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5-03-22 07:16:55

陆闻恺微蹙眉, 将陆诏年的手帕同手一并拂开。

他打量陆诏年,一时失语。

旁的人只觉这幅场景仿若戏文,浮想联翩。

可要说这是村妇与军官, 姑娘的打扮又出奇讲究,那两枚连缀珍珠的发卡,便不是寻常女子会戴的。

这鸡,我给你送进去了啊。

胖哥发觉气氛不同寻常,憨笑一声, 进了屋。

陈意映上前道:陆哥哥, 里面请。

杜分队、长官们,快请快请。

人们往屋子里走去,穿过前厅是一间院子,几盆石榴花被放到了角落, 空地上铺了几张桌椅。

地主家的孩子们和志愿团的学生都朝飞行员迎来。

不赖啊, 这么快就搭上女学生了。

耗子轻飘飘一句, 越过陆闻恺, 走到桌席旁。

陆闻恺笑了:不好意思啊,魅力过人。

陆诏年听见, 回头瞧了他们一眼:这位哥儿头一次见。

廿二队副分队,陶申。

接着耗子指了指已经落座的赵元驹, 介绍这是他们分队长。

陆诏年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大个官啊!少女天真的感叹近乎讥讽,桌上的人发出闷笑。

陈意映帮着主人家张罗菜肴, 瞧见这边的情状, 忙来打圆场:陆小姐率性天真,不懂这些, 因而格外好奇。

这次志愿团为空军大队送物资, 是陆小姐促成积极促成的, 还望各位长官多加关照。

看你们小同学说的什么话,是我们麻烦你们了,多谢你们关照。

大队长道。

胖哥趁势倒酒,起哄飞行员一起敬志愿团一杯。

此番志愿团送生活物资,派来的都是男孩儿,唯独学生团长陈意映一个女孩,另外就是陆诏年了。

来的路上,志愿团的男孩就对她殷勤备至,到了村里,飞行员们更是众星拱月。

陆诏年被几位队长拉去长官那一桌,陆诏年无论说什么,都有人做捧哏,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陈意映和陆闻恺等飞行员一桌,相形之下,冷清不少。

多亏了小年……陈意映小心翼翼地开口。

陆闻恺就坐旁边,略顿了顿:怎么?陈意映上次见他们之间有些不快,不知道陆闻恺对陆诏年到底是什么态度,但想着他们到底是兄妹,应当帮他们化解。

陈意映道:没有,我只说,按照原计划,志愿团到中秋节才会过来,能提前送来物资,了解空军的生活,其中有陆小姐的功劳……小年缠着大哥捐物资了吧。

陆闻恺有些许不自然。

各种缘由我不太清楚,总之,小年对陆哥哥也很关切,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我擅自带她来,没关系吧。

陆闻恺呷了口酒,偏头,越过手上酒盏,似笑非笑道:也?陈意映的耳朵悄悄红了。

她低下头去,支吾不语。

他们四大队军纪严明,一般的餐席并不许队员敬酒,但今天到乡绅家作客,主人家和大队长一桌,没有不敬酒的道理。

队员们见了,也都端起酒杯走到大队长那桌,挨个敬酒。

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主人家连连道好。

二十三队的队员轮流去敬了酒,不大见二十二队的人,赵元驹有点坐不住,朝这边看,见陆闻恺几个仍自己吃自己的。

赵元驹过来招呼队员去敬酒,队员们挨个去了,陆闻恺也拎起酒杯过去。

陆闻恺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人已经散了些。

他只简单说敬各位长官,便兀自喝了酒。

耗子意欲发难,可见大队长也干了酒,很尽兴似的,他便忍了下来。

正待陆闻恺转身要走时,陆诏年出声道:方才我听大队长讲起你的英勇事迹……陆闻恺回身看着陆诏年,陆诏年接着道:委员长亲自为你们颁发了奖章,赵分队长他们几位我敬过了,还差你。

且容小女以茶代酒,感谢英雄……不必了。

陆闻恺淡然道。

陆诏年一愣:可是……我不是什么英雄。

陆闻恺笑了下,颔首道,有劳幺小姐出资出力,陆某记在心里。

你们慢慢吃。

陆诏年皱眉头,不知说什么好。

陆闻恺转身,耗子忽然拽住了他:你什么意思啊。

陆闻恺挑眉,有些轻浮:报告大队长,2207吃好了,申请回基地。

大队长乐呵呵道:难得宴饮,这就走了?志愿团知道你们爱喝绍兴花雕,专门拿了两坛正宗的来,还请老师傅按照方子做了酒糟蛋。

大队长,陆闻恺不是我们江浙的。

耗子道。

大队长略感抱歉:这么一大桌家乡菜,那正好啊,你再坐会儿,让人家记者朋友多拍几张照嘛。

赵元驹道:要走走好了,有什么资格接受采访。

赵元驹。

杜恒蹙眉道。

话是他自己说的,不是英雄,怎么还接受委员长颁发四星序列的奖章?赵元驹微抬下巴。

耗子冷笑道:四星序列,不是老分队长用命帮他换来的吗?够了。

大队长严肃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陆闻恺略略颔首,放下酒杯,离开了。

什么叫拿命换的?陆诏年皱眉道。

五三一那天……耗子以轻佻的口吻开场,杜恒即刻打断他。

我们奉命驻守武汉机场,老分队长常让惜朝兄做他的僚机,那天日机再度来犯,他们像往常一样配合,空战的时间往往很短,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就结束了。

许是日机来犯接二连三失败,那天他们铆足了劲儿和我们缠斗,老分队长和惜朝兄擅长迷惑敌机,大队长派他们领廿二队瓦解他们的阵型。

本来我们胜券在握,可是他们突然把炮火击中老分队,老分队中弹了,燃油也快耗尽,惜朝兄想掩护老分队撤退,让老分队跳伞。

老分队说弃机太浪费了,让惜朝兄先去找降落的地方,实际老分队不愿置弟兄于陷阱,等惜朝兄高度降下去之后,老分队兀自冲向敌机,与敌机同归于尽……陆诏年听着听着,耳朵像是灌水了,嗡嗡的,不大听的清。

他们战场的事,她尚且不懂得,唯独感觉到,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于小哥哥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

陆诏年松了手中的筷子,轻声讲了句抱歉,快步走出了院子。

陆闻恺步子从小就快,陆诏年追到田间小路上,远远看见一道背影。

她牵起旗袍裙摆,颇有些吃力地跑了过去。

眼看追拢了,陆诏年ᴶˢᴳᴮᴮ停下来喘气,却不见陆闻恺回头。

她只好又往前追了两步,逮住他制服衬衫。

手一滑,忙又扣住他捆扎衬衫的皮带。

陆闻恺皱了皱眉,侧过身来:作甚?陆诏年抬头,一瞬不瞬盯着他:你伤心了?陆闻恺笑:什么?那么……是我擅自跟着志愿团过来,惹你生气了?陆闻恺拂开陆诏年的手,退开半步:你也看到了,我在部队里是什么样子。

保持距离罢。

陆诏年不可置信:你是我——哥哥。

陆闻恺笑意更浓:所以?陆诏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陆闻恺继续朝基地走去,陆诏年便默默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晒在他们身上,陆诏年穿一件绸缎旗袍,立领将脖子捂紧了,很快出了一身汗。

她还穿着高跟皮鞋,深一脚、浅一脚,时而踩到凹凼,硌着石子。

宿舍前设了路障,有卫兵把守。

陆闻恺终于转身,说:回去罢。

司令部派志愿团来改善空军大队生活,我们今天可以进去。

陆诏年底气十足。

年年……令人眩晕的逆光模糊了陆闻恺的面容,陆诏年看不清。

她脖颈汗溻了,胳肢窝,手心,额头鬓角,全都热得发慌,心下更急切。

渴了,请我喝杯茶也不行吗?陆诏年。

可少女只是蹙着眉,像渴望一场雨一样,望着他看不透的眼睛。

就一杯。

陆闻恺说着,走进闸口。

在两旁卫兵注目下,陆诏年垂头擦汗,亦步亦趋。

乡下条件有限,宿舍是土瓦堆的简陋排房,两人一间,空间更显狭窄。

陆闻恺的宿舍在角落,窗户朝着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望远些也只是平坦的麦田,算不上景色。

陆诏年四下打量一番,小声抱怨道:司令部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就让你们住这种地方。

陆闻恺没应声,掂了掂桌角边两个水壶,估摸能倒一杯。

他拣了个搪瓷杯,倒上大半杯水,递给陆诏年。

陆诏年喝了口水,瞧着杯子上的大红喜字,问:这是哪来的?陆闻恺道:之前在武汉,有人结婚,送我们的。

结婚?那不就是军属了,怎么不见他们?陆诏年好奇。

就是胖哥。

陆闻恺想起趣事,笑了笑,胖哥老婆叫胖妹儿,他们两家从小定的亲,本来早该结婚,耽搁了。

去年南京打仗,胖妹儿千里迢迢从四川跑过去找他,说什么都要把这婚事先办了。

他们就在基地摆了几桌酒席,后来娘家人赶过来,把人接回去了。

陆闻恺摸了摸衣兜,最后在破旧的木桌抽屉里找到一盒烟,他没有引燃,只是看着皱巴巴的外壳:其余的随军家属,不是到重庆,就是去昆明了。

哦……陆诏年口渴极了,却忍耐着慢慢喝水。

她害怕杯子一见底,陆闻恺就要赶她走了。

坐吧。

陆闻恺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张凳子。

你……你不生我气吗?陆诏年抿着搪瓷杯。

平白无故,有什么气可生的?陆闻恺解开衬衫一颗颗纽扣,挂在单人床床尾,顺势在床沿坐下。

薄薄一层汗更衬阳光晒过的麦色肌肤,手臂线条与扎在筒靴里的宽松裤子显出某种男性力量。

哦,我以为……陆诏年顿了顿,端起杯子,大口喝水。

但我的确觉得,你该做一些值得你做的事儿。

陆诏年抿了抿唇,起身,把杯口朝向陆闻恺:还有吗?她站在他跟前,自然岔开的双膝刚好称量她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