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倏地顿住, 看向严相时眸中虽有不悦,可到底是摆摆手叫许公公先行退下。
这才道:怎么,你还有话要说?朕可是知道, 你与那神女有些过节, 你是要为她的亲眷求情, 还是觉得可惜了没牵连到她?臣不敢!严相猛地跪在地上,他跟随陛下多年, 最是清楚陛下的脾性,今日若非另有打算,他又怎敢在陛下将要下旨之际提出异议?违逆圣意这般行事, 可是将自己的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还不知能不能完好归位。
严相继而小心翼翼道:请陛下恕臣直言, 陛下有所不知,那位白大人家中人口简单, 不过一妻一子,如此了去三口人的性命,恐怕不能令睿王满意。
若是传扬出去, 或许也会叫一众皇亲国戚心凉,说是陛下太过偏袒神女也未可知。
仅是三口人?陛下略有诧异,对此陛下诚然并不知晓。
臣以为, 此事已然闹大,陛下既要看着神女的面子, 又要顾及睿王失子心痛,或许由礼法上应当的诛九族改为诛三族。
如此,既宽慰了睿王之心, 也不至于真的牵连了神女与四殿下。
陛下瞥了一眼下头躬身站立的严相, 心底自然明白, 严相与神女之间也隔着杀女之仇。
不过此番话却也不无道理,遂道:那你说,诛哪三族最为合适?父族,母族,妻族。
严相道,据臣所知,白康瑞不止自个家人口简单,岳丈一家亦是没有几口人。
因而虽是名义上诛三族,也不过是白康瑞自己一家,岳丈一家,以及桑家一家。
桑家?陛下略是迟疑,桑家人口如何陛下并不知晓,可桑葚之父如今缠绵病榻陛下却是清楚。
甚至,桑葚如今的母亲不过是继母,她生母早逝,如今因为生母乃是白康瑞之妹,因而牵连到整个桑家,会否有些不妥?严相小心探着陛下的神色,又道:启禀陛下,昨日下臣拜访了清风真人,真人为陛下所炼丹药似乎又有一颗出炉。
然道长面色却并不松缓,下臣问及,道长言道,这些珍稀药材所炼丹药不过是解了陛下一时之痛,若要彻底解去顽疾并延年益寿,还须得有那味药引才是。
白康瑞之案与药引何干?陛下自然明白严相所言,可到底要这般一问。
药引难得,非神女心甘情愿,怕是将来会反噬自身。
严相道,依臣愚见,眼下正是一个机会,一个令神女心甘情愿的机会。
陛下在书案后缓缓踱步,此时终于顿住步子,凝向严相道:也好,此事朕便交由你去办,记住,分寸拿捏不可有失。
臣遵旨。
严相应下,当即躬身离去。
这一夜,有关白康瑞杀害世子一案,到底没有圣旨降下。
回至丞相府,严大人面色红润,是素未有过的心情舒畅。
他负手迈进大门,嘱咐身边手下备上好酒好菜,顿了顿忽然又是自个停住步子,满脸悦色道:对了,再摆上一局棋。
手下愣了愣:老爷,您不是从不下棋吗?这等悠闲之事,老爷似乎从未做过。
严相笑道:老爷我是从不下棋,但有人喜欢,今日老爷我也附庸一把风雅。
说着,又是拍了拍手下的肩,对了,要找一副最好的棋。
是,奴才这就去办。
很快,一应酒菜在院中亭下摆好,严相仰望着夜空,上头月朗星稀。
严相遥望着月光,自顾自斟了第一杯酒,酒中隐隐映着月色,然他却是手臂微抬,将满杯酒倾洒于地。
一面沉沉道:女儿,过不了几日,为父就会你报仇。
你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神女府。
桑葚叫人安置了舅母与表弟,便是循着往日的时辰安歇。
却是书房内,烛火始终燃着,唯有一丝熄灭的迹象。
楚怀坐于书案后,拧眉看着伺候他多年的嬷嬷,沉声道:张嬷嬷,您有话不妨直说。
张嬷嬷面对他,还素未有过这般吞吞吐吐难以言说的情形。
张嬷嬷深吸了口气,倒是微微仰起脸看向楚怀道:禀殿下,奴婢以为应当送白夫人和其子离去。
说着,不等楚怀质疑,又是絮絮道:殿下,皇妃或许不知,但殿下应该最是明白,谋害皇亲国戚乃是诛九族的大罪,这诛九族可就平白牵连了殿下。
如今咱们府上与白家诸多避讳还来不及,怎能一直收留,无端叫人拿了把柄?皇妃怜惜他们孤儿寡母,住上几日也无妨。
张嬷嬷却是毫不犹豫摇头:殿下,您已经叫他们去见了那白大人一面,如此也算仁至义尽,断不能将自个搭了进去。
殿下,您该告诉皇妃,这诛九族到底要死多少人,眼下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如今您因为和白大人沾着姻亲,已然得罪了睿王爷,若是再叫陛下知道您一心袒护白家人,只怕真就牵连了您。
嬷嬷……楚怀叹息一声,这些琐碎并非他眼下担忧,可张嬷嬷这般急促,他也只得应道,我是皇子,阿葚是皇妃又是神女,陛下再是盛怒之下,也不会牵连到咱们府上。
奴婢自然明白,此事不可能牵连了殿下。
张嬷嬷道,可殿下实在犯不着为了这样远的亲缘,得罪了睿王,又叫陛下不喜。
这不值得。
楚怀本就一时没有主意,这时愈是叫张嬷嬷说得心烦意乱,当下脸色也差些:嬷嬷,您容我再想想。
殿下?去吧!楚怀略有些烦躁地摆摆手。
于他而言,什么白康睿,睿王,乃至圣心,这些不过都是小事,是他从未放在心上之事。
眼下要紧的是,严相的下一步棋会落在何处。
诛九族,这事足以严相拿来相要挟。
若他真的要挟,阿葚当如何?他又当如何应对?沉寂许久,楚怀指节微微弯曲,轻扣在桌面落下沉闷的两声响。
随即,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黑衣人,躬身垂立在书房门口。
郑安可有消息?楚怀道。
那人道:还没有。
顿了顿又是补充,禀殿下,江南距京城千里之遥,郑安昼夜不歇这时也只是刚到江南。
楚怀额间蹙的愈发厉害,指尖微动,那人当即又是隐身于黑暗之中。
长夜漫漫,楚怀枯坐在长案后整夜未眠。
及至天光熹微,鱼肚白自远处缓缓翻滚而来,他才单手撑住额角,勉强歇了半个时辰。
然这短短的半个时辰,楚怀睡得也不安稳。
曾经过的那一生在眼前如幻境一一滑过,最后又停在那痛彻心扉的一幕。
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子,痛得喘不过气来,只觉满身冰凉,没有一丝温热。
直至最后发出嘶吼,他才蓦地醒过神来,整个人在惶然中猛地一抖,手肘滑过桌边,险些将脑袋直直地磕在桌上。
楚怀深吸了几口气,又灌了几口凉茶,才算彻底醒过神来。
然这神思当真不得有一刻的放松,张嬷嬷很快来报:禀殿下,桑府来人求见皇妃,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楚怀心下一紧:圣旨下来了?张嬷嬷摇摇头:不曾有圣旨。
楚怀略略松一口气,稍候片刻,到底是大略收敛了形容往前厅行去。
前厅内,桑葚先楚怀一步来到,一眼见姚氏坐在侧首,一并而来的还有张姨娘和她膝下的三妹妹桑怡婉。
姚氏来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忽然三人一块来了。
桑葚命人换了新的茶水和糕点,这才行至主位问道:可是家中出什么事了?寻常事,大约也不必一同前来。
张姨娘没有应声,依是姚氏托着隆起的小腹身子微微前倾,与她道:阿葚,我听说舅兄杀了人,现下正在天牢里关着,这事可是真的?事情本就闹得大,因而姚氏他们知晓也不奇怪。
桑葚微微点头,算是没有否认。
姚氏的脸色却是骤然凉了半分,转身看了眼向来默不作声的张姨娘,又是看向桑葚小声道:杀的当真是世子?是皇亲国戚?确然如此。
桑葚应下,转而问道,母亲与姨娘前来,便是为了此事?坏了坏了!姚氏哪还顾得回桑葚的话,只自个不停地拍打着腿。
这事竟是真的,竟是真的!这可了不得啊!姚氏兀自感叹着,眼见着情绪愈发激动。
一旁张姨娘怕她这般再动了胎气,忙是温声宽慰道:夫人也不要太过着急,小心伤了身子。
如今有阿葚和殿下在,事情总不会坏到哪里去。
是是。
姚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着呼吸,又与桑葚道,那阿葚你可知,这案子最后会怎么判决?桑葚顿了顿,脸色不由得也黯淡些:大抵,躲不过一个杀人偿命吧!恐怕不止如此。
姚氏急促道,我听说,这谋杀皇亲国戚和寻常百姓截然不同,寻常人或许只是偿命便够,这皇亲国戚,可是要诛九族的。
诛九族?桑葚赫然一惊,原本她只是悲痛于舅母与表弟日后孤苦无依,必定要奉养一生。
毕竟,杀人之事无可回转,只是可怜了舅母与表弟。
却是从不曾想过,这律法尚有不同。
母亲是从何处听说的?桑葚惊异道。
大楚律法便是这样定的,阿葚你竟然不知?姚氏亦是无比惊异,来之前她想过百般可能,然一眼见着桑葚神色淡然,仿佛自个也有了几分底气。
不曾想,桑葚竟是无知者无谓。
桑葚确然不曾仔细了解过律法,只是杀人应当偿命,却不知也因受害者不同所受的刑罚也不尽相同。
如此一来,她倒是明白因何姚氏三人清早赶来,这诛九族,怕是要平白连累了桑家。
桑葚随即宽慰道:母亲,姨娘,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宽仁,或许也不会真的因一人之过就诛九族。
她自个虽是不算什么,可楚怀毕竟是陛下的儿子,这九族里可也包含着楚怀呢!姚氏却是半点没有被宽慰到的模样,眉眼低垂,清冷一笑。
自然不是诛九族,是诛三族。
她嗓音低微,桑葚一时没有听清,但见姚氏那般颓靡的脸色,只得又是看向张姨娘。
张姨娘随即道:阿葚你不知晓,今日天还未亮严相严大人便是来到咱们桑家,说了这桩事,还说陛下圣心仁和,断然不会牵连了你与殿下。
但总要给睿王一个交代,说是要诛三族。
这三族之内,便有咱们桑家。
严相?竟真的是他。
此事之初,桑葚便觉得有些蹊跷,毕竟这太多巧合凑在一起便像极了旁人刻意串起来的一条线。
如今这条隐晦的线自动浮出水面,倒叫她省去一番心思。
可阳谋,似乎比阴谋更胜。
她知晓了此事是严相所为,却也一时之间没有一丁点办法。
毕竟杀人是真,律法严明也是真。
她不过一个虚假的神女,难道还能令律法更改,只取了舅舅一条性命?桑葚想起那日长街相遇,她与楚怀坐在马车上,严相一人坐在街边摊贩的位子上,严相与她道,如今不过一个开始。
眼下看来,当初桑南章被严相设局,当真只是一个开始。
然则眼下,似也不是严相最终的目的。
毕竟不论是诛九族还是诛三族,都不至于真的牵连到她。
桑葚正费力思索着,忽觉手边的袖子被人扯住,正是姚氏不知何时起身来到她身侧,嗓音微哑道:阿葚,你是神女,你去求求陛下,能不能不要牵连咱们一家?咱们一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怎么忽然就要遭这样的大难?咱们什么都没做,太无辜了不是吗?张姨娘在一旁亦是站起身,略向前一步道:是啊阿葚,你是神女,陛下或许会看些你的面子。
说来,我活了这般年纪,女儿也养大了,死不足惜。
可是,可是一家子老老小小,实在是无辜啊!顿了顿,又是看向姚氏的腹部:还有你这未出生的弟弟,阿葚,你去求求陛下好吗?原本姚氏尚能隐忍,这时听张姨娘提及腹中孩儿,泪水顷刻顺着面颊滑落。
她软软地跌坐回椅上,声声叹着:我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就摊上那么一个舅舅?十几年不见人,好不容易见着了,又闹出这样的事?早知如此,就不该相认,平白连累了咱们一家子人。
这话,便有些怪责桑葚之意。
毕竟要寻人的是桑葚,寻着了要认亲的也是桑葚。
认过亲险些被人掐死,又不介怀没有断了亲缘的仍旧是桑葚。
张姨娘赶忙道:阿葚你别介意,夫人实在是……这生死跟前,谁能没有惧意?桑葚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这事归根结底,也是与她相关,不怪姚氏气急之下说出这番话来。
她侧身看向立在一旁的从夏,嘱咐道:去将殿下请来,这事我一人入宫怕是不够,若是殿下肯与我一道,或许更能求得陛下宽仁。
诚然,桑葚心下没有半分底气。
她这神女的分量因着自个心虚,也不知够不够。
甚至楚怀,也因着众所周知的身子有疾,加之没了太后作为倚仗,到底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这半吊子神女与皇子并在一起,也不知能不能令陛下心软一些。
亦或,即便是陛下有心宽仁,睿王那端又当如何应对。
甚至,严相下一步意欲做什么,她是全然不知。
此事不可。
桑葚正琢磨着,一道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