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3-22 07:16:55

大哥的饭局比预想的要久。

章小姐去了中餐厅一趟,回来便领陆诏年他们上舞厅。

舞厅在大饭店三楼,坐电梯上去。

虽说新生活运动□□,实际难以完全禁止舞厅和舞小姐的存在。

重庆也有舞厅,人们认为上舞厅的女人伤风败俗,而且除了舞小姐,有闲上舞厅的便是富户太太,太太们响应政策,都躲起来,私底下在家里办舞会。

陆诏年的母亲看不惯这些奢靡作派,从不主张办舞会,家里的女人也很难出去参加舞会。

陆诏年只去过一次,小姨把学生叫到家里去,教他们跳舞。

严格来说不能算舞会。

陆诏年不会跳舞,陆闻恺也好不到哪里去。

来到舞厅,他们就在舞池边坐着。

章小姐问陆闻恺喝点什么,陆闻恺给陆诏年要了一瓶正广和,柠檬汽水。

难得休假,不喝两杯?昨晚喝多了。

章亦梦学美国人那样摊手,转身朝吧台走去。

他们很熟悉——经过一晚上的观察,陆诏年得出结论。

她意有所指地问:你昨晚喝酒了?陆闻恺缓缓看过来,荧蓝的光线像是从天井落下来的月光,映在他鼻梁上,唇峰上也有一点。

似乎具备了比过去成熟的,让少女更加无法抵抗的气息。

顷刻间,那质问的气势荡然无存,陆诏年垂下眼睫。

你不是看到了么,章小姐到我房间里喝酒。

你们……本来对陆闻恺的变化就感到陌生,对超出传统的男女交往,陆诏年更难以理解,可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最终只能发出温和的责问:怎么可以这样?什么怎么样?陆闻恺微微蹙眉。

陆诏年想了想说:似乎很熟稔。

哦,陆闻恺道,是认识好阵子了。

你们经常来这儿跳舞吗?我们?假期我也没地方可以去,到上海、南京来,有时就碰到章小姐。

上海?你还去过上海?陆诏年仰起脸,充满好奇。

一点没变,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

陆闻恺笑了下,说起洋行沙利文的起司与咖啡,冠生园的糖果饼干,广东馆子发记、□□的叉烧包,在上海,喫茶店到处都是,还有弄堂里的馄饨店。

陆诏年感叹,在上海,没有什么是吃不到的。

也未必。

嗯?陆闻恺道:四川盛产的广柑,在上海就是很新鲜的一种柑橘品种,卖得很贵。

怎么不早说?那么我就背一大袋来了!看着陆诏年纯真而娇憨的样子,陆闻恺不知怎么的,心底幽微的火苗似乎又跳起来了。

这时章亦梦端着酒杯过来,要他陪她跳舞,他便应了。

陆闻恺牵着章亦梦的手步入舞池。

看着桌上一小杯琥珀色的酒被灯光浸染成雾蓝色,陆诏年眨了眨眼睛。

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陆诏年反而变乖巧了,微笑着摇头,我不会跳舞。

青年锲而不舍ᴶˢᴳᴮᴮ,可陆诏年态度很坚定,几回合过后青年也嫌无趣,离开了。

陆诏年想起又绿喜欢看的小说,才子佳人,鸳鸯蝴蝶。

陆诏年不喜欢那些平庸而絮叨的故事,尤其是男人周旋在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之间,实在是穷书生的自恋投影。

但陆诏年暗地里很有些喜欢《金瓶梅》,小时候偷看只觉香艳描写令人大开眼界,后来才知道它写的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畸恋。

这世上有奇怪的感情,奇怪的人,她就是一个。

陆闻恺和章亦梦成了舞池里的焦点,她的小哥哥和大明星比较也毫不逊色。

可是她期望站在他身边的是自己,衣袂翩翩,高跟鞋轻盈踢踏。

人影绰绰间,陆诏年看见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脸贴着脸,他们脸上洋溢着秘密的笑容。

陆诏年一下就想起昨晚的情景了。

她没有看错,在走廊上和陆闻恺调笑的就是章亦梦,拿着一瓶洋酒,进了陆闻恺房间。

陆诏年攥紧了手指,气呼呼的样子一览无余。

若是邻近的人瞧过来,保不准以为她出了什么事。

小年?就在陆诏年起身的一瞬间,大哥过来了。

陆诏年转身,定定地看了看陆闻泽,埋怨道:怎么这样晚?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陆闻泽把西服搭在手臂上,西裤背带勒着他肩膀,鬓角有些发汗,看得出应酬颇累人。

陆诏年来不及关心,抬手指向不远处,喏。

陆闻泽笑了下,都冷落我们小年,可要大哥替你‘讨回公道’?陆诏年诧异,再次朝那边的才子佳人看去。

正巧章亦梦越过陆闻恺的肩膀看了过来,暧昧光线下,她微抬眼眸,露出眼白的明眸,颇有些慑人。

陆诏年忙避开,不必了,反正我不会跳舞……在这儿,不会跳舞可不行。

章亦梦走来,抢在陆闻泽之前说。

陆闻泽对章亦梦笑。

陆诏年困惑,面上只道:那么大哥教我跳舞吗?你大哥啊,章亦梦自然地把手搭上陆闻泽臂膀,娇俏道,或许请我跳一支舞?陆闻泽无奈,如果你想出洋相。

陆闻恺揶揄道:也好,三妹就让我来教罢。

陆诏年怔了怔,什么都未说,大哥已经替她应允了。

陆闻恺稍稍俯身,伸出手来。

陆诏年犹犹豫豫地把手递过去,他就毫不犹豫地牵起了她。

你不,你不需要坐会儿吗?陆诏年拖着脚步跟在他身侧。

跳舞还嫌累吗?陆诏年不敢接他的目光。

回头看去,大哥和章亦梦往一侧的露台走去,似乎私下有话要谈。

手上传来力道,陆诏年被拉到男人跟前。

他唇角微扬,带着她仍没看习惯的浮浪之意。

陆诏年方才的气还没消呢,霎时感到不快,猛地推开了他。

陆闻恺手还放在半空中。

他拢了拢手指,垂手,故作轻松道:是我僭越了吗?要跳舞,你和别人跳去!旁的人听见,看了过来。

陆诏年埋头走出舞池,直往电梯间去。

后边的人愣了下,几步追上来,小年!电梯没来,门栏外候着三两人,陆诏年心急,又往楼梯那边走去。

石砌的楼梯光洁发亮,一级一级旋转,陆诏年的长旗袍长过脚踝,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陆闻恺追上来的时候,陆诏年觉得自己快哭了。

玛丽珍皮鞋和他的男鞋距一级台阶。

她更需要仰望他。

现在又是作甚么,陆诏年吸了口气,蹙眉道,你追我赶的让人看笑话吗?陆闻恺不明白她突然发哪门子脾气,有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见她又要走,他一把拉住她胳膊。

陆诏年扭着胳膊,挣脱开,成何体统。

什么时候你也之乎者也了。

陆闻恺语气明显冷下来。

饭店穹顶下人声喁喁。

陆诏年往台阶下走,低声道:管你同章小姐还是白小姐跳舞,反正我不要和你跳舞。

陆闻恺又气又好笑,不跳便是了,你赌什么气。

陆诏年顿足,转身瞧着陆闻恺,她的兄长。

满腹牢骚道不出口,最后挤出三个字——浪荡子!便头也不回地穿过大厅,跟着旋转门离开饭店。

陆闻恺不过蹙了蹙眉,即刻追上去。

她人生地不熟,又未经世事,被拐走了可就不妙了。

夜幕沉沉,人力车夫拉着醉醺醺的小姐们回寓所,马路上不时仍有汽车经过。

饭店附近,瘦弱而青涩的男孩兜售香烟,油头粉面的男人讨价还价。

街角路灯,把过往的人与车的的影子都放大了,投在结实的建筑墙壁上。

陆闻恺衔着一支烟,慢悠悠地跟在陆诏年身后。

不像小时候,现在她记得回家的路了。

忽地,陆诏年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同时用力跺脚。

她侧着身子等他走过来,却也不看他。

陆闻恺偏驻足,不走向她。

你讨厌!她仍是捱不住沉默那个。

怎么个讨厌法?他吸了口烟,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烟,拿下来掸了掸灰。

陆诏年又不说了,回头往前走。

陆闻恺保持很远的距离,踱步跟着。

来时短短一段路,返回竟这样难捱。

陆诏年想着这两天所看到的,想着从前,不免酸涩。

说到底,是她没有同他走,现在有什么资格闹别扭?可是,她倒情愿他恨她。

他待她是三妹,待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教她心头一阵一阵的痛。

不能细想,否则一想起……她就怨恨自己,厌恶自己,是个怪胎。

他们回到宅邸,用人妈子来应门。

陆诏年先进去了。

陆闻恺和用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走过去,看见陆诏年靠着走廊墙壁,在等他。

你先梳洗罢。

他道。

比天气还变幻莫测的少女的心思哪里是他能解读的。

陆诏年抬眼睇他,换来哂笑。

没见这些日子,幺小姐脾气见长。

他每每称呼幺小姐,必是讽刺无疑。

陆诏年咬了咬嘴唇,道:至少不像你,耽溺风月,究竟连大哥的女朋友也要招惹!之前吃鸭血粉丝汤,她提了一嘴,现在讲第二次,陆闻恺隐隐咂摸出意味,可因此更让人莫名了。

而今她有什么资格吃这飞醋。

陆闻恺看了陆诏年片刻,似笑非笑道:我这人没什么道德。

陆诏年浑身一僵,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是气得攥住衣裙。

你滚!你滚……她咬牙挤出几个字。

我不就是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么,你来了,又要我滚到哪里去?中国的版图都让给你,我直接滚进大西洋好了。

他难得一句话这么长,讥讽得人脸红。

陆诏年擂他胸膛一拳,转身回房间,又把房门摔得砰响。

门弄坏了,你赔啊?无人应他。

陆闻恺哂笑着,踅回房间。

不一会儿,门外就传来动静。

陆诏年收拾了衣物到隔壁洗浴,嫌香皂被人用过了,喊用人拿一块新的来。

还问用人有没有日本进口的牙粉。

陆闻恺索性去露台上。

可是盥洗室窗户就在旁边,光透过条纹褶玻璃,朦朦胧胧的。

片刻后,响起了水流声。

食指轻挠脖颈喉结。

他还是进了房间,拿起课本。

陆诏年从来不知柴米油盐贵。

家里雇人挑水,在院门边画正字,她小时候觉得好玩,往上面凭添几笔。

她洗澡用了好半天时间,陆闻恺听到盥洗室门合,等彻底没声儿了,他起身走出房间。

哪知陆诏年又回来了,小跑着,宽松的吊带睡裙让胸线露出来。

陆闻恺避开视线。

可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穿着背心,长裤松垮,赤着脚。

我发卡……陆诏年欲言又止,飞速而敏捷地钻回房间。

陆闻恺来到盥洗室,看到放在搪瓷池子边沿的一枚发卡,琥珀色的一弯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