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诏年对陈意映软硬兼施, 想办法打听消息时,陆闻恺等人已经驱车回到梁山乡村的基地。
引擎轰鸣,热风滚过麦田, 吹向机场旁的农舍,那是村民为飞行员修建的宿舍,不久前落成。
杜恒把城里买的点心分给队员,队员们一通哄抢,围上来问, 城里好不好玩, 姑娘美不美。
陆闻恺依着门框,接过旁人递来的烟,刚引燃吸了一口,还未说话, 便瞧见三两人便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棕色的连体制服, 脖颈上扎着毛巾, 挂着护目镜, 刚下训练的模样。
陆闻恺即刻取下嘴里的烟,招呼一声分队长好, 却是迟了。
赵元驹道:2207!陆闻恺丢了烟,立正敬礼:到!2207, 你不知道我们分队今早有训练?报告分队长,我向大队长批了假, 今早——赵元驹义正言辞地打断他:你跟廿三分队一起休假, 回来还依依不舍在这儿杵着,想调去廿三分队不成?空军按中队编制, 第四大队下辖二十一到二十三三支中队, 中队之间统一而独立, 队员们的顶头上司便是各中队的分队长。
陆闻恺答道:报告分队长,不想!我们廿二队都训练完了,你无故缺席,罚你给队员整理一周内务!报告分队长——Yes or No?Yes,Sir!还不滚去收拾!陆闻恺垂眸,握拳,转身小跑向二十三中队的宿舍。
二十三中队长房舍里出奇静默,与此相对的是赵元驹身旁一人轻蔑的笑声。
此人因个子矮小,有两板大门牙,外号耗子。
耗子父兄皆在中央任职,从航校以来就是赵元驹的支持者。
从前那桩斗殴事件,也有他的份,不过他跑得快,只受了些轻伤。
这件事,航校生无人不知。
各别权贵子弟仗势欺人,引起他们不满,空军虽不似陆军那般派系错综复杂,却也因此划分出阵营。
胖哥不经意乜他们一眼,将两颗盐油花生扔到嘴里,忽然吐了出来:忒!大早上的,真他娘晦气!耗子蹙眉道:说什么呢!哎呀,赵分队还没走哪!胖哥抬手道,这……好走不送。
杜恒分队长,管好你的人。
耗子道。
杜恒淡淡看过去,不语。
赵元驹微抬下巴,暗自攥紧手里的皮手套:我们走。
批胎神。
胖哥嗤道。
赵元驹等人听见了,房舍的门却也关上了。
假是跟大队长请的,他们平白无故找事儿呢……二十二中队的队员适才敢出声。
姓赵的好歹也是个分队长,怎么肚量小成这样?胖哥道:四二九、五三一武汉空战,惜朝兄可都卖力了,击落敌机数架,要论这分队长,惜朝兄当仁不让——杜恒塞了一块桂花糕到胖哥嘴里:老分队长殉国,才有我这个分队长。
惜朝当时做廿二分队长的僚机,眼看着……分队长迫全力撞向日机,与日机同毁,让他怎么做新任分队长?胖哥囫囵吞了桂花糕,道:这是另外一码事。
当初赵元驹欺负人在先,才有打伤他的事,现在上面拿这一笔过,阻挡惜朝兄的大好前途,实不应该!你们就不要太担心了,我看司令部也有赏识惜朝兄的人,赵元驹没法赶走他,只能使些小手段罢了。
杜恒道:吃了点心,你们收拾一下,我们廿三队也该训练了。
*入夜,房舍灯光熄灭,星月照亮田野,院塘里蟋蟀、青蛙唱着惬意的歌。
远处仓舍的换气窗还透出一点光亮,杜恒把湿毛巾搭在肩头,吊着牙刷走了过去。
封闭铁门半敞,里面是工厂般的钢筋结构,空间宽阔。
一盏灯泡沿梁柱垂下来,照亮停放的几架苏式双翼战斗机。
陆闻恺正低头擦拭着飞机,衬衫捆在腰上,只穿一件工字背心,即使如此,汗珠跟着下巴脖颈落下,浸湿背心领口一大片。
好歹开个电风扇吧。
杜恒把牙刷丢到搪瓷杯里道。
陆闻恺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擦拭:唯一两台电风扇,一台在大队长那儿,一台给了赵元驹,你变一台出来给我?我还真找苏联飞行员借了一台,你晚上来我房啊。
去你妈的。
家母过世早,抱歉了。
杜恒现在说话比在航校时更不着边。
陆闻恺把脖颈上的毛巾朝他扔过去。
杜恒嫌弃地把毛巾丢到机翼上:他们让你做了一礼拜内务,还让你清洁座驾,刚来梁山就给你下马威,你就任由他们?不然呢。
陆闻恺蹲下来,一下又一下仔细擦拭,比检修员还专注。
惜朝兄,你不要前途,也考虑一下身体。
擦完了,这就休息。
杜分队也回罢。
陆闻恺站了起来。
杜恒哂笑一声,端着搪瓷洗脸盆率先走出去。
陆闻恺扫视四周,关了灯,也揣起毛巾离开。
*翌日早晨,整个大队入场进行训练,一起的还有苏联志愿飞行员。
苏联飞行员援助的事情尚属于秘密,外界鲜知,他们深居简出,大队的人平时与他们来往也不多。
轮到二十二队飞行员试飞,耗子检查了仪表,忽然从舱里探出身来,道:不对劲。
怎么回事?议论四起,连苏联人都听见,他们怀疑飞机被人动过手脚。
不可能啊。
检修员跑过来,今天统训,我全部作了检查的。
耗子道:你是什么时候检查的?这……昨晚吧,昨晚除了你谁还进出过机场。
陆闻恺淡然道:我。
耗子道:你?你凭什么进出?陆闻恺道:奉分队长之名给廿二队擦洗座驾。
在场一部分人发出哄笑。
所以你是最后一个啰?耗子居高临下道。
我不清楚,但我绝没有动过内部设备。
陆闻恺笃定道,不信的话,让我驾驶你的战机,就当出去探探天气。
耗子一时语塞,又道:你故意这么说吧,如果真有问题,你敢开出去?陆闻恺波澜不惊:我们空军的命哪天不是悬在天上,生死何惧。
耗子冷哼一声:好哇,我就准你驾驶我的战机,且看一看,你陆闻恺是否为了报复,耍了阴招。
陆闻恺微不可查地笑了。
耗子从飞机下来,正待陆闻恺上飞机之时,杜恒几步走来,道:今早的天气记录,是我亲自飞的,廿二队是有什么疑问吗?杜恒视线扫过耗子,看向赵元驹。
当着大队长面,赵元驹不敢作文章,道:既是‘五三一’英雄杜分队亲自飞的,我们当然没有异议。
座驾出了问题,不找地勤,和飞行员较劲。
倒不知道你们队员犯了什么错,作如此惩罚?赵元驹道:杜分队——好了。
大队长让两拨人归位,今天廿一队也来了,就别废话了,赶紧训练。
大队长接着道:耗子,你且等一等,让老陈帮你检修一下。
是!大队长!耗子立定敬礼。
大队长……赵元驹走到大队长身边,低声道。
大队长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暂且放下这些闲话。
一架架飞机升空,办公室主任远远来了:哎呀,郑大队,正在训练啊。
大队长瞥了主任一眼,不语。
主任摸了摸油头,遥望碧空:今天可真是好天气,司令部啊,安排了志愿团——你说什么?大队长倏地回头。
主任讪笑两声:这……司令部的安排。
人已经在路上了,总不能遣他们回去吧,十来个姑娘呢。
姑娘?大队长眉头锁更深。
主任又摸了下油头:同学,同学!都是在校学生……徐复明,我警告你,少为了向司令部邀功,搞这些有的没的。
你要是想寻花问柳,你开车进城就是,不必同我们一起留在村里。
ᴶˢᴳᴮᴮ郑大队,您说笑了。
这时,副官跑来,向主任报告,志愿团的同学们已经到了。
两辆皮卡车停车基地入口,那儿是地主的家,一个大院子,用来接待、宴客,再合适不过。
事先和人家联络好了,这才告诉我?大队长道。
主任只赔笑:你们训练完,晌午,正好吃饭。
这厨子是村里最——妈的,经费就用在这些没用处的地方!大队长没朝着主任发火,主任却是慢慢往后退步:记得来啊!徐复明是主任,中央直派来管理他们后勤的人,大队长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
大队长指挥飞行员返程,全员飞机安全返航,时间正好。
大队人马沿着田埂朝地主家的院子走去,远远地听见姑娘清脆的笑声。
一只母鸡咯咯地从院子后边里跑出来,急得扇动翅膀,扑棱飞到院坝石磨上。
一道身影猛地闪过来,眼看就要捉到母鸡,却只扑到了空石磨上。
残余的面粉末扬起来,给姑娘画了个妆。
飞行员们笑起来,议论着:这是城里来的学生?看着向村子里的虎妞呢。
别跑!猛一声喊,陆诏年朝院坝台阶奔去,就在要捉到母鸡时,一双手轻易地抱起了鸡。
陆诏年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陈意映。
陈意映忍不住笑了下:陆小姐,你那般张牙舞爪,怎么能捉到鸡?陆诏年鼓了鼓腮,有些不服气。
好啦,你把鸡抱过去,让厨子杀。
陆诏年一听,这是使唤她呀。
可转念一想,她费了这么大功夫与陈意映达成战略合作,这一点小事,且不计较了罢。
陆诏年高高兴兴把鸡往院子里抱去,不经意转头,瞧见从大路走过来的飞行员们。
他们刚下训练,穿着制服,有的还扎着毛巾。
陆诏年扬起笑容,手不自觉送了,母鸡飞着跳着,要逃离这姑娘的掌心般。
可是陆诏年来不及去扑,只怔怔看着飞行员那群人,挪不开眼。
没想到又见面了,陆幺妹。
胖哥抱起母鸡,来到陆诏年面前。
越过他俯低的肩头,陆诏年看见陆闻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晌午烈阳高悬,他流着汗,脖颈都湿了。
小……陆诏年一下收住声,越过胖哥,走向陆闻恺。
长官,一路过来辛苦了,擦一擦吧。
少女递上绣花手帕。
清幽的桂花香蒙过了夏热的汗。
作者有话说:抱歉,有事耽搁了,迟到了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