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5-03-22 07:16:55

一夜风平浪静。

早晨,用人给陆诏年梳好头发,引人到饭厅来。

陆闻泽和章亦梦正在用早饭。

章亦梦身披法兰绒睡袍,短发别着细长的发卡,面有倦容,却慵懒而迷人。

陆诏年向大哥和她问安,拉开椅子坐下。

陆闻泽道:听说你头一晚上没睡好,昨晚可是睡好了?陆诏年点点头。

陆闻泽从小笼里夹一个汤包给她,接着章亦梦倒了一杯牛奶,放到她碗边。

陆诏年瞧了他们一眼,默默执箸。

无论怎么看,章亦梦都是大哥的女朋友。

而且因为章亦梦不拘束的作派,让人感觉比大嫂和大哥还要亲昵。

章亦梦和陆闻恺显得亲密,或许只是她自己不可告人的心绪作祟吧。

多吃一点,等下我们要赶火车。

陆诏年顿住:要去哪里?上海。

陆闻泽要和章小姐一起去上海办事,等他们办完了事,就要回家了。

也就是说,她和小哥哥这就要分别。

陆闻泽说完了安排,问:闻恺怎么还没起来?昨晚也没怎么喝啊。

章亦梦也奇怪,瞧见陆诏年偷瞄她,便道,小年,去ᴶˢᴳᴮᴮ看看你哥哥。

哦。

陆诏年怔怔起身,缓缓走到陆闻恺房门前。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叩门,以至声音太轻,里面的人可能听不见。

陆诏年握了握手心,再次敲门。

刚听见门里有动静,她就停了下来。

门打开了,陆闻恺出现在她面前。

他只穿一件薄单衣,短发散乱。

我,陆诏年一时慌得忘记了是来做什么的,脱口而出,我就要走了!陆闻恺静静打量她。

我和大哥就离开了。

陆诏年又说。

陆闻恺回里面穿起衣裳,走来说:早饭还是要吃的吧?他们无言地来到饭厅。

用人送来脸盆和毛巾,陆闻恺囫囵地揩了揩脸。

章亦梦对陆闻恺似乎真有几分熟悉,瞧他这模样,就笑了:宿醉?陆闻泽有几分诧异:昨晚你不是和早早回来了,怎么会宿醉?亦梦小姐想象力丰富,总排遣我。

我有证据的,章亦梦遥指客厅酒柜,那洋酒总该是你喝掉的吧。

陆闻恺微哂,坐下来:大哥,你们今早就动身去上海?嗯。

陆闻泽应。

陆诏年皱眉:怎么你知道我们要去上海?怎么你们什么都商量好了,不与我讲?桌上几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是章亦梦出声道:你大哥每回过来,总要往这几处地方跑。

哦。

陆诏年不敢再多话。

出门在外,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腾,没人会喜欢的。

*他们此去上海,要乘坐的是京沪铁路。

车内相当豪华,空间宽敞,设单人皮沙发。

陆诏年早在报刊上看过,几度向往这新时代的交通,可临到真要体验了,倒不想了。

陆闻恺和他们一道来了火车站月台。

因为特座高昂的车票,一般百姓消费不起,月台上人并不多。

正是人太少了,陆诏年原本想说的话,更加说不出口。

来火车站这一路上,陆闻泽就发现兄妹间气氛诡异。

章亦梦提点,定是昨晚回家,两个人闹别扭了。

和你二哥道别吧。

陆闻泽说。

陆诏年低头,不情愿的样子。

就在这瞬间,陆闻恺却抬起手,按了按她脑袋。

这么大了,该有主心骨了。

什么?陆诏年抬头,我哪里没有主心骨了?陆闻恺只是笑。

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摊开手心,现出一枚月牙发卡。

你落下的。

陆诏年从他手里拿发卡,碰到他手心。

忽然,手被握住。

为什么骗我?他注视她眼睛。

是时隔一年,他质问,她当初为什么没有赴约,同他一起远走高飞吗?还是说……陆诏年仓皇无措。

你没成婚。

他说出来了。

陆诏年一下抽出手,发卡掉到了地上。

他们在彼此的眼里捕捉到隐晦而复杂的情感。

陆闻恺弯腰捡起发卡,用手帕擦了擦,又轻又缓地靠近陆诏年,为她别上发卡。

该上火车了。

陆闻泽提醒。

嗯。

陆诏年摸了摸鬓边的发卡,对陆闻恺说,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吗?陆闻恺道:年年,很多事情,一眨眼就过去了,日子过得很快。

我有我的抱负,你也会找到你的理想。

是吗?可是,我……没有人生来就注定做什么,你可以选择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只有别离时分才会突然说一些郑重的话,陆诏年切实地感觉到别离来临。

年年,再见。

珍重。

陆闻恺……好好照顾你自己。

陆诏年跟着大哥他们上了火车,不住地回头。

在一起吵嘴,这会儿又舍不得小哥哥了?陆闻泽打趣。

陆诏年面上一热:谁舍不得他了!呼啸声里,她看见那个人留在原地,离她愈来愈远。

*晌午,航校里有些热闹。

陆闻恺刚回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宿舍的弟兄逮住了。

阎孟双一把搭住他肩膀,道:两天了才回来,该不会老高给你特训了?陆闻恺笑,把一盒点心果子塞到他怀里:买回来孝敬你们仨的。

广东仔杜恒夸张地嗅了嗅陆闻恺身边的空气:原来不是去做情报,是去调情了啊!阎孟双也闻了闻,倒是没觉出什么:不过惜朝兄,每回休假回来,总有种整饬了一番,很讲究的感觉。

没错,还回回都带好吃的回来。

杜恒扒拉开那盒点心果子,塞一个到嘴里,惜朝兄,你怕不是……杜恒与阎孟双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陆闻恺拂开他们,往宿舍走去。

两人追上来,戏谑道:你不会趁假期赚外快去了吧?譬如说和富家太太游山玩水……陆闻恺笑着摇头:这应该是你俩的梦想吧?还没走到宿舍门口,他们就被迎面走来的几人拦住了。

上次与他们发生冲突,被陆闻恺揍进医院的赵元驹回来了,虽然还杵着拐杖,但气势和从前一样嚣张。

妈的,你还没滚出航校!阎孟双正要开骂,陆闻恺轻轻拦下,波澜不惊道:我凭本事站在这儿,你有伤不养病,是想我再把你送进医院?陆闻恺,我不怕你言语嚣张,你迟早得滚蛋。

怎么,还得等到你舅父从美国回来?你倒是可以一试,是你舅父关系硬,还是我陆闻恺本事硬。

你以为飞行大队缺不了你这个学员?赵元驹冷笑。

陆闻恺不再与他费口舌,推开挡路的人,往宿舍走去。

杜恒跟着从旁而过,故意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宿舍里,陆闻恺上铺的兄弟正坐在陆闻恺的床铺上吃饼干,渣碎落在被单上。

杜恒一瞧,嘶了一声:顺儿,你趁惜朝兄不在,竟然……周耕顺是他们四个里年纪最小的,在皖北老家的大族里也是末子,不受器重,做事谨小慎微。

他抬头看见陆闻恺,赶忙站起来,拍掉床上的饼干渣碎。

陆闻恺无奈道:吃吧,我不在,你们也不管他,连食堂饭都吃不上。

阎孟双这才道:甭说了,就是赵元驹那厮……周耕顺示意阎孟双别说了,免得引发冲突。

杜恒把点心塞给周耕顺:喏,你惜朝哥哥专门给你的。

那盒你们吃吧,顺儿不是喜欢饼干么。

陆闻恺拿出另一盒铁盒饼干,一看就是进口货。

好哇!杜恒眯眼打量顾惜朝片刻,这下你可没法推脱了,说吧,你去南京都做什么了。

阎孟双慢半拍回味过来,他们穷学生哪有钱买这个,也追问:不会真让小杜猜中了吧?……陆闻恺往床铺上一躺。

杜恒和阎孟双默契地压上来:说不说!陆闻恺费劲推开他们俩,道:我妹妹来了,我去看她。

你还有个妹妹?陆闻恺侧身朝墙壁:我休息会儿,下午还有课。

你真有妹妹?喂?*数天后,陆诏年乘船回到重庆。

大哥因为要去别的地方考察,还要过段时间才能返家,他们派了一个业务员照顾陆诏年。

业务员是一位女士,叫赵小小。

陆诏年客气地叫她赵小姐。

赵小姐照顾陆诏年在船上的起居饮食,言行体贴,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诏年总感觉赵小姐对她有些不屑,像是大材小用了。

换作别人可能会有些忐忑,而陆诏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人不会喜欢她,不该待她好。

抵达重庆当天,一家上下都来码头接她。

那阵仗,不知实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哪家的千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荣归故里呢。

大少奶奶冯清如邀请赵小姐到家里歇息,吃顿便饭。

赵小姐婉拒,称公务在身,以后有机会再拜府上,到时还望贵府勿嫌弃。

辞别赵小姐,陆家人打道回府。

道路拥挤颠簸,陆诏年却一点不嫌烦,一个劲儿地说此行的见闻。

又绿打趣地问她二少爷的事情,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是回来还是不回来。

陆诏年皱皱眉头说,大哥也没和我讲。

你大哥就没想着把二少带回来,让你一个人先回来,是让你在老爷跟前‘打掩护’。

等老爷气过了,他才好回来。

哦,我想也是这样……陆诏年说着,忽然有些心虚。

哪次大哥出远门,大嫂不盼着的?大嫂在家中盼着,大哥却在外和女明星共居一室。

这次远行,原本该是大嫂和大哥一起出去的,偏生让她去了。

大嫂嫁到陆家这么些年,操持家中大小事体,孝敬公婆,待她也好极了……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对大嫂隐瞒此事。

陆诏年兀自忧虑着,回到公馆,不见母亲迎接她。

冯清如说,夫人在楼上休息。

陆诏年奇怪,这才傍晚,母亲哪会这么早就休息。

母亲!陆诏年大喊着上楼。

又绿忙跟过去,劝慰道:小姐,夫人休息着呢。

可是,我回来了呀,母亲难道不想我吗?又绿露出为难之色:夫人身体不适…ᴶˢᴳᴮᴮ…怎么回事?陆诏年也不等又绿解释,直接闯进了房间。

夫人已经听到陆诏年的动静,正由用人服侍着从床上坐起来。

母亲!陆诏年迎到母亲身旁。

夫人脸色苍白,挤出一点笑,更让人心惊。

怎么病了?陆诏年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住母亲的手,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上回在院子里睡着了,着凉了,不碍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夫人抬手抚摸陆诏年头发,南京好不好玩呀?我还去了上海呢!不过……就那样吧。

陆诏年乖巧道,母亲,真的没关系吗?看起来不大好。

嗯,你让我现在躺下来,就更好了。

那……明早我再来跟母亲请安吧。

嗯,乖。

*晚些时候,陆霄逸回来了。

陆诏年害怕他问起陆闻恺,一开始躲着。

做父亲的以为是自己回家晚了,惹女儿闹脾气了,亲自到房门口,哄陆诏年用晚饭。

陆诏年只好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提到陆闻恺,只是关切地问她这一路的经历。

结果陆诏年反倒忍不住了,说:其实,其实二哥……姨太太关切道:怎么了?陆诏年咬咬唇,不说了。

陆霄逸见状,道:今下午我收到你大哥的电报了,闻恺执意念军校,当飞行员。

他打定主意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脾气啊,跟我当年是一模一样。

你们也不要太操心了。

姨太太松了口气,却也忧虑:军校多苦呀,这孩子……从前我劝他,就怎么都劝不了。

陆诏年道:意思是,你们都同意了?就这么放任他?那何必费这一番功夫,我也傻傻跟着去了……冯清如道:小哥哥隐瞒家里这么久,决心之大——陆诏年急道:我是说,我是说……反正他做什么与我何干!在座几人都无奈。

用过饭,陆诏年让又绿收拾行李,把大哥给大嫂买的东西送过去。

小姐,你在担心二少爷么。

又绿道。

陆诏年摇头,道:这就是女人的烦恼罢?知道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一切都由不得你……又绿笑了起来:小姐,有心事?陆诏年想了想,把又绿招到身边,耳语。

又绿听罢,吃惊不已。

我真后悔出了这趟门!陆诏年道。

又绿默了默,劝解道:这事,小姐还是不要同大少奶奶提起的好。

夫妻间的事情,最忌讳旁人插手,即便大少奶奶待你好,待你亲,可往后他们夫妻间有什么事情,那也是会怨到你这里来的。

可是我不说……小姐,你听又绿一句。

又绿常在市井走动,别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所耳闻,但凡插手人家夫妻感情,就没有落着好处的。

何况,大少奶奶即便知道了这件事,又能怎么办呢?追到南京去,和那个女明星一较高下吗?陆诏年皱了皱眉头。

又绿接着道:是呀,哪有这么出格的事情。

只有农户家的泼妇才会举着菜刀,追丈夫一整条街。

可我没想到,大哥竟也……虽说现在颁布了法令,可你看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大少爷一表人才,倾慕他的女子不知到有多少呢,家里只一位少奶奶,说是男子表率了。

陆诏年想反驳,可又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好罢,差使又绿把大嫂的东西送过去。

陆诏年舟车劳顿,躺下来,却难以入眠。

她想到大哥养外室,陆闻恺终究也会婚娶,他人还在外边,不知会碰见什么样的女子。

日子的确一去不复返了。

就是前些年,陆闻恺还常伴她身边,教她读书写字……作者有话说:都忘了吧!隔壁阿七的化名之一就是赵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