿王跪于昭阳殿,而他自个自后殿而出。
许公公摇头叹息一声,亦是赶忙追随陛下而去。
许公公心知,今日之事实在是睿王受了天大的委屈,睿王膝下虽不止一个儿子,可最为看重的便是这位世子,如今世子被人杀害,陛下看他失子,诸多言语有失也不会当真与他计较。
可睿王最后这一句,诛九族,可谓是令陛下不得不甩袖离去。
九族之内,可是包含了神女与四殿下。
怎么,你自己失了儿子,便要陛下也失去一个儿子?后殿内,陛下终于得了片刻清静。
也是此时,方从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
来人身子微躬模样恭敬,周身气度却是不容忽视。
陛下瞧见来人,拧眉问道:严相,这事照你说,应当如何?严相思索片刻,道:臣先于睿王入宫,不知这外头之事,不过臣听睿王所言,似是证据确凿。
此事若真是证据确凿,想来陛下也不好太过偏颇。
可朕若是下旨杀了那白康瑞,只怕要伤了神女的心。
严相兀自摇头:臣倒觉得未必。
神女与俗世百姓不同,这一心为苍生计为天下计,臣听闻神女之父桑大人早前便病卧在床,神女也未曾到护国寺为其父祈福,可见神女心底明镜一般,知道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
如今世子被害,如确为白康瑞所杀,陛下主持公道,神女想来也不会说什么。
陛下静静听着,他所忧虑自然也不是真的在意神女的意见,只不过明面上问一句罢了。
随即又道:睿王所求,可是要诛白康瑞九族。
此事断断不可。
严相毫不犹豫道,九族之内,不仅有神女,还有四殿下,这可如何使得。
那严相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陛下睨他一眼。
严相作势沉吟了片刻,方是缓缓道:依臣愚见,照我大楚律法,谋害皇亲国戚者理应诛九族灭满门,可此时九族之内牵连了四殿下,四殿下何其无辜,怎能平白受此牵连?陛下眉梢微挑,察觉到严相所言,只提及楚怀无辜,特意将神女略去。
遂是问道:严相此言,乃是神女不算无辜?这……严相做出为难的神色来,在陛下的目光逼视下,方才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白康瑞身份何等低微,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孔目罢了,他这等不入流的身份却是敢杀害世子,可见……可见是仗了人势,方敢如此嚣张。
然则这未完的话,倒也不必挑明。
陛下敛下眸子,叫人看不清眸中深意。
只沉沉的嗓音传来:神女到底是不知情。
若是府上下人犯错,这做主子的自然还有个管教不严之过,可这亲眷仗了神女的威势,神女偏又不知情,便不好处置。
自然。
严相依旧恭顺道。
此后,便是长久的寂静。
严相躬身以候,静待旨意传来。
陛下则摩挲着书案上明黄的锦缎,上头未有金印,也不曾有任何文字落下。
好一会儿,陛下终是将许公公叫至跟前,道:传朕旨意,翰林院孔目白康瑞杀害世子,其心可诛,判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这刑罚诚然比灭九族轻了许多,且白康瑞家中人口简单,所谓满门,也不过一家三口罢了。
然严相却是蓦地上前一步,急促道:陛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