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的份量对她来说有点多,但她愣是都塞进肚子里,汤也喝光,像要填满什么似的。
之后她走出去,到他身边。
他手里的烟早不见了,垂在侧边,他望着不远处巷口的梧桐树。
地上落叶卷了一堆。
回去吧?陆闻恺偏头,目光垂过来。
陆诏年不自然地避开,道:不是要带我到处走走吗?那么你想去哪儿?也没来过南京,总要都去一去。
陆闻恺笑了下,是不是有些贪心了?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好啦。
陆闻恺当然不会任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闲晃,陆诏年这么说,只是些微的赌气,带着一贯的同哥哥撒娇的神气。
在陆闻恺眼里,变成了激将法。
他无奈地哂笑,道:我一时也想不到哪儿好,走这么走走吧。
陆诏年没吭声,见他往巷外马路走去,慢吞吞跟着。
看惯了重庆城崎岖狭窄的坡路,走在这一条路能望到老远的平坦道路上,心也跟着空荡荡的。
他们沉默着,真作赏景一般。
秋日带着点白霭的阳光倾洒在路边的低矮楼房上,阑干上的红海棠床单随微风飘荡,空气里有香甜的糖炒栗子气息。
陆诏年一下就被吸引,往四周没找见,抬眼瞧陆闻恺。
无需她说,他笑,这个时节卖炒栗子的很多。
是呀,我——刚才没吃好?吃么是吃饱了,可是,我馋呀。
陆诏年语气有些娇憨。
阳光落在她脸上,青葡萄般的耳坠衬得她小小一张脸晶莹剔透。
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一抹影,而后如扇子般掀起来,她看着他。
陆闻恺微怔,很快又说,听说夫子庙那边的炒栗子不错。
去吧!陆诏年说着拽了下陆闻恺的衣袖,习惯成自然。
她松开,朝他抿笑,我是说今天人这么多,想来夫子庙那边……二哥向来不大喜欢人多的地方。
心底为她造作的客气发笑,陆闻恺道:方才吃的地方不吵闹?都一样。
哦。
他们并肩走着,她道,这儿的生活,你习惯了?不习惯也要习惯啊。
航校的生活是怎样的?提起这个话题,陆诏年有点紧张。
陆闻恺不答反问:坐飞机是什么感觉?嗯……陆诏年想了想,一开始很新奇,但久了也没什么感觉。
可能是早就在《良友画报》看到过介绍。
那么航校的生活也是一样。
陆诏年想了想,又问:辛苦吗?陆闻恺轻轻摇头。
可陆诏年不信,嘀咕道:好好的大学不念,作甚么参军……看来家里没少这么说我。
陆诏年有一会儿没说话。
离明园林不远了,陆闻恺想起来,便说进去逛一逛。
晴朗天气,到园子里来散步的人不少。
青瓦白墙,多年没有修葺,有些地方全斑驳了。
角落一隅,四周都没有人,不知因为此处背光,还是因为绿荫环绕,桥底淌水,陆诏年觉得有点阴冷。
转头见一位穿长衫马褂的坐在池边廊桥上吸烟,陆诏年险些被吓到。
老人的羊脂玉烟杆垂暗紫色刺绣流苏荷包,座位旁边放了好几只鸟笼,蓝布罩着,不知是什么鸟。
陆诏年悄声和陆闻恺说,那遗民老爷好生奇怪。
老人噙着笑,看过来,陆诏年忙往陆闻恺身后躲。
陆闻恺向老人颔首,拉起陆诏年就往廊桥折拐的上方去了。
阳光照耀,池水绿幽幽。
手松开了,陆诏年佯作自然道:我本来还想看看都是些什么鸟呢。
还以为你害怕。
被发现了有点窘迫,那老先生怪得很……廊桥上没ᴶˢᴳᴮᴮ人,静得可怖。
陆诏年低着头,其实,是我的错。
我那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拿给父亲看,你在航校的事情就这样被发现了。
对不起,但你要是恨我,且恨我吧……陆闻恺早有预料般,你是和大哥一起来劝我回去的?不是,我只是……三两摩登女郎从上放走来,烫了头发,撑洋伞。
陆诏年没再接着说话了。
园子里没什么好玩的,陆诏年对这些山水景致也感到乏味。
陆闻恺就说,现在去吃炒栗子,正好。
他们在街边找到现炒栗子的老师傅,买了一袋。
陆诏年一边吃温热的栗子,一边又往热闹的集市逛去,已经全然忘记先前还在担忧陆闻恺不喜欢凑热闹。
陆闻恺陪着她到处闲逛。
只是到了夫子庙门口,陆诏年已经困乏,要回去。
陆闻恺拦了人力车,陆诏年只管快些回,和他乘一个车。
挡风的折叠篷把挤着的两个人拢在阴影里,陆诏年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
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她忽然轻声说。
陆闻恺一怔,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只能回话:这样啊。
你不会回去,对吧。
陆诏年抬眸,几缕发丝飘荡过来。
陆闻恺抬手帮她捋到一边。
风把她的脸吹冷了,而他的手很温热。
冷吧。
他把掌心贴她脸颊。
嗯。
她抿唇。
又有些急切地说,小哥哥……折叠篷松动,被风吹褶。
阳光进来了。
陆闻恺垂下手,拢住手指。
我不会回去的。
*他们回到宅子,陆闻泽也回来了。
三人一道吃了午饭,陆闻泽叫陆闻恺到后边小院去喝茶。
陆诏年踅到客厅,看到一台收音机,便打开来听。
过了会儿,陆闻恺进屋来拿香烟,他听见声响,径直过来关掉了收音机。
陆诏年诧异地瞧向他。
他俯身,耳语。
温热呼吸摩挲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待他起身,陆诏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章小姐的东西,不能乱动。
她捂住发烫的耳朵,腾地站起来。
旗袍下摆拽住她的动作,她一个趔趄扑进他怀里。
他作势扶她,还没碰到她的手,她一下闪躲开,还用力推他一把。
要你管!她怒道。
收音机放在这儿,也叫我乱动东西吗?陆闻恺摸了摸鼻子,挪开半步,我只是提醒你。
那也不用——陆诏年又说不出话了,脸颊绯红。
那也不用……靠这么近。
我去睡觉了!啊?陆诏年气冲冲回房间,摔上门。
使劲锤枕头,发了劲儿,她倒下来,用被子卷住自己。
不过这次困意更盛,抱着枕头睡着了。
*醒来时窗外昏黄,陆闻恺敲门叫她。
大哥打电话叫他们上饭店吃西餐。
陆诏年在房间里磨蹭了好半天,不会梳头发,想叫用人帮忙,打开门看见陆闻恺还在门口。
她披头散发,样子不好看,躲到门后说:帮我——我帮你吧,没时间了。
陆闻恺看表,推门走进来。
房间里没有梳妆台,陆诏年坐在床沿,手里拿一面银制雕刻天使的小镜子。
小姨送我的。
她说。
陆闻恺捧起她乌黑柔韧的长发,用牛角梳慢慢梳着。
年年……嗯?可是回忆都远了,他现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陆诏年鼻子泛酸,你和大哥怎么谈好了吗?陆闻恺顿了顿,嗯。
陆诏年把镜子偏了偏,悄悄看他,开飞机好玩吗?陆闻恺又笑了。
陆诏年瘪嘴,怎么很好笑吗?好玩儿,像捕蝴蝶。
蝴蝶啊……陆诏年陷入想象。
陆闻恺帮她梳了两道辫子,挽起来,还是小女孩的样式。
他只会梳这个。
陆诏年倒是很满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要陆闻恺把手臂伸出来。
她挽起他,学时髦腔调,可说的还是小孩儿的话,下馆子去啰!*大饭店离住所不远。
他们走着去。
夜幕下的南京浓妆艳裹,妙舞轻歌,陆诏年睁大眼睛张望着。
到了饭店,仰头看穹顶,下班出来的女事务员、新潮的太太都瞧她,梳着老式辫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陆诏年发觉了,一一瞪回去。
旁边的陆闻恺闷笑。
陆诏年看他,他手握成拳,轻咳一声。
惜朝。
那边座上的女人抬手招呼。
人们闻声朝女人看去,她系了丝巾,顺手拿丝巾挡半张脸。
可还是有人认出来,议论女人像章亦梦。
陆诏年带着些微奇怪的心情,和陆闻恺一起走过去。
章亦梦撇手说坐,手搭下来就在银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
小年,陆诏年刚落座,章亦梦朝她轻晃手指,笑起来眼弯成月牙,酒窝浮现,很迷人的一张脸,终于见面了。
陆诏年抿了抿唇,道:章小姐好……大哥呢?眠宇还在应酬,我陪你们吃饭,一会儿去跳舞。
跳舞?章亦梦瞧了陆闻恺一眼,把烟放在嘴里。
打火机就在桌上,金属的,细看有军用标识。
陆闻恺抬手,拿起全是英文的菜簿递给陆诏年,看看你要吃什么,章小姐晚上不吃东西。
章亦梦笑了。
盯着陆闻恺,自己拾起打火机,擦亮火花点烟。
吸了口烟,她将目光移到陆诏年身上,这里的罗宋汤做的不错。
罗宋汤,再一份菲力牛排?陆诏年对他们眉来眼去的样子很是不快,不理会推荐,讲英文点单。
饭席间,陆闻恺帮陆诏年又是换羹匙,又是递手帕,而陆诏年浑然不觉似的,只顾着吃。
章亦梦双手托下巴,道:你们兄妹比亲的还亲,眉眼竟也有几分相似呢。
陆诏年愕然地抬头。
陆闻恺亦皱了皱眉,是吗?他转头,发现陆诏年正在端详他的脸,要找出某种证明一样。
然而陆诏年很快低下头,把刚切的一小块焦熟的牛肉送进嘴里。
盘子里还有玉米和土豆泥,她默默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