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桑葚诧异地抬头望去, 从夏不过刚刚出门,他来得这样快?然而于姚氏而言,却是桑葚话音将将落地的功夫, 这四殿下的回应紧接着便是响起。
她也顾不得什么, 立时起身道:姑爷这是何意?难道对我们这一家子是全然不管不顾了吗?楚怀面色沉重, 没空细细纠缠,直接面向姚氏道:岳母大人, 我与阿葚有要事相商,还请您到偏厅稍候。
姚氏自然不愿,她哭诉了好一会儿才算说得桑葚心软, 哪料楚怀一来就要她所有心血白费。
她挣扎着又要开口, 一旁张姨娘忙是扯了扯她的小臂, 小声道:夫人莫急,阿葚不是冷血的人。
总归陛下旨意未下, 咱们也不必太过着急。
姚氏顿了顿,到底是不情愿地前往偏厅。
桑葚疑惑地看着楚怀:殿下觉得此事不妥?他来时语气坚定,不像是冲动之言。
自然不妥。
楚怀沉沉道, 律法严明,怎会因你我二人更改?可是桑家上下几十口人实在是无辜,殿下, 我不能眼看着此事不管。
我不管那些,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好好的在我身边。
楚怀毫不犹豫道。
桑葚难得见他这般严肃,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浅笑道:殿下说的, 好似一进宫为他们求情我便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殿下, 陛下当不是这样昏庸的人。
陛下要我死, 多的是法子,何必这样迂回?若是右相,或许还有些……桑葚说着,忽然自个僵住。
是啊!陛下诚然不会这样做,可若是右相呢,或许这便是右相的下一步。
桑葚凝向楚怀,见他眸色愈是晦暗不明,不由道:殿下难道有事瞒着我?他应是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事,所以才这样警惕。
楚怀眼皮半阖,双手微微握住桑葚的肩侧,道:你可记得当初史家那道士,他没有死,如今正为陛下所用,为陛下炼制丹药。
桑葚惊诧过后,又是不解道:当初不是查实那道士妖言惑众,陛下怎会启用他?楚怀无奈轻叹:陛下有恙,这身子有疾自然与往常不同。
严相适时将那道士献于陛下,陛下即便心有疑虑,又怎能抵挡住长生不死的诱惑?桑葚顿时明了过来,严大人费尽心机所谋与当初史大人几乎一般无二,只是他更为高明,或者说,因着严大人此刻没了软肋,直接将赌注压在陛下身上,他的赢的面更大些,也更有把握。
这样的心机与谋算,也不愧是当朝右相。
桑葚倒吸一口冷气,身子不自主地微微后倾:那道士该不会还是想要我一碗血?恐怕不止如此。
楚怀道,严相恨你至深,要的定是你的性命。
若非如此,严相也不必如此百折迂回,小心救下那道士,又藏了数月,直等到陛下有恙这样的时机。
但凡严相当真在陛下身上动了手脚,叫楚怀发觉陛下有恙与那一世的时间差异过大,楚怀便能有所警觉。
偏偏,严相当真是一心等着,候着。
他算准了神女可预见将来事,便顺着世事发展,不动声色地设局。
如此说来,我若入宫,很可能便回不来。
桑葚道。
楚怀低低地嗯了一声,道:阿葚,我知道他们无辜,可事已至此,几乎已经无可回转,我只要你平安,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想管。
说着,又恐桑葚心软动摇,继而语重心长道:阿葚,若是你的阿娘还活着,若是岳丈大人自小待你千娇万宠,或许我会陪你试一试,可是不是。
这些人与你沾着亲缘,可到底没那么亲是不是,他们不是你的至亲,不是你离开了就活不成的人。
这天下可怜无辜之人众多,你管不过来的。
阿葚,就为自己活,为我活,好不好?桑葚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他眼底的惊惧一点点扩散开来,那是满满的害怕失去她,害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踪影。
桑葚心底乱糟糟的,太多事忽然汹涌而来,叫她有些迟疑。
她做久了神女,常说的可为苍生计,不可为一人。
如今严大人正是拿着她这句话来堵了她的生路,这杆秤的两端,一端是自诩可为苍生的她,一端是无辜的几十人。
一人不算苍生,几十人算不算。
好一会儿,桑葚才慢慢倾向了其中一端,看向楚怀小声道:殿下,我不想死。
选择要谁活太难,她只能反过来想,她想不想死。
她不想。
眼下这样的日子,平和宁静,又有一人满眼都是她,恨不得将星星都捧到她跟前。
桑葚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或许是习惯了,或许是有些贪念,她不想舍去这样的日子。
对对!对!楚怀连连垂着下颌,眼底惶然顷刻蒙上一层潮湿,他猛的用力紧紧地抱住她,欢喜至极又嗓音沙哑地说着,对,要活着,阿葚,我们不想死,我们要活着。
楚怀力道极大,勒得桑葚几乎喘不过气来。
桑葚明白他的欢喜,可心底仍有些茫然。
纵使她一贯寡淡冷情,可事关诸多人命,到底有些拿不定主意。
又过了会儿,楚怀终于缓缓松开她。
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语声温柔道:阿葚,我知道这事会叫你心中不安,你便听我的。
自今日起,谁都不见,外头便是天翻地覆也与你我也是全不相干。
只要咱们紧闭房门,右相便是无计可施。
桑葚微微发怔,顿了顿,到底是点了点头。
楚怀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然这一口气还未全然落下,外头张嬷嬷忽然迈步入门。
她道:禀殿下皇妃,又有人来访。
什么人?楚怀警醒道。
是一对老夫妇,另有两对似白夫人那般年纪的夫妇,还有几个孩子。
那老夫妇说,来寻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楚怀和桑葚一并反应过来,来人约是白康瑞的岳丈一家。
少顷,本是极为宽敞的待客厅堂便是挤满了人。
近二十人零零散散地站着,尚未开口便让人觉得尤其喧嚷嘈杂。
桑葚与楚怀端坐在主位,静待来人意欲何为。
却见那老夫妇一眼见着领着孩子走进门的白夫人,便是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啪!毫无预兆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厅内,桑葚不及阻拦,也不知如何阻拦。
白夫人下意识将孩子拦在身后,一手掩住被掌掴的面颊,眼睛猩红着唤道:娘。
我没你这个女儿!老妇人陡然喝道,当初我是怎么与你说的,那白康瑞一事无成,穷书生一个,你就是嫁个庄稼汉也比嫁给他强,偏你瞧上了他。
如今可好,连累的咱们一家都要跟着他一块去死。
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桑葚寂然听着,愈是明了。
看来严大人不止拜访了姚氏,还特意走了一趟白康瑞的岳丈家。
白夫人扑通一声跪下,她原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方才姚氏前来她便大约听说一些。
如今再听着亲娘所言,自然明白这事到底有多不可收拾。
白夫人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拉着儿子的手,半晌才憋出一句:娘,康瑞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低微,却是刺激的老妇人愈发恼怒,伸手直戳着她的鼻子道:还不是故意的,怎么,他要是有意为之,岂不是天王老子也敢随意杀了?……娘。
白夫人垂着脑袋,再不知如何开口。
因老爷一人之过,连累几十人,白夫人惭愧的恨不得顷刻死去。
可是她无论如何又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更不愿儿子同她一起去死。
她当真是走投无路,似整个人被困在不透风的房子里,眼见着就要窒息。
那老妇人却是没空将目光一味停留在自个不争气的女儿身上,短暂了出了口气便是转头瞧向主位的桑葚。
她下颌微扬,颇有些不屑道:这位就是桑葚吧?果真是一家子出来,都没什么教养,见着人也不知道叫一声。
叫一声?桑葚愣了下,不知这舅母的娘她该叫一声什么?且这样拐着弯的关系,大抵也不用叫。
老妇人见她无动于衷,又是凉凉道:怎么,还要我老婆子教你?你既然唤她一声舅母,就跟着她的儿子叫我一声外祖母吧!桑葚嘴角微抽,这样也成?桑葚诚然是叫不出口,今日请他们进门也不过是看了舅母的关系。
当下便道:老夫人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
老妇人也不强求,挺了挺因着年迈略有些微弓的身子,扬声道:我那不争气的姑爷杀了人,听说你是神女,你将这事化解了吧!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舅舅。
杀人偿命。
桑葚淡声道,昨日我已见过舅舅,也同舅母说过,此事无解。
老妇人气性愈强:谁要你救他了?他杀了人合该千刀万剐,我说的是我们这一大家子人,难道要平白无故被他牵连?你也不要装作不知,今日登门的那位……老妇人说着,似是忽然想不出,身边的儿媳赶忙小声提醒:母亲,是严大人。
对,那位严大人!老妇人继而道,严大人说了,桑葚你是神女,又嫁给了皇子,这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是没有法子了,唯有你去求陛下才能免了我们死罪。
桑葚静静瞧着,原本是犹豫不定,这时见着这老妇人颐指气使的模样,忽然竟心安了许多。
不待她开口,身侧楚怀便是冷声道:律法严明,此事本殿下与皇妃也是无能为力,诸位请回吧!楚怀一直未曾出声,几乎叫众人忽略了他的存在,这时乍然开口,身为皇子的天然一股威压登时骇了众人一跳。
老妇人一口气卡在喉间,她原本不过只是一个平头百姓,膝下两个儿子也是做农活为生。
略有些出息的便是这个女儿,嫁人时虽说那姓白的小子穷困潦倒,可后来也算谋了个小小的官位,为此也算叫她长过一回脸。
可这荣耀没有多久,忽然就招惹出这样大的祸事。
面对桑葚,至少拐着弯站着亲缘,尚有一分底气。
可那皇子一开口,老妇人心底便觉得凉飕飕一阵冷风刮过。
她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那个不争气的女婿,哪见过皇子?老妇人身侧的小儿媳尚算镇定些,牵着身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便是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求神女和殿下救救我们吧!既算是救不成,我们这些大人死了也没什么,只求神女能保住我们这几个孩子。
说着,一旁的大儿媳见此情形,亦是赶忙拉着三个孩子跪下。
顷刻间,白康瑞岳丈一家连带那一对老夫妇都一并跪在地上。
和着白夫人与其子,地上满满当当跪了十三人。
孩子是无辜的,求神女救救孩子们吧!小儿媳继续说着,忽然又是松开自己儿子的手,拉过一旁白夫人儿子的小臂,满脸泪痕地看向桑葚,神女,就算我们与您隔了一层关系,可这孩子是你的亲表弟啊,是你舅舅唯一的儿子,你真的能眼看着他去死吗?桑葚不得已迎上男孩的视线,男孩似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陪着母亲一道跪着。
他的目光茫然又纯粹,漆黑透亮的眼珠像是能够映出这世上所有的黑暗。
桑葚又转向那小儿媳身侧比表弟还要小的两个孩子,他们也是一样的目光,干净澄澈。
他们不知道死期将要来临,只是陪在母亲的身侧,母亲要他们跪下,他们便是乖乖跪下,甚至不知道因何而跪。
那些因为老妇人张狂无忌而浅浅散去的不安,忽然又是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无甚关系拐着弯都扯不上亲缘的大人还好,可这些孩子……或许她当真不是神女转世,没有那一颗菩萨心肠。
亦或是她冷清了太多年,是以直到这一刻,满耳的哭声纷扰,她仍是拿不定主意。
求求您救救孩子吧!救救孩子吧!一声一声的哀求纷沓而来,最后连带着那一对老夫妇也将脑袋用力地叩在地上,哪还有方才半分的嚣张?这一刻,他们不过是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孩子的命。
楚怀似是看出她的为难,伸手悄然握住她的手,略略用力,想要带她离去。
至于这满屋子人,自有下人将他们打发走。
桑葚犹疑着,不知是留下还是离开。
因而这时一只手向她伸来,她索性将这艰难的决定交于别人。
可沉重的身子还未支撑她站起,外头忽然又有了动静。
是在偏厅等候的姚氏三人听着了这边哭天抢地的动静,不顾下人的阻拦赶了过来。
姚氏一眼见屋内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当下便是毫无迟疑地行到桑葚跟前,跪在了最前头。
她身子笨重,跪下时仍是张姨娘在一旁小心搀扶。
姚氏一手托着小腹,哭着道:阿葚,我真的不想逼你,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让你的弟弟,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随着我一起走。
阿葚,不该是这样的,这不公平。
就像他们说的,我们这些大人死不足惜,毕竟是律法森严,我们也不能违抗圣意。
可是阿葚,孩子们是无辜的,你救救孩子们,好不好?救救孩子们!求神女救救孩子们!悲戚的哭嚎声又开始一浪越过一浪,结结实实地将桑葚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