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在人海中, 她一眼就能找到他。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陆诏年正待缉拿的药贩子趁乱逃脱,陆诏年欲追上去, 可这车与人拦住了她不说,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前几日大哥说,司令部有传言,空军大队会撤离武汉,如果移防重庆, 很可能会调派王牌第四大队。
但部队的事, 到底存在机密,他们多久调过来,家里也没法打听到。
陆诏年盯着那美国破车的司机看了片刻,才敢确信, 她的小哥哥真的回来了。
麻烦让一让, 都让一让。
记者挤开人群, 再次凑到皮卡车跟前。
陈意映为难道:抱歉啊, 长官们刚来,还需一些私人空间, 改日吧……长官!记者把名片递进车里。
杜恒未免与记者费口舌,接了过来, 顺势拍了下驾驶座椅:先把车开出去吧。
陈意映道:我看这车还是不要开了……行,找个地方听着罢。
惜朝兄?不远处的少女从下了马背, 被周围的摊贩缠住了。
陆闻恺轻点方向盘, 正要下车,却听那少女道:本小姐当真没钱!谁不知道陆诏年出门只用记账……明早你们到陆公馆来领钱, 我绝对一份不差赔给你们……好些小贩每日赶早进城, 星夜回乡下, 哪里认得陆公馆的幺小姐。
他们不依,咬定是陆诏年毁了他们吃饭的物什,陆诏年急了,有板有眼地讲起理来:分明是那药贩子砸了你们的铺子,那药贩子佯装卖药郎,其实是个卖大烟的!你们不能看我寡不敌众……车门开合声在嘈杂环境下很微弱,陆诏年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地上这些,包括你们背篓里的,我全买下来。
陆闻恺把几张钞票递给摊贩们。
抱歉,可以劳烦你们让让路了罢。
三两个摊贩拿了钱,假意找补,陆闻恺道不用了,他们便捡起地上的残碎,快步离开了。
陆闻恺转身回到车上,陆诏年牵着马,想叫住他,瞧见周围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孔,只得叉腰,鼓腮。
皮卡车开走了,陆诏年也重新上马,不近不远地跟着。
他们来到一间旅馆门口,停放车辆。
陆诏年见他们谈论着什么,猜想这旅馆是他们今晚下榻之所,陆诏年灵机一动,纵马上前几步,笑道:哥儿几个,我有一处好地方推介,离这里不远,房间宽敞,全天都有热水供应,还有各国料理,咖啡,冰淇淋。
杜恒抬头瞧她:你一直跟着我们?陆诏年偷瞄了陆闻恺一眼,轻快地下马:失敬,失敬,小女是——陆闻恺道:志愿者吧?陆诏年掀起眼帘,一旁的陈意映同样有些讶异。
陆诏年眼波一转,道:是这样,没错。
我和陈意映以前是同学,我姓陆……叫我幺妹就好。
陈意映奇怪地看她一眼,可这是陆闻恺的意思,没法说什么。
幺妹?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街坊都这么叫我。
方才陆闻恺让几位摊贩让路,不见陆闻恺与她搭话,假若他们认识,哪有见了面不打招呼的道理,因而几位飞行员未作他想。
陆诏年不知陆闻恺为何如此,只当他故意不理睬她。
可至于么,两年了都不理她?当初月台分别,明明还好好的,他像位兄长……兄长……。
陆诏年垂眸,手心捂出薄汗。
陆幺妹,方才你在找人?杜恒想起陆诏年当街那一声喊。
看错了。
陆诏年扬起笑容,我方才说的地方,不取分文。
还看哥儿几个的意思,若是愿意,便请移步。
陆闻恺道:你说的哪家饭店?陆诏年道:西大街,华洋宾馆。
是我姨父开的,旁边还有个影院,待会儿我们可以看电影儿。
电影不必了。
陆诏年撇了撇唇角,又道:八月天了,重庆城最热当属这时候,你们不热吗?我请大家吃碗冰淇淋总可以吧?胖哥道:幺妹儿,他们不去,你带我去。
那怎么行?我也去!吃三碗行不行?陆诏年道:只要你能吃,五碗都行。
一帮飞行员吵吵闹闹,唤着幺妹,和陆诏年追赶着走到西大街。
胖哥和她讲方言,很快就有熟络的感觉了。
他个子不高,壮实,但称不上胖。
陆诏年道:你们天天训练,哪有胖的?杜恒道:陆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们先叫出来的。
胖哥忙叫他们打住:我小时候胖。
陆诏年疑惑道:是这样啊?陆闻恺握拳咳了一声,率先走进华洋饭店。
几位后生接连进去,杜恒在最后边,轻声同陆诏年道:这人就这脾气,勿介怀。
我不……陆诏年想说她哪有这么计较,可杜恒已大步走开了。
别人似乎只是客气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么想。
陆诏年觉着他们这些飞行员,各有各的怪处。
华洋饭店一楼设咖啡室,这会儿麦修姨父不在店里,认得陆诏年的侍应生快步迎上来。
吧台上立着英文餐牌,陆诏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应生说已经卖完了。
所谓本地樱桃,是姨父家自己种的几颗樱桃树上结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数,除却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鲜少有人喝得惯苦咖啡。
以前店里人少,而今不一样了,天色暗下来,店里还有几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谈甚欢。
陆诏年点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飞行员们也都一样。
问到陈意映那儿,她摇摇头表示不要。
陆诏年一下就想起上学时同她不对付,就是因为她这股矫情劲儿,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陆诏年正欲开口,陆闻恺出声道:麻烦给我们两杯柠檬水。
侍应生瞧着陆闻恺,认出他是陆二少爷,陆诏年赶忙把侍应生推搡走了。
待陆诏年回到沙发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陆老爷ᴶˢᴳᴮᴮ的女儿?陆诏年道:我不就姓陆?胖哥道:我们四川老乡,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码头’那些事,就说重庆有个陆老爷,那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陆诏年咯咯笑:是听过一些传闻,但我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说得我父亲跟军阀似的。
我们家现在做正经生意,我父亲陆大爷前几年还是禁烟代表呢。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么药贩子。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为……陆诏年说起话,停不下来,就要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倒出来了。
抬眸撞进陆闻恺稍显冷淡的目光,她的声音渐渐小了,陈年旧事,没什么好讲的。
你们原先在武汉吧,来这儿,多久了?陆闻恺默不作声,似乎这是机密。
可胖哥大喇喇地说了出来:刚到,就这两天休息,赶忙来城里看一看。
陆诏年抬眼瞥陆闻恺,他座位靠窗,看着窗外,好像外边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景色。
陆诏年转头看去,透过人浅浅的倒影,只看到街灯夜幕下寻常的街景。
再回头,陆闻恺已经收起了视线,端起杯子喝柠檬水。
放了冰块,杯子表面结起水珠,他宽大的手掌轻轻一抚,水珠便不见了,杯身只余一层薄雾。
陆诏年低头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凉似的。
陆闻恺听着旁人说话,看着那高脚玻璃碗里最后只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产小而淡的樱桃的核。
你们……陆诏年抬头,再度撞进陆闻恺的目光。
她顿了下,道:你们住这儿吧,我都吩咐好了。
太麻烦了吧。
陈意映道。
陆诏年道:你不觉得这里条件比你们订的那间旅馆条件好上许多?我们志愿团有司令部的拨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们家跑,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我们来安排的。
陆诏年瞧了陆闻恺一眼,他没什么异状,她便接着道,这样帮政府省了开销,你又送我一个人情,改日我一定谢你。
陆闻恺却起身,道:弟兄们愿意,可以住这儿,我还是照志愿团的安排吧。
你这……杜恒仔细一想,这陆幺妹非富即贵,一来就对他们如此热情,即便没有目的,他们贸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后难还。
杜恒便改口道:我们糙惯了,还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后头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着了。
青年们笑起来,陆诏年只得附和地笑笑。
时间很晚了,两位先回去罢。
陆闻恺道。
胖哥看了眼时钟,自告奋勇道:家住得远吗?我送你们回去罢。
劳烦你送陆小姐吧……陈意映道,我和陆小姐不顺路。
你要去坐船?陆闻恺问。
嗯。
陈意映轻应。
我送你到码头。
陈意映抿唇:有劳了。
胖哥露出诧异之色,杜恒笑着拍了戏胖哥肩膀:你啊,你还有另外的机会。
我……陆诏年一下笑出声,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帮我牵马?他们说话之间,陆闻恺去吧台埋单。
陆诏年欲出声阻止,可陈意映跟在他身后。
不知道陈意映说了什么,陆闻恺低头朝她笑了下。
从前没发觉,陈意映这厮竟对陆闻恺芳心暗许!好一个心高气傲的优等生,处处看她不顺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陆诏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与马鞭,快步走过去。
陈意映回头来看,脸上笑意还未散去。
陈意映,我有话同你讲。
陆诏年颇有点严肃。
陈意映愣了下,陆闻恺亦看过来。
陆诏年不快地乜了陆闻恺一眼,对陈意映道:你跟我出来。
陆闻恺拽住了陆诏年的手腕。
陆诏年暗暗瞪他,他低声道:方才在街上还没闹够么。
陆诏年呵笑,用力甩开陆闻恺,径自走出饭店。
马鞍金属扣作响,而后踢踏声响起,渐渐远去。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走到门口一看,已不见陆诏年身影。
抱歉,她……陈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释才好,最后只得对众人蹙眉而笑。
我们走吧。
陆闻恺似有叹息。
*陆公馆灯火通明,又绿一个劲儿在大门口张望。
远远看见陆诏年策马之姿,又绿松了好一口气。
可算回来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闹市的事情,给老爷知道了,老爷要找你问话呢。
陆诏年心情恶劣,态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听!小姐你……见陆诏年穿过厅堂,直接上楼,又绿才知陆诏年不是一时玩笑。
又绿追上去,劝慰道:小姐在外边吃了吗?怎么也要到饭厅和老爷问候一声吧。
等他的好儿子来问候吧!大少爷?少爷就在饭桌上啊……又绿的聪明劲总在这些时刻发挥,灵光一闪,道,难不成你听说了二少爷的事情?陆诏年猛地回头:什么事情?又绿摇摇头:可是小姐你……陆诏年走进房间:家里都知道了?陆闻恺回来的事情?啊?果然,他心里哪里还有这个家……陆诏年咬唇,竟连我也不认。
小姐,你胡话些什么啊。
少倾,别的用人来请陆诏年,陆诏年不能违抗父命,到饭厅听父亲训话,她一句辩解也没有,只承认自己错了。
陆诏年难得这么诚恳,陆霄逸准许她上桌吃饭。
陆诏年假意扒拉了两口饭菜,便称吃好了。
夜色渐晚,陆诏年裹着郁气入睡,梦里都觉得那气堆积在胸腔里。
这觉睡得不安稳,她醒来时发现手竟挠着心口。
陆诏年想揿铃叫人,转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她下楼去找水喝,昏暗中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陆诏年对鬼神心存敬畏,有点儿害怕,她唤着又绿往偏厅走去。
一声声愈来愈高,对方疑心惊动家里的人,从门廊边探出来,一把蒙住陆诏年的脸,连带将人拽了过去。
陆诏年咿唔,完全发不出声。
尚能呼吸,隐约闻到男人手上的香烟味道,一定刚才捻灭香烟。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有薄薄的茧。
因为她挣扎,他箍得更紧了,他虎口掌心的薄茧不经意摩挲她的唇。
没由来地,令人心底发慌、发软。
陆诏年趁机张口咬男人的手,男人虽然吃痛,却是没吭声。
缓了缓,他道:是我。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在暗夜里,教人心惊胆战。
背上与他相贴的肌肤发起烫来,她有瞬间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与臂膀变得更结实了,一种男性成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围剿她。
她低头,借窗外月光瞧见一双军靴。
作者有话说:叮咚————有人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