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府, 前厅。
桑葚将一迈入,便嗅到厅内两人近乎是剑拔弩张的气息。
楚怀面色沉郁,杀意凛然。
却是一旁的严大人面容悠然, 倒有几分自在。
眼见得她迈步入门, 严大人当即起身道:得见神女一面, 真是不易啊!桑葚并未应声,只径自坐到楚怀身旁的主位。
这才沉声道:严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早已撕破了脸, 又何必做得这番模样?严大人也不再虚与委蛇,重又坐下身便是直接道:老夫今日前来只是来告诉神女一声,明日十五, 乃是月圆之夜。
如何?桑葚淡声反问。
十五月圆, 乃是神女归天的好日子。
严大人轻飘飘说着, 眼底浑浊和着这般语调,尤其叫人恨不得将他撕碎。
楚怀骤然起身, 厉声道:严大人!桑葚看向楚怀,微微摇了摇头。
那严相却似全然没有将人惹恼的自觉,照旧悠悠然说道:神女自然也可走另一条路, 只是那条路尸骨众多,神女可还忍心?若他们死了干净,只怕严大人也没了筹码。
严大人眼眸微眯:所以, 我耐心等了神女数日。
如今可是等不及了,明晚亥时神女若不能出现在护国寺, 老夫可要禀呈陛下,这该死的人实在是到了该死的时候。
桑葚一早做了决定,当即便道:严大人宽心, 明晚我自会出现。
那便好。
严大人起身意欲离去, 老夫静候神女抵临。
我送严大人。
楚怀迅疾道, 说过便是与严大人一并迈出厅堂。
自前厅至府门仍略有些距离,楚怀单手负在身后,余光睨着身侧身形微微佝偻的严大人,竭力压制着将人脖子拧折的冲动。
沉声道:严大人一心为女报仇,可曾想过一朝事败,您自个会是什么下场?严大人捋了捋胡须,无谓轻笑:老夫既是做了,自是有十成的把握,成败与否,也不必殿下费心。
至于……严大人略略停顿片刻,似乎是特意给了楚怀面子,才勉为其难地想了想一朝事败会如何。
他继而道,若是不成,顶多是神女归天,老夫也叫人五马分尸罢了!不过这笔买卖,老夫实在是划算,没什么遗憾。
楚怀难以自抑地冷哼一声,音色薄凉着提醒他:严大人似乎从未想过,令千金逝世到底是谁的过失。
严大人终是僵住,他再是做得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这膝下唯一的女儿,终是他的软肋。
他面色突变,沉声道:自然是这突然冒出来的神女,还有……余下的话,严大人未曾出口,牙齿却是咬得作响。
还有大殿下楚恒和皇后娘娘。
楚怀替他道,若非他们二人当初看中了令千金做大皇子妃,又在神女现世后出尔反尔,想来令千金也不会铤而走险。
严大人难道从不曾想过,这里头到底谁的罪孽更重些?还是说,严大人怕了?严大人气势陡然要泼天而起,将要发作之时却又缓缓地坠下。
他顿住步子,冷冷地凝着身侧的年轻人,唇边撇出一丝讥讽:你少来激我。
行至府门外,严大人离去前忽又是瞧着楚怀和颜悦色道:四殿下,看来传言有误,你与神女也并非伉俪情深百般不舍。
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想着为二殿下筹谋,借我的手为他除去政敌。
不过也请殿下放心,对付他们比神女容易得多。
*是夜。
梧桐院烛火尽熄,唯月光掠过窗棂映进屋内。
桑葚躺在里侧,久久不能入眠。
她听着身边人的呼吸,知晓他也不曾睡下。
桑葚侧过身,凝着楚怀的侧脸,轻声道:殿下也睡不着?楚怀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身子微微贴着。
这样的情形不算少见,桑葚亦有些惯了。
只是今夜,似乎尤其不同。
桑葚枕着他的臂膀,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的胸膛炙热,比着身上的锦被要暖和得多。
许是死期离得太近,近在眼前不容她忽视,身子没来由有些冷意。
桑葚手指落在他腰身上,不自觉往前拱了拱,两个人便贴得更近些。
楚怀另一只手亦紧紧地环抱住她,温声道:怎么了?桑葚没有应声,事已至此,她无法告诉楚怀,她是怕的,害怕可以预见的死亡,害怕这温暖只停留在这最后一夜。
埋在楚怀怀里许久,桑葚才闷声道:殿下,我还有些事没有同你交代。
楚怀眸色一黯,交代这一词用着,当真是交代后事。
你说。
他压低了嗓音,也掩住声音里的不安。
将来从春从夏有了喜欢的人,还请殿下风风光光送她们出嫁,别让他们受了委屈。
嗯。
楚怀低低应着,唇瓣轻触桑葚的发端。
至于桑家,桑葚道,我没什么不能放心的,殿下偶尔照拂就是。
倒是舅母一人领着孩子怕是日子会过得艰难,还要殿下时不时送些银两过去。
楚怀一一应着,嗓音也愈发低沉几不可闻。
末了,见桑葚又是许久不曾言语,方才嗓音微哑道:我呢?桑葚愣了下,一时不曾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殿下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是皇子,日后不论是婚事嫁娶还是富贵荣华,总不会差的。
你能接受我身旁躺着别的女子?嗯……桑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方道,若是殿下喜欢,想也是个不错的女子。
只是殿下不能拥有子嗣,这事怕是要费些心,细细同新的皇妃讲明。
阿葚!楚怀几乎是咬牙叫着她的名字,顿了顿,又是无比神伤道,你还是不喜欢我。
桑葚本还怕着明日此时她说不准已经魂魄离体,与这世间再没有牵扯,结果楚怀没来由这番感叹,叫她不自觉扬了扬唇角。
她自他怀中微微仰起头,凝着他的下颌小声道:殿下,我们圆房吧!她的声音实在太低,楚怀不知是没听清,还是难以确信,垂首问她:你说什么?我们圆房吧。
这一次,她的声音更低,低到只能叫楚怀看见她微微翕动的嘴唇,哪还能听见半点声响。
楚怀凝着她的眸子却是一点点放大,他耳力极好,第一遍便听得清晰,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可怀中人重复了一遍,他仍是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道:阿葚,你再说一遍。
桑葚哪还有勇气再说一遍,她又是埋入楚怀怀中,不敢去瞧他的眼睛。
这话实在是太过羞耻,说第一遍时尚且能带些冷清,可他这样执着地追问,早惹得她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逃离。
阿葚。
嗓音自头顶响起,楚怀呢喃一般唤着她的名字。
桑葚愈是觉得头皮发麻,索性用了些力气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奈何这力道悬殊,身前人竟是纹丝未动。
桑葚垂着脑袋,极想颇有骨气地甩出一句:殿下不愿便算了。
可实在过于羞赧,她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只任由脸颊一点点变得滚烫无法收拾。
不料身前人却是渐渐清醒些,大抵也是最后的清醒与矜持。
楚怀低声道:阿葚,不会后悔吗?这有什么好后悔的?明日便是死期,今日做什么都不为过。
桑葚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自然道:殿下待我这样好,成婚之初我便该与殿下圆房,是殿下一直纵着我,纵到了今日。
音落,楚怀额间微蹙,隐隐察觉她因何有这样忽然的改变。
可那念头在怀中人柔软的触感下,令他不愿看见。
他这样拥着她,只想到天荒地老去,又何必神思清明地瞧见真相。
桑葚却是尤无自觉,以为自个说的不够妥当,又是添补道:听闻男子大多喜好此事,殿下,我们如今这般也算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楚怀面色难堪,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他如此不愿看清的真相,她还是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楚怀揽着桑葚的手臂略略放松些,不再似方才一般,因着太过yihya欢喜恨不得将人嵌入骨髓。
他压抑住身体本能的冲动,语声低哑道:阿葚,你是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以此来回报我。
诚然如此。
可桑葚听着他的语调,到底是缓了缓措辞:是这样,也不全是。
殿下,你待我极好,我确然不知该怎样回报。
只是,只是……桑葚犹豫着,心底有些复杂的念头她自己并不能全然揪扯清楚。
末了,只循着真实的想法道:殿下,我明白你是想要我同你一般喜欢,想要水到渠成。
我应是有些喜欢你,至少,这世上男子千万,我只瞧着你一人极为顺眼,且并不排斥你我有什么接触。
如若殿下想要的是那般浓烈的情感,我大抵真的不行。
或许时日久长,我也可以这般还你。
可眼下,不是没了将来吗?桑葚说的无比真诚,楚怀却是一口气卡在喉间。
他应当知足的,可人心总是存着贪念,有了一点便想要更多。
从前,他觉得桑葚能够在他身边,他便知足。
可后来想要她眼里有他,如今有了他,他还要她的眼里只有他。
良久,楚怀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怀中人的小脑袋,无奈道:傻瓜,咱们会有将来的,你也会如我一般,炽烈情深。
桑葚微怔了下,不置可否,只照旧拥着他:殿下,我们睡吧!梦里什么都有,梦里,也许会有一个将来。
可惜这一夜,桑葚没有做梦,她甚至比往昔的每一个夜晚睡得都要好,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然到了正午,若是再晚些,便是连午膳的时辰也一并错过。
桑葚瞧了眼外头刺眼的日头,习惯性摸了摸身侧,早已凉透。
楚怀一向自律,自不会如她一般一觉睡到正午。
殿下呢?桑葚看向进门伺候她洗漱的从夏。
从夏道:殿下说有些公务要处置,在书房呢!桑葚低低嗯了一声,心下不觉涌过一些失落。
大抵有些许不悦显在面上,从夏探着她的神色小心道:皇妃您不高兴了?殿下也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公务那么紧要。
桑葚扯起嘴角笑了笑,反过来宽慰道:或许有什么要紧事。
可她这般说着,唇齿间却像刚刚润过莲子心泡的茶,苦意蔓延。
从夏继而道:皇妃,要不您去书房找殿下吧!严大人说得今夜亥时,距离此刻也不过还有几个时辰罢了。
从夏实在不懂,殿下明明那么喜欢皇妃,为何这仅剩的几个时辰,却又不陪在皇妃身边。
桑葚迟疑了下,终是眼睑半垂:算了。
皇妃?从夏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桑葚,您今天怎么也不大对劲?有什么不对?奴婢说不出来。
从夏扁着嘴,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皇妃,您是怕殿下在忙,怕搅扰他吗?桑葚又是轻轻嗯了一声,算作默认。
从夏却是狐疑道:可是皇妃,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桑葚怔了下,她从前什么样?是了,她从前行事大多直接了当,尤其与楚怀相关,更是从未有过这般婉转迂回。
眼下的她,有些矫情了。
只是因为楚怀没有自主地待在梧桐院,她心底隐隐有些失落,偏又不肯自己去寻他。
矫情,实在是太过矫情。
矫情的有些不像她。
从夏见她有些发愣,又道:皇妃,要不奴婢去把殿下请来?入夜将至的死局,她和从春一直刻意回避着,不敢与皇妃过多提及。
可事到当头,此事于她们而言诚然是万分悲痛,可真正面临死亡的却是皇妃一人。
从夏不能深想,越想越觉得这世事残忍。
皇妃打小没了亲娘,后来继母也不算宽厚,亲生父亲又是那般一心要将女儿卖出去换一个前程。
好不容易成了神女来到京城,以为终算苦尽甘来。
可这好日子也没维持多久,忽然就要迈向死路。
且还不知,那严相到底要用怎样的手段为他的女儿报仇。
及至这一刻,从夏甚至绝望地想,至少临去前别让皇妃受太多苦。
从夏想着想着,眼底又是泛了潮湿。
她别过眼,恐桑葚瞧见,自顾自就要往外头走去。
桑葚以为她说过要去叫楚怀前来,便当真提步就去,随即叫住她:从夏,不必去了。
从夏泪珠已然挂在脸上,不敢回头,只闷声道:奴婢有些闷,想到外头透口气。
桑葚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诚然知晓自个矫情,可这矫情弥漫在心底,渐渐又涌上些许委屈。
大抵像是,有一人说着如何喜欢她,偏又在一些小事上没那般做。
茶水一盏盏下肚,顶在头顶的日头也渐渐西斜,桑葚惶然不安的心事却是愈加躁动起来。
余下的时间越短,她越是没了心情矫情,只余下对于死亡的恐惧。
桑葚不停地深呼吸,以平复这份不安。
饮到第四盏凉饮时,从夏面色不悦地进门,道:皇妃,王夫人求见。
桑葚愣了下:哪位王夫人?从夏脸上愈是难看,极不情愿道:还能有哪位王夫人,自然是王和裕的夫人楚沐晗。
桑葚愈是诧异,她与这位王夫人素未有过交集,若非,是因着长街上的种种流言来兴师问罪的?可事情已久,这时大抵也没什么流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