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手执桃木簪, 拿捏着圆润的那头轻轻敲打着掌心。
她立在原地未动,陛下尤觉,是那身影一步步欺来。
他不住地想要后撤, 可双腿实在没有力气, 顷刻就跌在了地上。
许公公忙是上前搀扶, 一面又要叫侍卫前来。
还未开口,觉着事情有异再也不能多耽搁半分的严相大人先一步开了口, 他急促道:侍卫何在?此女蛊惑陛下,还不快将人拿下!这一声吼,如许公公所念。
只是若是换做许公公来叫人, 大抵略略委婉些。
诚然, 他断然是不敢这般形容神女。
如今严相吼过, 许公公倒是悄然松了口气,好在, 好在不曾叫他得罪神女。
隐于暗处的侍卫当即蜂拥而来,陛下眼见此景,心下却并未生出一丝侥幸。
尤其, 那女子的目光始终冷冷地落在他的面上。
在众人欺压而上时,幽幽道:什么人这么聒噪?短短的几个字,声音凉的闻不见一丝温热。
陛下手上痛意更甚, 埋藏在骨子里的惊惶令他迅速爬起身,而后冲着那些向她而来的侍卫吼道:干什么?都给朕滚下去!侍卫们当即愣住, 形容间大约也有一瞬的犹疑。
可在听陛下的和听严相的之间,犹疑自然只有一瞬,侍卫们当即就要撤离。
女子却是悠悠然转过身, 瞥着严相道:他呢?又是极短的言语, 陛下却是瞬间明了, 当即喝道:来人,把严相给朕带下去,处斩!处……斩?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皆是面目惊愕,口不能言。
许公公起先反应过来,察觉陛下或许真是遭了报应,或是受人蛊惑不能自已。
可许公公明白是一回事,胆敢上前多一句嘴又是另一回事。
许公公惊愕过后,便是如往常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言一个字。
严相不曾料到事情竟然急转直下,变成了这般模样。
本是神女桑葚无处可逃的死期,怎么忽然间就成了这般模样?这不对劲,绝不对劲!严相顾不得想清楚因由,便是大声道:陛下,臣无罪啊陛下!陛下,您一定是被妖女蛊惑,您被妖女蛊惑了陛下!为首的侍卫,比方才犹疑得略久些。
今夜之事,他们虽不知具体是为何,可大抵也能揣度出一些。
即便不能揣度,无知无觉,却也知道严相乃是百官之首,断没有说杀就杀的道理。
如今就这般杀了,总要陛下口中一个由头。
因而,侍卫统领犹疑过后,便是上前一步道:陛下,不知严大人所犯何罪,如何定论?朕要他死,他便该死。
陛下面对那侍卫统领,与瞧着桑葚时的目光截然不同。
眸中杀意凛冽,厉声道,怎么,难道朕还要同你解释?侍卫统领心下一慌,当即拱手道:臣不敢。
随即命人将严相拖行而出,任由严相如何挣扎喊叫,皆是充耳不闻。
很快,在严相最后一声尖叫中,头颅落地。
梵音殿内,许公公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直听着那头颅坠地沉闷的一声响,整个人亦是一抖。
那严相大抵至死也不知道他到底因何而死,明明周密的布局,缘何到了最后一刻,竟然输了,且还输的这样一败涂地。
诚然,许公公亦是不懂。
小心揣度,大约神女终归是神女,俗世中人不可对其动了妄念。
哪怕你是百官之首,是当今陛下。
殿内有片刻的寂静,许公公小心候在陛下身侧,发觉陛下本是高大的身躯这时竟是瑟缩的姿态。
那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是惊惶不安的不敢靠近。
然而过了会儿,陛下到底是挪着步子朝着神女的方向缓缓走去,又在仍有几步之离时顿住步子。
陛下低垂着头,情形仿似他们这些公公往日里对待主子一般小心谨慎。
陛下道:皇姐莫气,朕已经叫人将他杀了,再不会碍着皇姐的眼。
皇姐?这称谓叫许公公赫然一惊,能被陛下称作皇姐的还有哪个,自然是当初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楚惊春。
许公公自诩伺候了陛下近二十年,却是从不知晓陛下对这位长公主竟如此忌惮。
许公公当年被派到到陛下身边伺候,只闻说陛下将身边的人都换了个干净。
却不知要人头清洗,还有这么个缘由。
陛下心下惧着长公主,打心底里惧着。
因而今夜,才将神女当做了长公主,万般小心。
只不知,陛下到底因何害怕长公主,怕到卑微至尘埃。
桑葚确认严相已然被解决,亦不再一下一下敲打着手中桃木簪。
她将簪子重又插回发上,面上无情的姿态也略略收敛些。
再度瞧向陛下时,眸间甚至带些无辜,陛下可是认错了人?臣女桑葚,并非陛下的皇姐。
陛下尤在晃神中不能自拔,低声呢喃道:皇姐不要生气,此处唯有皇姐在上,哪来的神女?桑葚见陛下仍未转过弯来,遂转向一侧许公公道:劳烦公公,还请与陛下提个醒。
我到底是神女,还是长公主殿下?许公公不敢迟疑,赶忙与陛下小声道:陛下,您真的看错人了,这是神女呀,是嫁于四殿下的神女。
神女……陛下轻声咂摸着,顿了会儿,终是回过神来。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死死地落在桑葚面上,仍旧是两张面目交叠,可因着神女二字终于出现在脑海,他到底是清醒过来。
可清醒过来的那一刹,便是深重的懊恼。
严相呢?他下意识问,随即想起严相已然被他处死。
他望向桑葚的目光登时深邃莫测起来,可些许话头在喉间转了转,到底是没敢以质问的姿态问上一句。
他因何如中了邪一般将她当做皇姐?他迅速思索着,自个也大抵明了为何会错认。
面目不尽相似,却是扛不住这满身相似的形容,尤其那只桃木簪。
陛下每看一眼,便觉得左手曾被刺穿的位置隐隐作痛。
良久,陛下垂下头,由着许公公的搀扶缓步离去。
只离去前,最后与桑葚道:今夜令神女受惊皆是严相一人之过,明日朕便代为补偿,谋害世子一案,只诛杀白康瑞一人,不牵连其他。
多谢陛下!桑葚微微褔身,恭送陛下离去。
殿外,陛下的背影距离高大的佛像越来越远,脸色亦是越发越暗沉。
严相已死,他自然明白一切白费,好在最终也算落得个全身而退。
将要转弯时,陛下忽的顿住步子,沉声道:那道士呢?许公公愣了下:方才还在这祭坛前,应是……逃了?大抵是逃不掉的。
让他消失。
陛下拧紧了眉,严相死后,这道士已然成了累赘。
至于将神女炼丹一事,陛下虽是颇为懊恼,却是再不敢动念。
不论今日神女形容与皇姐相像,是有意还是无意,炼丹一事都不可再度为之。
毕竟,是选择今日就死,还是由着病痛缓缓而来。
他还是想多活一些。
许公公应下,又听陛下道:吩咐下去,今日之事谁若敢多说半个字,立斩不候。
许公公再度应下,略是踟蹰后,到底没有多问一句,那严相呢?想来,自是严相谋害神女,其罪当诛。
殿内,桑葚仰望着佛像,还是那样慈怀悲悯地望着世人。
桑葚想起见过楚小姐后,楚怀终于回到梧桐院。
他说今夜之劫,虽是极难,却也未必全无办法。
他等了数日,终于等到郑安在今日折回。
郑安来回数千里,虽是不曾请到那人,却也带来了这只桃木簪。
桑葚不解,楚怀一面命人帮她改换装束,一面与她道:是人便有弱点,便是陛下也不例外。
桑葚诧异道:陛下的弱点是长公主?这些事当是宫中当年隐秘,桑葚半点不曾听闻。
楚怀低低嗯了一声,继续道:陛下能坐上这皇位,起初便是长公主一力推举,说是长公主扶持的傀儡也不为过。
虽说当年之事我知晓的也不甚清晰,但有一点我很清楚,陛下多年来从不许人提及长公主,便是始终心有怯怯。
桑葚仍没有几分底气,她预备好了死局,楚怀却是忽然来告诉她,或许可以活下来。
她不知该存着希望,还是如从前一般躺平为好。
只道:或许过了这么多年,陛下早将长公主忘了。
权当一试。
楚怀抬手落在她的肩上。
桑葚在铜镜中看着楚怀的面容,心底激增出些许勇气来。
是啊,她如今早不是孤身一人,又何必还要如从前一般任人翻着面煎熟。
她不想死,想好好的活。
桑葚上妆的间隙,楚怀来到门外,郑安再度躬身禀告道:殿下,长公主还有句话要我带给您。
楚怀眸光微敛,郑安道:倒也不算是句话,只是几个字而已。
长公主说,没出息。
没出息?楚怀微怔,旋即明了。
他对这位姑母的印象实在有些浅淡,幼时虽说也见过几面,可如今时日久长已不能完全想起她的模样。
可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叫楚怀一下子察觉,姑母说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大抵是,清冷又不屑。
楚怀无谓地扬了扬唇:知道了。
便也仅是知道了。
长公主当年屹立于风云之端,自是瞧不上他这般小儿女的情怀。
然则他要那出息作甚,那一世的他诚然是极有出息,做了九五之尊,可也不过是一生孤寂全无趣味。
他还是喜欢眼下,时时能见着心上之人,欢喜与忧愁皆为她牵绊。
桑葚收回神,迈过梵音殿高高的门槛时,仍有些恍然如梦的不真切。
这一劫,竟真就这么扛过去了?这位只存在在传言中的长公主,当真是了不得。
桑葚兀自感叹着,又存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缓步迈下台阶,按照起先与楚怀约定好的,由郑安驾车送她前来,再由郑安驾车带她回府。
或许真是松了一口气,这足下步调都有些松快。
路过祭坛前,桑葚没有停留,径直朝着护国寺的大门走去。
然而刚刚走上拱桥,春夜的风刮过耳侧,忽然带些冬日的阴寒。
这寒凉落在她的肌肤,叫她心下平添些许不安,不自觉便是加快了脚步。
可不过三两步,待她走到那拱桥的最高处,不及向下行去,忽然那凛冽逼近直接打在面上。
桑葚甚至不及看清,便见无数道寒光闪过,正是数把长剑冲她直直地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