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前世毕竟是一个普通之人,虽然阅历与识见都是不少,但若在其身上贴上一个很傻很天真的标签,估计至少是有八九分符合的。
于是这一世,行差踏错下,被突如其来的洪流裹胁着步入力量之路后,是做下了不少思虑不周之事的。
这思虑不周,包括过去,包括现在,也未必就不包括未来。
——成长,总是需要过程,需要时间的。
而且,说句客观的话,也未必就没有越长越歪的可能。
之前,让安德森步入四级,而欧文仍在原地徘徊,就是一个思虑不周。
不过那时候,他哪会考虑属下的实力高低问题?是的,不管是欧文,还是安德森,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现在都可算是他的属下。
——他力量笼罩下的成员。
名义上,他现在是枫林的成员,但实际上,枫林的一切运转,都已需要依着他的心意而进行。
在渐渐认识到这一点,并背起了这个担子之后,他才考虑到他们各自的发展问题,并弥补着之前犯下的错失。
敲定了这一次训练计划之后,方天心头一阵轻松。
在这个让他感到极度的朝不保夕的世界里,任何的一个关于未来的设想和安排,都只是一个一厢情愿,所以,此种境况下,最适合他的一句话,就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天街平贴净无尘,灯火春摇不夜城。
乍得好凉宜散步,朦胧新月弄疏明。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前世宋时的小资才女朱淑真,在诗中如此说道。
未必明年此会同啊!方天此时的心境与其截然不类,但是这感慨,却是如出一辙。
于是,在拥有改变之能后,有抽得出空之时,他对这一世的家,他的一部分情感所系,枫林佣兵团,便断然且悍然地出手了。
大规模地出手。
大动作地出手。
先是枫林魔法师,后是枫林武者。
这一次之后,欧文必须晋入四级,而弗兰克等几人,必须晋入三级。
这样一来,哪怕他立即完蛋,枫林佣兵团自身的力量,也足以在红石立足并成为尖端势力之一了。
——至于说他完蛋的同时或之后,枫林会不会被牵涉,那他管不了。
管不了的事,现在的他不会去想。
之前,此时汇集于此地的众多修者猜测着他是不是将要远游,所以频频出手,安排着后事?其实,他确实是在安排后事,只不过是与众人的猜测不大一样罢了。
将小艾薇送入生命女神殿,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
欧文早在近十年前就已晋入三级,这七八年中,该有的积累,早就有了,以方天目前的眼光看来,他欠缺的,就是一股锐气。
锥处囊中,便会脱颖而出,因为其尖,因为其锐。
方天希望的,就是欧文能在这一次,尖起来,锐起来,将过去那七八年的积累,在这个趋尖趋锐的过程中凝聚起来,那么,晋入四级,不过是等闲之事。
晚上,在方天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练武场的长椅上默默思索着的时候,后院那边,也有着动静。
欧文召集齐了枫林所有参予锻炼的成员,一番动员之类的之后,严厉警告道:小弟今天所说的那些,决不允许任何人透露出去!不然,不要怪我不讲兄弟情面!枫林的所有成员,都是轰然应诺。
感应到那边的情况,听着欧文的这话和众人的反应,方天只是淡淡一笑。
一件事,只要有两个人知道,那就再不是秘密。
哪怕这两个人是亲如夫妻父子的关系。
而现在,他今天的这话,那么多人听着,居然能会是秘密?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其实方天完全相信,枫林的这些汉子,是会口风很紧的。
只是,想从一个人那儿知道一件事,需要那个人亲口说出来么?不需要。
完全不需要!太多太多的办法了。
不过旋即方天心中又是感慨着。
——这段时间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是极寻常极随便的一件事情,也往往会引起他无边的思绪和想象。
这些思绪和想象,就像秋天八百里芦苇荡中被风吹起的苇絮一样,漫天遍野,到处都是。
而想象的内容,有的还可以说是前世今生见闻阅历的演绎和升华,更有一些,在方天看来则完全就是莫名其妙。
方天既不知其从何而来,也不知这种情况对他是好是坏。
于是,只是淡然随之而已。
方天这时的感慨,是由枫林众人的泄不泄密而起。
在感情上,方天与此时的枫林一众几乎已是亲如一家。
但是在理智上,方天却不无悲哀地想着——其实,就算你们说出去,并且大声地宣告着,也没有人会相信啊!有分量的人不会相信你们的宣告。
相信你们宣告的人也不会有分量。
因为你们自身没有什么分量,所以你们也承担不起,有分量的话。
就好像前世时,一个街头卖茶叶蛋的,对一个亿万富豪说道:来,过来!我教你一个法子,让你的资产立即暴涨十倍。
这个亿万富豪会是什么反应呢?好心的,会拿出电话,拨打青山医院的号码。
一般的,会淡淡微笑着走开,心道这个世界真美妙,经常出来到大街上走一走,实在是有益身心。
恶劣的,大概就会骂声傻逼了,还可能同样拿出电话,拨打号码。
不过这次拨打的不是青山医院的,而是城管队的。
只有那实在闲得蛋疼的,才可能会过去听一听吧。
而这样的驻足而听,也绝不会是真的想听到什么法子,而纯粹只会是为了消遣,为了排解那蛋疼的忧伤。
前世时,有一个思想,叫做人人平等。
方天以前是认同这句话的,并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观念和思想,总会从无到有,并且一步步深入人心,直到最终,真正实现。
但是现在,他已然改变了这想法。
天地万物,大到宇宙星辰,小到草芥尘埃,各有分量,各有造化和境遇,向无平等之说。
单以人世而论,所谓人人平等,这样的一个观念和思想,不过就是弱者的畅想和自我安慰,以及强者的不屑,与欣然附和。
前世时,中国古代大变动之时,一个最为动人的口号就是均天下。
强者提出,弱者跟随。
强者与弱者在此时,前所未有地联合在一起,为的是打败曾经的强者,和那个已经步入黄昏的前强者体系。
尤其是饱经压榨的弱者们,以为看到了荣光,以为看到了道路,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爆发出令强者也为之瞠目结舌的热情和力量。
只是,当那曾经的强者和强者体系被打败之后呢?呵呵。
——也只能道一个呵呵。
该凉快的人,还是哪凉快去。
人人平等?平你个傻逼!为什么本来并不复杂的现象,却有那么多的人看不穿,并相信且越来越相信着这个人人平等的理念呢?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哪怕是最为底层的弱者,获得的权利与享受也越来越多。
——平民们,再不必担心沦为奴隶而被奴隶主随意砍头;百姓们,再不必担心农忙时节被封建主驱使着先服完领主的劳役。
在方天来的那个时代,你只要有钱,甚至可以穿着比国家元首更华丽更庄重的衣饰,而不必担心有人跳出来说:好贼子,该杀!——那个因衣饰样式及颜色而获罪于强者体系的时代,不论是在中还是在外,都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的事例,还可以举出很多,很多。
于是许多人就真心认为着,人人平等的理念,是时代和历史的大势所趋。
但是他们在看到那些现象的同时,没有看到另一个现象。
那就是——一千年前,天下共有十块钱,强者独占其一,弱者合占其九。
一千年后,天下共有一百块钱,强者独占其二,弱者合占其八。
弱者们只看到自己手中的钱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好,却没有看到,在世界的势力天平上,筹码,正渐渐越来越多地滑向了强者那边。
直到总有一天,天下共有一万块钱,强者独占其五,弱者合占其五。
这将是一个时代和历史发展的临界点,一个无论怎么大书特书都绝不为过的重要分界点。
这个临界点,这个分界点,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此之前,弱者们如果过不下去了,那么,只要联合起来,甚至只是一小部分地联合起来,就完全可以再开乾坤,重立天地。
但是在过了这个界点之后,他们将永远地失去了这个资格……奴隶时代,哪怕奴隶主再残暴,再随意地残杀手下奴隶,甚至每天都要生吃人心,他也不能把手下的奴隶全都杀光。
——他需要他们。
但是未来的某一天,强者,对弱者,终将再无任何需要、任何仰仗。
那将是一个强者为所欲为,而弱者失去任何一项权利的时代。
那个时候,弱者可以生活得很好,也可以生活得很坏,但不论好与坏,都只在强者的一念之间,他们自身,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这才是时代与历史的大势所趋。
因此,人人平等,这个理念,若是强者相信,那是令人欣慰的,那样的话,世界将会变得很美好。
但若是弱者相信,则是令人悲哀的。
因为身为弱者,却又相信着这样一个理念,就意味着亲手扼杀了自身一步步向前发展、一点点向上进步的意志和力量,于是,在心理上暂且尊严着的同时,却在实际上,渐渐滑入那无有止境的深渊……这是一味强者专为弱者开出的三步蚀心断肠散,服下后,一步相信世界美好,二步相信天下大同,三步自身化为枯骨,成为滋养世界的养料。
——这样的话,世界也确实因他而美好。
第433章 我心当如量天尺,量天量地量众生前世时,方天看过一部影片,《天地大冲撞》,那个宣扬自由平等的国家出的。
影片讲的是彗星撞击地球,造成全球范围内的地震、火山、大陆位移,以及大洪水,政府启动方舟计划,让100万人进入方舟避难逃生。
这100万人怎么选?其中的80万由电脑随机选择,然后剩下的20万,由权力部门指定各方面的社会优秀人才,如医生、科学家、工程师、军人、教师、艺术家等。
这个安排看起来相当合理。
——保证了大部分的平等,又照顾了人类的精英,兼顾了理想与现实。
影片中女主角最后的选择,更是相当地彰扬了人性中的爱和美好。
这是影片中的安排。
如果真实的情况发生,会怎么样?恐怕会不那么美好。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那就是——谁被选择,谁被放弃?总有人是弃子。
有分量未必就不是弃子,但无论如何,有分量的人,成为弃子的机率,总是要比那些没有分量的小一点吧?方天来的那个时代,只要不是太落后的国家和地区,民众小时就都会进入学校接受教育,而充斥于学业过程中的各种比赛绝不少见。
每当这个时候,校里院里班里总要抽出前三、前五、前十、前二十名之类的,参加比赛。
为什么不随机选择呢?那样可以更百花齐放,更多姿多彩嘛!事实是,不具备相应分量的人,没有被选择权。
平等?你只能在与你相同情况的人中寻求平等。
就像奴隶社会,除了极少数奴隶之外,大部分的奴隶们之间,也都是人人平等的嘛!人类社会越发展,那人人平等的覆盖率,说不定反而是越低。
因此,在方天来的那时代,如果你说我们自由度比你们要大得多了,奴隶们会集体羡慕,但如果你说我们人人平等,那奴隶们就都笑了。
而自由度大小,实在和人性什么的没有一毛钱关系。
那是社会发展了,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利用程度提高了,人类获得的整体资源水涨船高。
于是,人类就从天时不济时的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变成了天公作美时的佃农家也蓄了几筐。
这种情况下,某些东西就被隐藏了,阳光下,显得处处美好。
然而,只是隐藏。
——从未消失,从未改变。
这一次锻炼计划,其实也是一个试探,一个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的对欧文的安排。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站到高处。
地位越高,越是风急浪大,越需要立得定根脚。
前世的一本叫做《菜根谭》的清言小品中有一句话,山之高峻处无木,而溪谷回环则草木丛生;水之湍急处无鱼,而渊潭停蓄则鱼鳖聚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大实话。
所以宋时的苏东坡这个废柴就在感叹着:高处不胜寒。
不擅权力斗争,却又因为才名满天下而走到了超出其自身分量的高位,于是被一群同位但是明显更具分量的对手们打得找不着北,于是这位仁兄只能苦逼地借诗词以遣怀。
但是你既然这么弱,却又这么有才,让谁看着,都实在是忍不住踩一下啊。
世上的人有两种,一种不好踩,一种好踩但是踩起来没有什么成就感。
但有时候有的人偏偏能奇迹地将两种情况集为一身,成为一个让人既好踩,踩起来又分外带感的人。
苏大学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于是这位仁兄不可避免地成了国宝,受到众人的一致宠爱和抚摸,就连他的朋友们,也是如此。
我穷旧交绝。
这位阁下在一首诗中这么说着。
这里的穷不是指没有钱,而是穷途末路。
——当然,一般而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未必有多少钱就是了。
前世的时候,方天读到这首诗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学富五车才气冲天不可一世的苏大学士,有朝一日,居然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但是这一世,方天明白了。
在提炼出立世、游世、经世这个人类活动体系的时候,就明白了。
学富五车也罢,才气冲天也罢,苏国宝之能,下不涉立世,上不及经世,他的领域,只在游世。
但是很遗憾,他踏错了圈子,或者说那个时代,还没有发展出一个足够大的让他从容遨游自在畅泳的圈子。
于是只能进入一个本来并不适合他的圈子中,然后被这个圈子中的居民们聚众围观。
这位阁下有一次拍着自己的大肚子说: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按,此本为其侍妾朝云语。
)其实他不是不合时宜,而是踏错了圈子。
如果不换圈子,那么把他放到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合时宜。
这是不擅登高者,登到了高处的杯具。
方天既已明白此中道理,自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欧文就这么地推出去,让他更有分量。
分量大小或许是衡量人生是否成功和华丽的标准,但绝不是衡量人生是否得意、舒适与幸福之类的标准。
方天前世有位朋友。
爷爷林业局,外公电力局,两个舅舅,一个在电信,一个在邮政,两个姑姑,一个在工商联,一个开了家小超市,父亲和母亲,一个县中学教员,一个县医院主治医师。
而他自己,在医药公司。
都在一个县里。
都不是所在单位的执权柄者,或者说具相当分量者。
这么一家,这么一个只是在偏僻且落后的小县城中生根发展的一个小家族,别说放在省里市里了,就在这个县中,都不怎么起眼,至少这个县里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
他们很有钱吗?不是。
他们很有权吗?不是。
这里,也很难称得上是什么他们的领域。
但是在这里,他们如鱼得水,大事小事,总是可以左右逢源,当这些关系全部扭合到一起的时候,织起来的网络,足以让他们至少十代以内,无虞立世之事。
既无虞立世,那游世的心,自然便来了。
得意、舒适什么的,不需言表,而自在其中。
亿万富豪有他们幸福吗?地方大员有他们幸福吗?很难说。
所以在方天看来,枫林佣兵团有两条路。
若是欧文可堪造就,并且团里也有不少英锐挺拔的兄弟,那就将其发展成大树,树大树高了,固然招风招忌,但是同样也能吸纳到更多的阳光雨露,活得更加纵意自在。
若是欧文不堪造就,那就让枫林就这么地下去,不向高处发展,而向纵深延伸,成长为盘根错节的灌木丛,一点都不招风,但是绝对稳固。
就像许多高山或者沙漠植物一样。
其长在地面上、呈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部分,很是矮小不起眼,但是深挖下去,才会发现,它们的地下部分,足是它们地上部分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长。
这么地,身在下游,不动声不动色实际却又悠闲自在地过着衣食无忧的小日子,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
——虽然这种选择,有着极大的先天不足。
方天的前世,便是这样。
这一世,开始时虽是迫不得已,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
但是已经领略了这条道路上某些滋味的方天,就算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也不会再走前世的那一条路了。
什么滋味?不是万众瞩目,不是权柄在握。
而是在一步步前进的过程中,一点点彻底掌握自身的心灵,又一点点彻底向世界开放自己的心灵。
既独立着,又开放着。
独立的时候,我即一圆满之小天地,开放的时候,我与外界之大天地融和不二。
这点,是前世的那条道路,不能带给他的。
这个时候,方天又想起了一句话。
一句来源于前世的,他在这个世界说过,并给他带来了一段奇遇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北宋一个叫张载的人说过的话。
前世时,方天先是知道了这句话,然后才知道了张载这个人,并由这句话而敬佩着这个人。
这一世,具体地说,现在,方天仍然敬佩着这个人。
但在这个人和这句话的关系上,却已然有了一个新的看法。
什么看法呢?一句话,四个字。
——大而无当!再明白点说,这句话虽是由张载所言,但是他这个人撑不起这句话,他没有将这句话立起来的那个分量。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点,他做到了哪一点?退一步讲,他提出了哪一个具体的不与世而移的丰足体系和设想?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这句话只是这句话,而这个人,也只是这个人。
人与话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
张载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但那种程度的了不起,与这句话的了不起,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如同天堑般的鸿沟。
细究此人与此话,不过是,天地有至理,经此人之手而出,此人只是一个中转,如此而已。
或者说得好听点:天地有至理,偶借贤人出。
理可曰至大,人只是中贤。
中国古代有云,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
何为不朽?不因世而废,却又能与世而移。
以方天现在的眼光看去,在他有所了解的前世几千年华夏人物里面,能称得上立的,老子算得一个,孔子算得一个;蜀相算得一个;秦皇算得一个,某位被方天在此世篡改过词作的大BOSS算得一个。
还有一个,不,最后这只能算得半个,那就是衰到了相当程度的杨二。
按前世某些小说中的说法,杨二就是个典型的以力证道的人物。
然而很遗憾,此君开天未成,结果灰灰了。
但是他的道,被继承了一下。
所以算得并只能算得半个。
……夜风送爽,夜露送凉。
似乎是受到这风露的吹拂和滋润,方天脑海中,那如无边苇絮的思绪渐渐凝聚,终又是形成一滴清露,滴落在方天心思。
我有一个贯穿一生的目标;我对这个目标有着深心里的认同、向往和自豪;我将始终在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上行走着,哪怕速度很慢,哪怕永远也到不了。
这便是那滴清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