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闻恺摸了摸脖颈, 抬眼,看见少女没什么表情的天真脸庞。
内杯壁一滴水珠滑到底,再无法捕捉。
陆闻恺缓缓接过杯子, 忽然握住了陆诏年的手臂。
陆诏年莫名感到紧张,但陆闻恺只是轻轻推开了她,起身。
他把杯子放到桌上,道:没听到我说什么?陆诏年鼓了鼓腮:什么?有什么比我口渴还重要的?陆闻恺没忍住笑了下:陆诏年你——怎样?!陆闻恺静静望着陆诏年:上回你当街大闹,这回又想着法儿跑到这乡下来, 你浪费时间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 蹉跎光阴。
那个药贩子私卖鸦片,我不该管吗?私卖鸦片何止那一个贩子?禁烟说了多少年了,城里一样烟馆林立,你能把那些烟馆都抄了?你有这个本事, 父亲也不会准许。
陆诏年怔了下, 皱眉道:你什么时候看见烟馆了?若是有人大肆开烟馆, 父亲一定不会准许。
陆闻恺觉得有些话还是不便与她讲, 默了默道:那些贩子不比烟帮、黑商,都是艰难讨生的人, 与其针对他们,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一点, 利用你的优势做些实事,让这样的人愈来愈少。
赈灾救济, 家里……陆诏年, 你明白状况吗?两年前我和你说这话,可能是希望你可以找到生活的趣味, 但今天, 我是说……陆闻恺不说了, 他看见陆诏年眼眶泛红。
这两年,媒婆也没少进陆家的门——我始终要嫁人,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肆意妄为,不过是在大家默许的限度内,如果我当真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也不必说服陈意映,得见你一面了。
陆诏年有些艰涩道:我来见你,竟是这么不值得的事?陆闻恺沉默着,最终陆诏年失望了,转身道:有一个包裹专门给你的,是湘西火腿。
大哥的朋友从那边来,专程带来的,家里只留了一块,都给你拿来了。
陆诏年走出去,看到守卫,又回头往宿舍排房尽头望了望。
陆闻恺提起水壶出来接水,没有看向她。
陆诏年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田埂上,陆诏年遇到回基地的飞行员们,志愿团的几个学生和记者同他们谈笑风生。
陆诏年,陆哥哥在里边吗?陈意映笑道。
陆诏年没出声。
陈意映瞧出什么,走到陆诏年跟前,轻声道:你和陆哥哥……陆诏年皱眉:那是你哥哥么,叫得这么亲热?陈意映愣了,神情却淡淡的,还有一种傲慢——在外人看来,他们嫡女和庶子的关系,当然有一层膈膜。
陆诏年心下窝火,招手叫一个男孩来身边,告诉他们:我要回去了,谁要一起?航空司令部派给志愿团两部车,其中一部车是专为陆幺小姐派的。
陆诏年说要走,几位拥趸自然呼应。
他们乘车下山了,携着淡淡的桂花香。
*那年金秋,陆诏年戴桂花做的簪花给大哥大嫂做了花童。
当地的报纸写,那是一场世纪婚礼。
陆家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冯家的小姐从江北岸接进陆公馆,接着在华洋饭店设宴席,西式餐桌装点白百合与浅黄淡粉的落新妇花簇,灯烛长明。
新娘穿着华美的拖曳婚纱,手捧花束,静美而耐心地接受全城祝贺。
没有谁注意到陆诏年,直到拍合影时,人们发现这个大花童不见了。
夫人急忙叫人去找,陆闻恺也去了。
有些老爷坐在席间闲谈,站起来时因为鞋带打结而跌倒,陆闻恺由此发现猫腻。
待老爷们到庭院去,陆闻恺悄悄从长桌另一边钻到桌底下。
只见蓬蓬裙如大丽花般散开,露出丝绸南瓜裤。
陆闻恺蒙住眼睛,咳嗽一声。
匍匐前进的蓬蓬裙女孩猛地回头,见到陆闻恺,又松了口气:小哥哥,你吓死我了!所有人都在找你。
陆闻恺胡乱抓住陆诏年的手腕,快跟我出去。
他们从桌子底下爬出去,陆诏年抚了抚蓬蓬裙,狡黠道:你猜我在干嘛。
捣蛋啊。
才不是!陆诏年大声道,而后又小心翼翼要陆闻恺低下头来,伏在他耳畔道,我在联系同心结……陆诏年说,麦修老爷告诉她,在西方,鞋系在一起就代表永结同心。
所以等大哥与大嫂敬酒之前,她要偷偷把他们的鞋子绑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帮我?陆闻恺琢磨这话怎么都像骗小孩的,可看陆诏年眨巴大眼睛一脸憧憬,便含糊地应下了。
待宴席开始,侍应生将一个三层高的奶油裱花蛋糕抬出来。
陆诏年在陆闻恺掩护下,钻进了主桌底下。
陆诏年不知新郎新娘一起切蛋糕只是象征性的,刚解开大哥的鞋带,仪式就结束了,大哥与大嫂都挪开了脚步。
陆诏年探出手去,不小心让大嫂看到,吓了她好一跳。
好哇,你们……大哥朗声大笑,将陆诏年一把抱起来。
想吃吧?那第一块蛋糕给你了。
陆诏年捧着大哥给的一块蛋糕往旁边挪,纱裙勾到桌角,不慎跌撞在陆闻恺身上。
蛋糕被抛出一个弧度,他们一同摔到。
有人惊呼,有人哄笑。
*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那么淘气了,知道吗?没几天,ᴶˢᴳᴮᴮ学校开学了,夫人亲自为陆诏年换上了中学制服。
中学分男女部,女中与男中隔着好几条街,陆闻恺与陆诏年的学校比之前离得更远了,但陆闻恺仍然负责接送陆诏年。
陆诏年第一天带着一袋进口糖果去学校,赚足人气,可也有同学不愿拿她的糖果,更嗤之以鼻。
为什么?陆诏年缠着别人追问。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拿你的好处?哪里平白无故,我们不是同学吗?何况这只是糖果呀……只是?如果你觉得你人人都吃得起这糖果,也不会拿它讨好大家了。
说这话的同学叫陈意映。
陈意映对陆诏年第一印象是奇怪,很快,就变成了讨厌。
陆诏年洋洋得意、目中无人,而她身边每个人都是帮凶。
那天,陆诏年因为上课打瞌睡,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陈意映放学离开,在校门口碰见接送陆诏年的兄长。
陆闻恺主动搭话:同学你好。
陈意映淡淡看过去,攥紧了帆布包的背带。
陆闻恺道:你和陆诏年一个班吧?我是陆诏年的哥哥,请问陆诏年放学了吗?你好,陈意映看着陆闻恺浅浅的笑容,莫名有点磕绊,陆诏年被老师留下来了。
怎么回事?陆闻恺一下有点紧张。
她打瞌睡,老师让她到教室外边罚站,她还偷偷吃糖……沉默了好片刻,陆闻恺道:好的……老师请家长了吗?应该没有。
陈意映想了想道,你要进去接她吗?我和舍监说一声吧。
劳烦你了。
陈意映把陆闻恺领进校门,赶时间离开了。
她没有住校,每天搭渡船回江北乡下,帮家里做农活。
陈意映瘦弱,手指却略肿,有着夏日种田,冬天用冰冷江水洗衣服的痕迹。
她只有一身上学穿的旗袍,边角洗得快发白了。
陈意映深知自己和少爷小姐们不同,她只有读书这条出路,最好以后能当个老师,体面。
那个冬天很冷,农田收成不好,陈意映母亲拼命似的起早贪黑干活,染了风寒,陈意映一家过年如过关。
陈意映不得不一边负担农活,一边到城里找事做。
陈意映原本想,以她的程度,可以帮人誊写稿件,整理文书,事实是没有事务所肯要她。
最后经乡亲介绍,陈意映帮别人家洗衣服。
为了攒下学期的学费,陈意映很卖力。
手长冻疮,又乌又痒,她也能忍下来。
那天,陆闻恺和陆诏年上街看灯会,随侍的有好几个伙计。
只听到人群里爆发呼喊,陆闻恺便将陆诏年护到怀里,躲到街铺屋檐下。
又绿打听到,有一个歹徒在江畔逮了一个姑娘,往这边逃了。
陆闻恺意欲带陆诏年回家,陆诏年不大有上街的自由,好奇到底什么事,非要听个明白才肯回去。
只见那歹徒挟持着一个小女孩从巷子里蹿出来,陆诏年哎呀一声,大喊:陈意映!陆闻恺定睛一看,歹徒用刀柄抵着的脖子的人,正是陆诏年的同学陈意映。
陈意映脸色苍白而惊慌,看到熟人的时候,露出了获救的希望。
放开那姑娘!有勇之士大喊道。
有人已经报官了!我呸!歹徒发狠道,老子怕吗?歹徒穿着破衫,裤脚和草鞋湿透,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陆闻恺试探地讲了一句袍哥间的黑话,歹徒一下看了过来,可他并未接腔,反而更加警惕地挥舞大刀,划开人群,拽着陈意映进了一家茶馆。
茶馆门口悬红灯笼,挂义字牌,是陆大爷的码头。
茶馆堂倌出来让门口的人散了,垂下门帘。
人们议论这歹徒说不定是惹了事的江湖人士,没有人敢闯进去。
这时,陆闻恺叮嘱伙计看好小姐,快步走进茶馆。
茶馆里一片混乱,歹徒抢了茶碗,摆茶阵,堂倌与楼上的两位袍哥却不为所动,要歹徒放了姑娘,不得在此闹事。
场面剑拔弩张,陆闻恺忙道:各位哥儿,且慢!小子,快滚出去!陆闻恺镇定道:那哥儿腰间似别了白片。
二楼两位袍哥对视一眼,同歹徒道:若是同袍弟兄,何不出示白片?我不相信你们!歹徒道。
陈意映被箍在歹徒怀里,不得动弹。
陆闻恺道:你再不放人,将事情闹大,上了报纸,到时候弟兄们有心保你,恐怕也难。
我要见陆大爷!陆大爷岂是你想见就见!若你是同袍兄弟,有什么难,弟兄们自然助你,你快放了这姑娘!我没那么傻!你们有人收了黑钱,要置我于死地,我见不到陆大爷,是不会放人的!陆闻恺思忖片刻,道:在下陆闻恺,拜陆大爷为契爷,我可以帮你引荐。
哪来的小子,一派胡言!我现在就让人去请,你把姑娘放了,换我做人质。
就算我说的谎话,对你而言也没有损失。
陈意映惊讶地张了张嘴,可喉咙涩哑,发不出声。
歹徒腾出一只手,取下别在腰间的白片,片上无字,只右下角有香烧小洞,插鸡毛:都看见了!我是来拜码头的!袍哥们都知道,片上看似无字,实际取明矾以清水浸泡就会显现。
会采用这种投片方式,要么是密令在身,要么是拜兄报仇。
见歹徒情绪激动,唯恐他亮白刃伤人,陆闻恺再次提出交换条件。
陆闻恺缓缓走近歹徒,歹徒霎时踢开条凳,将他拽过来。
陈意映随之跌落在地。
快走!陆闻恺道。
陆诏年在茶馆门口张望,看见陈意映跑出来,想往里挤,被又绿一把抱住了。
让我去,我小哥哥在里边!小姐,他们已经去请老爷了,想来是大事,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陆诏年转头,恨恨瞪着陈意映。
陈意映一身狼狈,红肿的手还微微发抖。
陆诏年才不管这些,怒道:都怪你!陈意映忍着要哭的劲儿,低头道:对不起……原来,挟持陈意映的歹徒是邻县的袍哥,他的堂口大哥被弟兄杀害,他对大哥忠心无二,也难逃一劫。
人们早闻川东陆大爷侠义公道,他为此翻山越岭,涉江而来,拜码头为兄报仇。
不少袍哥堂口接到悬赏他的酬金,欲杀之,他到一个落脚点,甚至不敢找当地袍哥借盘缠。
如此一路逃亡到城里,他一下船就险些丧命,不得已挟持一个人质,将事情闹大。
后来陆老爷请弟兄们吃茶,为这位弟兄主持了公道。
陆诏年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只知父亲对陆闻恺的表现很高兴。
父亲赏了陆闻恺一支万宝龙钢笔,告诉他,往后不要过问江湖事,要做人才。
*春去秋来,秋老虎卷满山银杏金黄。
陆公馆的厨房炊烟袅袅,伙夫取出最后一块湘西腊肉,乍看黑漆漆一块,洗净切开,黄色外皮衬着鲜红的肉,在指腹留下油脂。
和着辣椒与蒜叶炒,香得陆诏年直往门口探。
吃饭了!姨太太招呼一大家子落座饭厅。
陆诏年用湘西腊肉下饭,几乎要一个人占据一盘。
慢点吃。
冯清如笑。
不知道上回给二少的腊肉吃完没有?最近我看到他们在茶馆做买卖,有人专卖这些家乡特产呢。
陆诏年咀嚼着腊肉,含糊道:谁知道他呢,和志愿团女学生如漆似胶呢吧!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陆霄逸道。
陆诏年撇嘴:也不见有多忙碌,怎么不回家看看。
姨太太道:他们部队有规矩,亲属也不能随便探视……冯清如点头道:这倒是。
陆霄逸转头问用人:大少爷还没回来?回老爷……正说着,勇娃子快步走了过来,朝一众人颔首,勇娃子禀告老爷:董先生一家到了,大少爷忙不开,请少奶奶同我一起去码头接风。
陆霄逸皱了皱眉头:就是那个医生?让清如去怎么行,这小子……冯清如为难道:我一会儿要和小嬢去妇女会。
陆诏年忙抬手:不如让我去吧!陆霄逸看过来: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姐……正是未出嫁,才要多走动呀。
陆诏年道。
罢了,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
你去,可要规矩些。
陆霄逸道。
董医生一家旅居日本,战事爆发后,他们不愿在敌国做顺民,经由香港到武汉,而今武汉遭受敌军狂轰滥炸,人们纷纷逃来重庆,董医生一家托朋友买到船票,原本几天的水路,在飞机炮火之下,愣是走了月余。
陆闻泽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战事爆发后,不知帮多少人在重庆安顿下来。
此番也是受友人之托,帮助董医生一家。
他们的情况不太好,一路开销之大,来重庆的钱还是借的。
陆闻泽想着,反正城里的房子眼下也不好找,不如安排他们就住在家里。
他们一家ᴶˢᴳᴮᴮ除了董医生夫妇与儿女,还有董医生的妻弟,一个未婚男子。
陆老爷原本不同意陆闻泽的安排,姨太太相劝说,时局艰难,能帮别人一把就是行善积德。
姨太太愿意把小洋楼让出来给董医生一家单独住。
过去家里的事由夫人做主,无论如何夫人也不会让姨太太搬进正宅。
所以冯清如作代表,去请示了夫人,夫人只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话。
事情便定下来了。
饭后也没个歇息,陆诏年带上又绿,同勇娃子去码头接董医生一家。
勇娃子开车,觉着待会回来车子坐不下,让又绿别跟着去。
陆诏年道:待会儿我们走路啊!又绿一下坐到勇娃子旁边:就是,这些不用你考虑,只管开你的车。
你和小姐又想上街乱逛,我回来怎么跟老爷交代?老爷还能怪你不成?你可是老爷的宝贝,一家上下都护着你!勇娃子说不过又绿,闷闷开车。
董医生一家已经坐滑竿到街边候着了,勇娃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
又绿问他:可确定?董医生和太太,两位小小姐,一位表少爷,可不就是?就你嘴甜!陆诏年亲自下车迎接,同董医生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请他们上车。
车子挤,陆诏年不便上车,让他们先回公馆歇息,董太太忙说,他们单独叫车。
陆诏年笑道:我们这儿路窄巷子多,可不好找,我熟悉路,一会儿就走回去了。
表少爷用指关节推了下镜框,温文尔雅道:那怎么好意思,我同小姐一起走路吧,正好熟悉路。
陆诏年婉拒,表少爷坚持。
陆诏年心里直骂这人破坏大计,可再拒绝下去就显得古怪了,只好笑着应好。
车开走了,陆诏年正想着要怎么打发人,表少爷却道:街上这般热闹,不知有没有喫茶店,我想喝杯冰饮,稍微坐坐。
陆诏年眼睛亮了:有啊!白象街就有提供冰饮的茶室。
太好了,那就劳烦陆小姐带我去。
陆诏年瞧了瞧表少爷,眉眼周正,似乎与陆闻恺差不多的年纪,忽然有些好奇:听说董医生在日本开诊所,表少爷也在日本学医吗?我不是什么少爷,姓施字芥生,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小姐名讳?陆诏年见过的男孩子不太多,第一次遇到如此绅士,有点羞怯:他们叫我幺妹,或者小年,你,你随意好了。
又绿偷偷笑了下:施少爷,叫我们小姐名讳不合规矩,就叫幺小姐罢。
没关系吧,那群飞行员……陆诏年小声反驳。
施芥生大大方方唤了一声幺小姐:还未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施某从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毕业,此前在湖北做工程师。
哦,那么你从未去过日本?施芥生摇头,轻声道:我是南京人,我们家就只剩我和姐姐了。
陆诏年怔怔不语,良久,她捂住心口,道:抱歉……节哀。
施芥生笑了下:我这次来,想谋份差事,恐怕要多多麻烦陆少爷了。
*傍晚,陆老爷在家中设宴,招待董医生一家人。
听到他们交谈,陆诏年才知道麻省理工是世界顶级学府,人才辈出。
而施芥生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怎么麻烦陆闻泽,国府早就向施芥生抛出橄榄枝。
得知表少爷如此优秀,陆老爷连连赞许。
席间,谈到战事,武汉空战,陆老爷颇骄傲地提起陆闻恺。
不知怎么的,陆诏年觉得有些滑稽。
当初父亲极力反对陆闻恺从戎,而今陆闻恺的飞行员战士身份,又成了家门的一份荣耀。
陆诏年幽幽地想起陆闻恺同她说的那些话,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幺小姐?施芥生喊了两声,陆诏年才回过神来。
可是困乏了?施芥生道。
陆诏年摇摇头。
都怪我让你下午走了那么久的路,要是困乏了,就先去休息吧。
我想一会儿,父亲会让我弹琴给你们听?施芥生轻笑:原来幺小姐还会弹钢琴。
我弹得不怎么好,那琴,是小哥哥的。
方才只听说二少爷是英雄,原来如此风雅。
到不怎么风雅,他也不喜欢别人说他英雄。
施芥生看陆诏年有些愁绪,想来她牵挂部队里的兄长,便岔开了话题。
一开始,陆诏年觉得施芥生谦逊又有涵养,很好相处,可没相处几天,便转变了看法。
陆夫人一贯主张节俭,冯清如当家后,更将节俭贯彻到底。
陆家突然多添了几口人,刚好的人手便不大够用了。
虽然董太太坚持不需要用人,但她一个人照顾先生起居,白天带两个小孩,根本照应不过来。
冯清如就请了个帮工带孩子,然后派却红照应着施芥生。
却红一向同又绿不大对付,这下也难忍向又绿诉苦,施少爷不仅洁癖严重,房间里的东西还必须摆在他指定的地方,否则他就不舒服。
他倒不会责备用人,他自己将物品一一放回原位,可看恼了用人。
还有一日三餐,施芥生提倡蛋奶营养,向厨子伙夫引证科学,行事作风与陆家迥异。
陆诏年作为东家,要照顾好客人,这点规矩她还是懂的。
又绿跟她咬耳朵,她叮嘱又绿,她叮嘱,用人们可千万不能议论客人。
这天,冯清如带董太太他们去逛街,熟悉城里环境。
陆诏年义不容辞地跟着去了。
秋高气爽,天气晴朗,人们都出来游玩了,百货大楼附近一条街熙熙攘攘。
如今的重庆不止成了商业、工业的中心,亦快速摩登了起来,刊物上盛赞小上海。
一个个时髦女郎从人力车上下来,戴墨镜,撑洋伞,穿玻璃丝袜的细腿勾一双漆皮鞋。
先生们也都穿上西服,不似坐在路边,敞马褂、扎裤脚的贫民。
在他们下江人印象里,重庆原先是一个听都没听过的穷乡僻壤。
施芥生对城中盛况感到惊异,繁华的地方原本看不见衣着褴褛的人,可是在这里,三教九流挤在同一片地方,从容而和谐。
这座城市有种别样的生命力。
施芥生道。
陆诏年对外乡人的感叹见怪不怪,一开始,劫后余生的感觉总让他们以为来到了世外桃源。
你看,有毅力在山上建起一座城市,可是人们又这么闲适,无论晴雨都要到茶馆里喝茶谈天。
陆诏年抬眼瞧施芥生,觉得这位一丝不苟先生,不经意间倒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