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沐晗说过, 身侧婢女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备好。
王和裕见此情形,眼底闪过一瞬的犹豫,然也不过一瞬罢了。
他随即走上前, 落下自己的名字, 而后再度朝着府门行去。
楚沐晗离去前, 最后看了眼守在府门前的男子,方才落下帷幔。
身侧婢女以为她仍是不舍, 不免道:小姐,您真的决定了吗?楚沐晗没有回答,只道:走吧, 去水云庵。
婢女垂下头, 也不再说什么。
事已至此,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府门口,两尊石狮子如往日一般风雨无阻地蹲着, 只是今日多了一人。
男子守了大半日,直守到天色暗沉,终是渐渐没了力气, 改为靠在石狮子一旁撑着身子。
不知又过了多久,甚至需要身旁小厮为他提了灯笼才能照明前路,府门终于从内里打开。
王和裕听着动静便是疾步而去, 也顾不得晚间不曾用食,身子略是疲软。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府门前, 瞧见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顾不得在心底回温,便是急促道:桑葚, 你不要去, 不要去!桑葚知晓他不曾离去, 自然也知晓,楚小姐的马车一路往城外的水云庵行去。
她对眼前冒出来的男子没什么好说,兀自后撤了一步,便有楚怀在她跟前长臂一伸,结结实实将王和裕拦住。
并道:王公子,你逾矩了。
楚怀声音略沉,带有几丝警醒之意。
王和裕自觉失礼,随即也是往后撤些,可嘴上仍不肯停歇,转而冲楚怀道:四殿下,或许是内人……内人二字脱口而出,王和裕忙的转口道:是楚小姐午后登门不曾说得清楚,神女此行凶多吉少,还请四殿下能劝住神女,不要明知是陷阱还要跳入其中。
楚怀本就不待见他,这时脸色愈沉:本殿下府中之事,便不劳王公子费心。
说着,便是示意一旁的小厮,又道,送王公子回府。
王和裕被人一左一右拖住手臂,下意识便想要挣扎,可身子不知是被人摁了穴道还是如何,竟忽然没了力气。
如此,他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上至一辆马车,而后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四皇子府门。
楚怀静立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
折身返回府上时,忽的冲身侧的张嬷嬷低低道:嬷嬷,若我子时没有回府,杀掉秋霜,你们一应散去,各奔前程吧!是。
张嬷嬷躬身垂首,没有质疑。
同一刻,马车行驶在几近无人的长街。
这样的月圆之夜,京城的长街原该是有几分热闹,然则这热闹也并未充斥着每一条街。
桑葚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行走的便是一条寂静无人的路。
及至马车在护国寺门前停住,这一路行来,桑葚也未曾见过几个人。
皇妃,到了。
驾车之人隔着帷幔与她道。
桑葚踩着脚蹬自马车而下,身后马车在她略略前行两步时,便是迅疾而去。
仿佛在这暗夜里,只有她孤身一人前来。
诚然,当真是孤身一人。
赴死这样的事,又何必还带着侍女?亥时末,桑葚迈上护国寺大门前的层层台阶,大门在她抵临的前一步应声而开。
桑葚不曾见过入夜后的寺庙应当如何,可大抵,也不会如眼下这般,烛火通明。
所谓祭坛,正设在桑葚曾见过的那百余丈空旷的地界。
身后是刚刚走过的一座拱桥,身前是香火繁盛的梵音殿。
那祭坛并不似桑葚曾在书里看过的一般,建在极高处,连接人与神明。
眼前的祭坛,若说周整,却也不过三五人高,若说潦草,旁边那一步一红绸的阶梯和那高台上足有半人高的炼丹炉却是用尽了心血,非一日之功。
桑葚停在祭坛前,不曾继续往前走。
倒也不必她继续向前,自她进门起,里头的人便听着了动静,桑葚刚刚顿住步子便见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步调稳健地向她走来。
神女果然来了!来人极是高兴,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然则走近后,眸间却有诧异,神女这是什么打扮?桑葚缓缓抬起头,唯有斗篷的帽檐仍遮着小半张脸。
她淡声道:难道严大人要我盛装而来,好尽人皆知?严相朗声笑起:还是神女想得周到。
随即手臂微扬,便是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从一侧走出。
那男子走到桑葚跟前,径直跪下道:贫道拜见神女。
严相眸色愈是和悦:还是清风道长懂规矩。
神女不知,这道长见了寻常人不过双手作揖罢了,可见神女就是神女,当得道长一跪。
桑葚哪在意这些虚礼,只轻声道:道长请起。
清风道长这才缓缓起身,重又将拂尘甩在一侧手肘,徐徐道:今日之事,恐要得罪神女,还请神女恕罪。
严相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觉这道长还真当自个是个得道的高人,事事循礼,也不觉得繁琐。
若是往日,严相断没这般耐性,可到了此刻,也不妨叫他们耽误一时片刻。
道长直说就是。
桑葚既来了,自是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那贫道便直言不讳了。
清风道长这才道,为陛下炼丹不同以往,不止要求一个身子康健,还要延年益寿,因而不能似从前一般只取一碗血。
贫道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神女血可济苍生,神女骨可活人肉。
是以,贫道冒昧,要取神女一身血骨。
桑葚静静瞧着那高台上的炼丹炉,下头堆积的柴火尚没有燃起。
她缓缓道:道长之意,是要我将一身的鲜血放完,而后置于那炼丹炉中。
再将一身的骨骼拆开,也置于那炉中。
正是。
清风道长应声。
心下却不免有些惊奇,若非这神女真是神女不成,事到临头,竟还可这般镇定?仿佛被拆了骨头放完鲜血的人不是她自己。
随即又是宽慰自己,就算是神女又如何,终归是她甘愿前来,没得反噬一说。
且这幕后之人,也并不是他。
一旁严相则道:神女既是明白,那便请吧!说着,便是伸出手,向着那台阶的方向。
桑葚看了一眼,转头看向那道长:道长,难道这样要紧的事,没有选定的时辰?清风道长忙道:神女有所不知,月圆之夜,乃是与神明沟通最好的夜晚。
只要月亮在,便是好时辰。
这倒是个好说法。
桑葚也不争辩,只是晚一步瞧向严相:严大人,既是这颗丹药为陛下所炼,不知临死前我可能见陛下一面。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用我的命换了陛下益寿延年。
严相到底有些许不耐:你想做什么?拖延时间?桑葚无谓地扯了扯嘴角:严大人怎会这样想?我既选择了自己死,而要那些人活,总要亲耳听到陛下赦免他们。
若非如此,我岂不是白死了?你死后,陛下自会降旨,白康瑞谋害世子一案,只杀白康瑞一人。
严大人是要我信你一面之词?你不信我又能如何?严相眼底蹿出些狠意,到了这时,难道还能由得你?桑葚并未生出几分惧意,倘或是前几日,那惊惧随着日子临近一点点放大,扰的她日日难安。
可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平静异常。
她不疾不徐道:自是由不得我。
想来我若是不肯,严大人随意找两个人便能将我拖拽上去。
你明白就好!严相恨恨地盯着她,心下耐性渐渐有些消耗殆尽。
他等着眼前的女子去死,许是已经等得太久,亦或是心底平白生出些不安,他已然有些不耐烦,只想尽快看她没了气息。
不过有一事严大人似乎忘了。
桑葚缓缓放大声音,好叫隐匿在远处的人也能够听见她所言。
谋害神女,若神女非自愿而为,可是要遭到反噬的。
说着,她忽然扭头看向严相,自然,严大人孤身一人,从不惧怕反噬,不过一条性命罢了,为了替令千金报仇,你愿意去死。
可是严大人……桑葚忽然顿住,一字一句道:难道别人也不怕反噬吗?到底是这颗丹药来得要紧,还是反噬来得要命?桑葚道,难道严大人也可轻易替别人做主?梵音殿内,随行而来的侍卫将桑葚所言一字不落地说与身着龙袍的陛下听。
陛下听闻,眼下当即划过浓郁的惧意。
以神女命,换自己长寿。
这心思陛下动了许久,亦或是,不需别人刻意引导,自打神女现世,他便有了这个心思。
可反噬一说,又叫他惶然。
如今严相用计,叫神女心甘情愿,他自是大喜。
然则今夜神女所言,忽的又是令他不安。
祭坛前,严相无一丝惧意,当即盯着桑葚道:你敢不甘愿?你若是不甘愿,那些人便要死。
我自然要他们活,所以有些话,必须要亲耳听到陛下说。
桑葚毫不退缩。
严相见她这般模样,当即挥手便要两人前来,预备将她生拖硬拽弄到祭坛上。
等等!梵音殿前,忽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嗓音。
乃是陛下跟前的许公公,许公公道,严相且慢,陛下有旨,请神女入殿。
严相手中拳头紧握,奈何一切事宜皆要陛下首肯,当下也只得忍住这口气,眼睁睁看着桑葚掠过他向着梵音殿行去。
台阶迈了一半时,严相到底心下难安,当即快步追上,与桑葚一道迈入梵音殿内。
梵音殿内,金光闪耀,佛陀慈悲。
桑葚面见陛下前,先于佛像前双掌合起屈身一礼。
这才偏头看向一侧的陛下,道:臣女桑葚见过陛下。
陛下亦不愿平白拖延,开口便道:朕方才闻你所言,神女请宽心,今日之后朕便下旨,白康瑞谋害……你。
陛下正说着,忽然凝着眼前人瞠目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的女子正是神女,模样未变。
可神女在他说话的间隙缓缓取下斗篷上的帽子,帽檐一点点向后扯去,露出完整的一张面容。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又似乎有哪处不同。
细瞧之下,方知眉黛画的比往日更细些,比着往日进宫盛装而来整个人都显得极其寡淡。
尤其,黑色斗篷应声而落,显出她里面所着远山紫的衣裙。
那衣裙也不算周整,腰间细绳松松垮垮地束着一盈而握的腰身。
这样闲散的打扮,下意识便叫陛下一惊。
然则还是不够,陛下目光蓦地上移,落在女子与往日不大相同的面目上。
她已然成婚,却是未曾挽发。
额前两缕碎发,顺着微弱的风拂过她的面颊。
长发则披在身后,脑后似也只绑了根素净的细绳。
不,还有一只木簪。
是桃木簪。
陛下的目光落在那木簪上,整个人彻底僵住,这预备好的说辞也是全然卡在喉间。
他原本负手而立,两手交叠,这时不自觉以右手抚了抚左手手背。
手背略是粗糙,却也不曾有什么沟壑。
当年之事似不曾发生,他亦该有一瞬的清醒,可正因着抬手抚过,是以不论是否触到那层伤疤,眼前人的面容忽然就开始模糊起来。
两张面容在眼前不停地交叠转换,最终,还是换成了那张令他心生惧意的面容。
你……你别过来。
陛下艰难开口,发出的声音仍是极为微弱。
桑葚始终静立在原地,所为不过是取下斗篷。
严相站得较桑葚略远些,却也察觉了陛下有异,当即便要上前一步问询,却听陛下赫然大吼道:滚!这一声吼,不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神女。
严相当即不敢动弹,只小心以余光查探着周遭的情形。
桑葚自然不会翻滚离去,亦只陛下这一声吼决然不是冲着她,至少,不是陛下以为的她。
陛下眼中惧意太重,重到桑葚当真全然抛却了那一丝不安。
她姿态慵懒地站着,竭力将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甚至抬手取下发簪的姿势都带些无谓。
她没有前行,陛下却是在瞧见她的动作后,不住地后退。
仿佛她是妖邪,要人性命的妖邪。
于陛下身旁伺候的许公公,见着陛下足下踉跄,忙是上前搀扶,一面小声关切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活脱脱像是中了邪。
可自打神女入殿,不过一声问候罢了,缘何就能中了邪一般。
若非……若非这报应这么快就来了?许公公念头一起,顿时觉得自个周身亦是布满寒意,冷飕飕的直叫人骨头打颤。
若非仍需侍奉陛下,他怕也要双腿发软,又恨不得当即逃离。
陛下自是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望着桑葚手中的桃木簪,整个人似陷入沉沉的梦魇中。
左手的痛感铺天盖地而来,痛得他几乎难以自抑。
眼前似乎又闪过那般场景,正是那桃木簪不算尖锐的簪头,被人握着另一头,极轻易地便穿过他的手背,手心,以及手下的木桌。
鲜血溅了满脸,他痛得不敢动弹,亦不能动弹。
下手的那人却在一旁悠悠然坐着,身上所着正是今日这般素净的衣裙。
怎么不长记性呢?那人轻飘飘说着,不算嫣红的唇瓣此刻似染了血一般。
从前冷艳无情的模样此刻落在他眼里,犹如食人骨血的鬼祟。
惧意从此烙印在身体里,他用了二十余年才渐渐忘却那桩事,亦叫太医用尽了手段才算除尽手上的伤疤。
可今夜,她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