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 陆闻恺就醒来了。
他翻身起床,拽起衣架上的衣服穿,看舍友仍在酣睡, 用力踢了一脚舍友的床。
飞行员们朝机场飞奔,训练有素地列队,等待指示。
情报显示,日军出动轰炸机,推测有二十架以上。
他们从汉口机场出发,ᴶˢᴳᴮᴮ 目前已过巫山, 朝着重庆而来。
大队长亲自指挥作战,由第二十二中队拦截日机第二十三中队留待机场布防。
也向驻重庆城的第二十一中队发去了通知,命他们进入警备状态。
中队长赵元驹像往常一样,带领队员起飞迎敌。
天气晴朗, 能见度极佳, 透过护目镜望去, 底下金黄色稻田, 在风拂下荡起波涛。
赵元驹把新丁交给陆闻恺,让耗子做他的僚机, 耗子答应得特别干脆。
陆闻恺听到嘈杂的电流声,抬头一看, 如墨点般密密匝匝的飞机从高空飞来。
它们列着层叠的队形,整齐划一。
叠罗汉呢。
陆闻恺把发现报给赵元驹, 好似随着话语, 心底的斗志就被唤起了。
日机的高度更高,他们想要拦截下来, 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升上去, 否则日机炮火轰过来, 他们只有躲闪的份了。
陆闻恺依照赵元驹命令,斜飞入云层,在远处抬升高度,而后回旋,接近日机。
耗子跟在他斜后方掩护,他们距离日机还有一段距离,日机便敏锐地发现了他们。
霎时,日机的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
交战了。
无数次,操纵杆稳稳握在手中,却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好像下一秒就会坠落。
陆闻恺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一拍之中,他看见他的僚机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远远躲闪开来。
然后更多的子弹朝他飞来。
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耗子惊慌下打过来的子弹。
在空中,瞄准精确度不佳,误伤队友,是悉数平常的事。
但是耗子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让日机分开了他们。
他们本该拦截的这一队日机改变了阵型,分出一列来,朝梁山机场飞去。
而剩下几架,仿佛要绞杀他们一般,猛烈地围攻过来。
耗子在频道里大声呼叫,请求援助。
赵元驹为此询问陆闻恺,陆闻恺正在与日机周旋,无暇顾及,换来的却是赵元驹的一声怒斥。
陆闻恺分出余光一瞥,看到耗子在低空躲避两辆日机,眼看耗子就要不敌炮火,俯坠到山林里,陆闻恺全力拜托他周围的日机,加速朝耗子追去。
经由嘈杂电流,陆闻恺将耗子的心神喊了回来,告诉他不要急于与日机拉开距离,注意高度。
轰隆——远处传来撼动原野的爆炸声。
*原来日军此番目的,是为轰炸梁山机场。
二十七架日机,两小时内接力轰炸三次,第四大队的飞行员们就快耗尽燃油,只能迫降各地机场 。
返航回到机场,已是夜里。
司令部派来工程师与工人紧急维修机场,伤员已经移送城里的医院。
陆闻恺走过去,看见耗子在干草垛后边吸烟。
他身上有汗,看来忙活了半天,才找了个借口歇息片刻。
陆闻恺摘下飞行员帽子,呵出一口浑浊的气,两步走过去,一拳打在耗子脸上。
妈的不想活了,别连累别人!帽子飞落到底上,耗子踉跄后退,完全懵了。
可也就是几秒钟,耗子啐骂:敢打老子!一拳朝陆闻恺挥去。
陆闻恺偏头躲开,一脚撂翻耗子,把他压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揍。
远处忙碌的人察觉动静跑过来,他们拉扯陆闻恺,却演变成一场群殴。
他们都有许多愤怒。
给我住手!赵元驹拖着受损的脚踝走来,都想上军事法庭吗?!陆闻恺猛一把挡开队员的拳脚,撑地站起来。
感觉脸颊唇角火辣辣的疼,他用手掌蹭了一下,看到了血。
队员们把耗子扶起来,耗子仇视地盯着陆闻恺,陆闻恺又一下拽住他的衣领:上军事法庭,这家伙还能活着出来?你什么意思?耗子喷出零星血末。
赵元驹皱眉看着他俩:陆闻恺,把话说清楚。
陆闻恺冷声道:一个飞行员,面对日机竟然落跑!要不是我命大,今天就是我俩的忌日!赵元驹沉默片刻,问:有没有这回事?耗子嘴唇嗫嚅,道:陆闻恺,你自己做僚机,让老队长送了命,现在你——陆闻恺道:那就上军事法庭啊。
现在忙着,这件事晚点再来再来讨论。
赵元驹道,你们都去做事!是……几声应答消散在风里。
警报声响的时候,徐复明主任就跑得远远的,现在司令部几位长官过来了,主任只好又回来。
他下意识搜寻陆闻恺的声影,看到陆闻恺忙碌着,他想上去递支烟,走近了,看到陆闻恺脸上有伤。
哎唷,伤着了……主任行事夸张,赶在他叫人过来之前,陆闻恺便说:小事,不劳主任挂心。
不是,你这,你这怎么伤的?方才怎么没跟着医护去城里。
这消息明天传遍重庆城,陆老爷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交代……陆闻恺瞧了主任一眼,主任自觉这算盘打得太响了,只好以笑掩饰。
深夜,一帮飞行员才拖着疲倦不已的身心回到宿舍。
陆闻恺没机会躺下,就被赵元驹叫出了房间。
赵元驹问:主任找你做什么?陆闻恺道:问伤怎么来的。
你们的通话有磁带记录,我听了,陶申的确出了差错,你……你放心,我没打算报上去。
赵元驹犹疑道:你想要什么?陆闻恺笑了声:我不像你们,一心想着前程。
大家都是航校出来的,谁都知道飞行员拼死换前程,你何必故作清高。
清高?我贱命一条。
陆闻恺的声音似乎有了点温度,平生之愿实现不了了,但愿实现平生之志,做个还有点用的中国人。
赵元驹打量陆闻恺片刻,道:最好如此。
*这天一早,号外传遍重庆城。
陆家的来电,从总司令部接进了梁山机场驻防办公室。
主任连连擦额头的汗,让人把陆闻恺叫过来接电话。
本以为陆闻恺接听父亲的电话总要乖顺几分,可依然冷淡,甚至还有些许厌烦。
但陆闻恺最后还是应承了父亲,中秋一定回去。
梁山再度平静下来,中秋这日,陆闻恺拿主任的批条,向大队长告了假,借部队的皮卡车,独自驾车进城。
夜晚,车开进了陆公馆。
陆闻恺一双军靴踏到地面上,下意识捏起衣衫闻了闻味道。
又绿在门边候着,瞧见他这样子,暗暗笑了:二少爷可要先更衣?出发前他在宿舍澡堂洗了个冷水澡,身上一股廉价的肥皂味混合着烟味,确是不大好闻。
我先回屋。
陆闻恺道。
又绿便说:家里来了客人,姨太太把别院腾出来给客人住,搬到了老爷房里。
二少爷的房间在二楼,跟我来。
经过客厅,陆闻恺听见欢声笑语,往门廊里一瞧,见陆诏年坐在沙发上,身旁站了个青年。
夫人好些了?陆闻恺问。
又绿笑道:好多了。
又绿领陆闻恺上楼:房间是小姐布置的,大多按照二少爷原来房间的摆设,没太改动。
又绿浅浅颔首:那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二少爷揿铃便是。
又绿悄然回到客厅,太太们都问她,二少爷看起来怎么样。
又绿回,二少爷无恙,只是要歇息片刻,请各位再等一等。
都等了半天了。
陆诏年道。
又绿俯身,耳语道:我瞧着,二少爷不大高兴?陆诏年哼声:他什么时候露笑脸了?恐怕只有嘲讽我的时候。
又绿掩唇而笑。
待到陆闻恺下楼,一屋子人移步饭厅。
陆诏年和陆闻恺中间隔了好几个位置,施芥生坐陆闻恺旁边。
两人年纪相仿,两家人觉得他们或许能交上朋友。
可事实却是,施芥生用飞机搭话两句后,两人再无交流。
原本陆闻恺应是今晚的主角,姨太太顾忌夫人初愈,不愿他风头太过,总是适时转移话题。
因而佳句频出的施芥生与陆诏年就显得突出了,他们让一桌人欢笑连连。
没有人提及战事,这一晚大家都很尽兴。
尤其董医生一家身处异乡,能度过一个和乐融融的中秋节,心怀感念。
散席后,陆闻恺称喝多了,直接上楼了,其他人到偏厅小坐。
陆诏年给他们弹曲子,悄声吩咐又绿去做醒酒汤。
少倾,陆诏年端着醒酒汤来到楼上。
她轻叩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脚步声。
屋里的人只掀开一道门缝,甚至不让人看他的模样。
屋里黑黢黢的,陆诏年小心翼翼道:你休息了?我打扰你了?什么事?陆闻恺声音有点哑。
他今晚没有节制,喝太多了,回到房里,颇觉天旋地转。
躺下来,闭上眼睛,浮现的画面竟是战场。
无论他怎么做,老分队一次又一次死在他眼前,血染满整个机舱。
他惊出了一身汗。
陆诏年往前,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酒气,想来还未梳洗,给你送醒酒汤。
不用。
陆闻恺话还未说完,门就被陆诏年推开了。
ᴶˢᴳᴮᴮ她蓦然闯入,亦如曾经闯入他封锁的心扉。
你……陆诏年抬手,手肘碰到壁柜角。
她没喊疼,摸索着找到彩玻璃台灯,拉线打开灯。
昏黄灯光照亮一隅,陆诏年看见陆闻恺赤-裸上身,脖颈胸膛有薄薄的汗。
陆诏年别过脸去,而后又抬头,把碗递给他:你不能喝,还喝这么多。
关你什么事?陆闻恺语气有些强烈,陆诏年愣住了。
他意识到这点,缓了缓,道:麻烦你了,放着罢。
我不觉得麻烦,陆诏年蹙眉,旧话重提,不觉得没有意义。
陆闻恺冷笑:有什么意义?陆诏年一时又说不出来,她把醒酒汤放到壁柜上。
你出去,我没空跟你耗。
陆闻恺转身,撑了撑额头。
陆诏年攥紧了手,压抑情绪,昨天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听说还有村民伤亡……我担心你,从昨夜等到现在,你就这么对我?陆闻恺对陆诏年这一切的行为言语感到费解,不耐烦道:我想休息……陆诏年拽住他手臂。
她的手是冰凉的,让人忍不住握一握,捂一捂,可是他缓缓掰开了她的手指。
去了南京之后,我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是我写给你的信,你从来都不回……陈意映也给你写信?你回信了吗?还是说,就是因为她,因为她你才……陆诏年哽咽道。
你闹够了没有?没有,没有!当初我没有跟你一起走,就让你恨到现在么?陆诏年脱口而出。
陆闻恺一下捂住她嘴巴,他脚步虚浮踉跄,没站稳,同她一起跌撞上壁柜。
砰地一响,彩玻璃台灯跟着晃荡,发出簌簌响声,在陆诏年耳畔环绕。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包裹住她,像火一样滚烫,烧灼她。
陆诏年愤怒地瞪陆闻恺,透过彩玻璃的光点映在他脸上,令人看不清——从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还不是这样的。
陆诏年猛地推开男人,惯力使她背又撞上壁柜。
灯盏摔落,盛醒酒汤的碗亦洒下来,汤泼在陆诏年手上,她下意识叫唤一声,才发觉没有多烫。
没事吧?屋里一片漆黑,陆闻恺慌张地摸过去。
有没有事?陆诏年拂开陆闻恺的手,霎时间却定住了心神,又攥住了他手指。
陆闻恺拂去陆诏年手上的汤汤水水,烫到没有?没有……陆诏年咬了咬唇。
他的关切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她怀揣几分笃定,几分试探道:就知道凶……我……陆闻恺退开半步,踩到玻璃台灯。
怕碎片伤着陆诏年,他说:别动。
他找到床头的壁灯,打开,捞起背心穿上,然后走回来,蹲下来捡玻璃碎片。
不小心被玻璃片划破指腹,看到血珠渗出来,他方才清醒些了。
当初他答应带她一起走,可她失约了。
她骗了他,背叛他,要同别人成婚。
他打定主意,从此与她形同陌路,可他仍忍不住像从前那样关心她,怕她受一丁点伤。
陆闻恺捏着玻璃片站起来:陆诏年……陆诏年凑上来,攥住他衣衫,微微颤抖着说:小哥哥,我——陆闻恺把陆诏年压到墙上,拳头撑墙,攥紧的碎玻璃险些划到她的脸。
陆闻恺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脸扭到一边,紧紧箍着:我们是兄妹,陆诏年。
陆诏年一抽气,哭了出来:我错了,我错了,你恨我吧,你很恨我对不对?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当初,是你告诉我,就算是兄妹,那又怎样。
陆闻恺喘着气,酒气喷洒在陆诏年脸上。
他们紧挨着,衣料摩挲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令人贪恋。
陆诏年闭上眼睛,抽泣着:当初,我太害怕了……我不想的,可是母亲说,母亲说我们……小哥哥……原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了……陆闻恺把玻璃片捏得稀巴烂,碎渣从手中落下。
他从陆诏年身前抽离。
可是你不要这样推开我。
陆诏年道。
动静太大了,会被人察觉。
陆闻恺道,走吧。
陆诏年闭了闭眼睛,拭去泪痕:我叫又绿来收拾。
*陆诏年走出房间,揿铃叫又绿上来。
看到楼梯口鞋架上放着陆闻恺的沾染泥泞的军靴,她默默从怀里摸出绣花手绢,擦拭军靴。
陆公馆常有人走动,不宜让客人都换室内鞋,但夫人爱干净,出入二楼往上的房间都要换鞋,因此置了一个黑桃木鞋架。
用人看到上面的鞋染了灰,就主动擦一擦。
陆诏年受夫人教育,以往从不做这些下人事。
又绿上来,看见陆诏年此状,脸上还沾了血,低呼道:小姐……!陆诏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绿压低声,关切道:没事吧?你的脸……陆诏年摸了摸脸颊,道:我没事,你拿点创伤药去二少爷房间。
不要惊动别人。
又绿起身,又不忍道:我来吧。
我只能做这些了。
陆诏年擦了鞋,打油,最后把鞋带也重新穿了一边才罢休。
*翌日早晨,陆诏年起床照镜子,发现脸色不太好看。
梳妆台上放着几本杂志,面上一本新出的,封面是章亦梦。
章亦梦是浪漫人物,时髦,城里的下江名媛也竞相效仿,最近她在香港宣传她的影片。
陆诏年便照着时兴样式,化了妆。
又挑了一身蓝绿底白花的高领连肩袖旗袍,衬托肩部柔美弧度,整体自然贴合身体曲线,叉开到膝盖上面一点,正是时兴的款式。
陆诏年到饭厅时,都坐齐了。
照顾董医生一家的口味,早餐桌上摆着小笼包、粥、油条和豆浆,也有年轻人爱吃的吐司和黄油块。
陆闻恺喝着冬寒菜粥,抬眼看了陆诏年一眼。
陆诏年也看向了他,他受伤的手戴了只皮手套,不知道怎么和父亲解释的。
施芥生问道:幺小姐可是要出门?陆诏年落座,大大方方瞧着施芥生:女为悦己者容。
夫人笑道:也不知羞……一会儿董医生他们要走。
走?陆诏年看了看他们,去哪儿?施芥生道:我找到一处公寓,今天就搬过去。
陆诏年关切道:住这里不好?施芥生道:已经叨扰很久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诏年想起来道:那么琴谱我要还给你吗?才给你的……下次我过来拿吧。
搬到哪啊?打铜街过去……他们谈话的时候,陆闻恺利落地吃完了早餐。
他用餐巾擦了下嘴唇,叠放在一旁:你们慢慢吃。
董太太道:二少就吃好啦?陆闻恺笑了下,推开椅子起身。
你要出门?陆霄逸合上报纸。
陆闻恺顿了顿,会意道:我刚好顺路,一会儿送你们吧。
董太太不好意思道:会不会耽误你事情?陆闻恺轻轻摇头:没关系,你们慢慢吃,吃好。
我也送他们吧。
陆诏年道,找着门,以后我也可以去找两个小囡玩啊。
陆闻恺仿佛没听见,去偏厅等候了。
饭后,用人帮董医生一家的行李搬上轿车。
陆闻恺撑着车门,让一家人挤上了后座,也上了驾驶座。
陆诏年双手交握,乖巧地站在旁边。
陆闻恺拍了拍方向盘:上来。
陆诏年抿笑,上了车。
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董医生他们找的公寓在繁华街市的背巷里,车只能停在路边。
好在行李不多,陆闻恺帮着一起就把行李送上楼了。
屋子里灰扑扑的,还需要整理,陆闻恺只送到门口,体贴地告辞了。
下来看到陆诏年坐在车里,斜呢毛遮去她一半眉目,只余一抹柔和的神情。
陆闻恺拢了拢腕表,才走过去。
陆闻恺上车的动作过于利落,车门关合的声音比较响,陆诏年正出神,便被吓了一跳。
她肩膀抖了下,转过头看陆闻恺,有点惊慌。
大街熙熙攘攘,行人从车旁过,都朝车里打量一眼。
陆闻恺淡淡收回视线,抬腿把靴子踩在座椅上。
鞋是又绿擦的!陆诏年不假思索道。
陆闻恺松开鞋带的手指一顿,抬眸瞧了陆诏年一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陆诏年颇有点恼。
陆闻恺两三下重新系好了鞋带,忽然笑了:替我谢谢她。
哦……陆诏年讷讷地说,一家人,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回家?陆闻恺发动车。
陆诏年默默地,抬起了陆闻恺的手。
她急欲脱下他的手套,可又担心伤了他。
手套之下,他右手掌心缠着纱布,方才搬运重物,伤口拉扯,渗出血来。
去医院吧?小事,去公园看看吧,好久没去了。
陆闻恺语气轻松,好似看不出陆诏年复杂的心绪。
中央公园在上下半城交接的后祠坡,落成近十年了。
前几年市立通俗图书馆在公园里建成,去的人更多了。
ᴶˢᴳᴮᴮ陆闻恺找了位置停车,和陆诏年走进公园。
杂莳花木,美不胜收。
庭阁楼台下,孩子们嬉戏,大人们在旁边闲谈、织毛线。
去看蛮子。
陆诏年说。
二人便往葛岭走去,那儿拦蓄了一些野生动物。
蛮子!听到人们逗趣的声音,陆诏年加快了脚步。
草地里,孔雀神气地踱步。
蛮子,快让我们看看呀!陆诏年喊道。
孔雀蛮子忽然精神抖擞,小跑两步,展开了华美的羽毛屏风。
陆诏年回头,视线找到陆闻恺,她笑了:你看,还和以前一样。
陆闻恺浅笑:蛮子也老了。
是吗?不过七八岁吧。
它们的寿命有限。
陆闻恺来到陆诏年身边。
陆诏年抬头:可是它们快乐呀,和人一样,活太长,未必是好事。
你不希望夫人身体好起来?你说什么呀,我当然希望,我也希望……陆诏年抿了抿唇,家人都平安健康。
年年。
嗯?陆闻恺看着悠闲漫步的孔雀蛮子,道:我上次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个家的发家史,在我看来也许不光彩,但父亲于你而言,是一个好父亲。
我知道。
他们在公园转了一上午,到公园附近的茶馆歇息。
竹帘背后的雅座,靠窗。
窗外青瓦房舍蜿蜒层叠,其间隐约有一座十字塔在阳光下闪烁。
楼下有人唱曲儿,是陆诏年听不懂的吴语小调。
半晌,陆诏年出声道:如果当初跟你一起走,就都不一样?她终于敢问出这句话。
小骗子。
陆闻恺轻笑,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茶盏,不要再想以前的事了。
无论是陆家,还是什么,我没有怨。
小哥哥……我承认这一点,我是你小哥哥,就永远都是。
陆诏年垂下眼睫。
良久,陆诏年出声:当时,母亲告诉我……你早都清楚,对不对?不要说了。
陆闻恺注视着陆诏年,渐渐笑了。
那笑意里带一点狠,带一点恨。
他从来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她。
琵琶女的曲子唱完了,人声喁喁。
堂倌掀开竹帘,给二位客人添茶,却发现他们没怎么喝茶。
堂倌退了出去,二人很快也离开了。
桌上留下几文茶钱。
*那时候城里远没有如今热闹。
陆老爷身边有个洋人,叫麦修。
他身上总带着糖果饼干,喜欢跟陆诏年逗趣儿。
陆闻恺不喜欢这人,觉得他收买他们小孩,有利可图。
果然,麦修向陆诏年的姨母求婚了。
陆诏年上回做花童还不过瘾,要给姨母做花童,可她个子长高一截,看起来就像大孩子了。
家里人哄她高兴,还是照例给她做了一身纱裙。
陆闻恺第一次穿上西式礼服,打领结。
人们说他像个小大人,仪表堂堂。
婚礼在教堂举行,庄重肃穆。
陆闻恺全城看护陆诏年,不让她乱跑。
大家安安静静的等待仪式开始,陆诏年无聊地踢长椅,说这一点不好玩。
直到新郎新娘在牧师见证下发誓、亲吻,陆诏年瞪大了眼睛,紧紧攥住陆闻恺的手。
小哥哥……嘘。
陆诏年俯到陆闻恺耳畔道:我以为哦,结婚是为了吃大蛋糕,原来是要亲亲的。
陆闻恺忍笑:结婚,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思。
我也要和小哥哥结婚!那怎么可以?怎么不可以?陆诏年迅速亲了一下陆闻恺脸颊,转过身去嘻笑。
陆闻恺用手背抹了抹脸,掐住陆诏年后颈,低声道:你再胡闹!陆诏年朝他做鬼脸,弯腰跑了出去。
陆诏年……陆闻恺别无他法,追了上去。
野鸽群惊起。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两道蹁跹的影。
*陆家家规严苛,陆诏年又受尽宠爱,比同龄孩子懵懂,也不奇怪。
那天,陆闻恺像往常一样去女校,接陆诏年回家。
快要到夏天了,空气很闷,即使迎着太阳余晖,也教人热得喘不过气。
陆诏年走不动路,要陆闻恺背,陆闻恺惦记期末考试,心里也有些焦躁,不愿背她。
陆诏年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陆闻恺觉得总惯着她,她总长不大,这次便没有再服软。
陆诏年偏跟他犟:你不背我!我就不走!陆闻恺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诏年一下坐到地上,把书包当坐垫。
夜幕降临,看着马路尽头再没有陆闻恺的身影,陆诏年委屈又愤怒。
她找得到路,能自己走回去!陆诏年这样想着,起身抱起书包,赫然发现灰白绢布上有一滩乌红的痕迹。
她顿感紧张,摸了摸屁股,手上也沾了红。
她流血了,这么多血……犹如晴天霹雳,陆诏年一时止住了呼吸。
等她缓过来,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班里几个年纪大点的同学说起过这种事,这叫初潮。
她们还说,变成女人,就会流血。
可陆诏年却觉得这像一种异化,她的血到处都是,很脏。
陆诏年低落地走在昏暗的小路上,忽然听到一声喊。
陆闻恺打着手电筒走来。
跑哪里去了?教你走大路、走大路,怎么到这巷子里来?你……陆诏年抬手挡在身前,你别过来!陆诏年!陆闻恺怒道,天都黑了还胡闹,你给我滚过来!陆诏年刚收拢的心绪,一下又溃散了,她瘪嘴:你凶什么……陆闻恺一步走来,逮住陆诏年肩背,就往回走。
陆诏年扭动肩背,陆闻恺反而箍得更紧。
书包掉在了地上,陆闻恺弯腰捡起来,陆诏年一把夺过去。
你到底怎么了?陆闻恺急切道。
我……陆诏年啮了啮指关节,不敢看他,不舒服。
手电光照到她身上,蓝布裙子有一滩血迹。
陆闻恺张了张嘴,别过脸去:我们快回家吧。
闷头走了一段路,陆诏年咕哝道:你骗子。
陆闻恺没好气:我骗你什么了?你说不会弄丢我,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回到家,陆闻恺道:我叫母亲过来吧?陆诏年支吾道:不,不用了……两个孩子回家路上发生这种事,夫人颇有芥蒂,不过也正好叮嘱陆闻恺,从今往后要照顾好妹妹,绝对不能让她受欺负。
这之后,陆诏年渐渐发觉,每当来月事的时候,只要她一讲肚子痛,提出什么要求,陆闻恺都会答应。
炎炎夏日,陆诏年不想闷在家里写假期作业,便以此为借口,让陆闻恺想法儿带她出去玩。
陆闻恺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有精神就把作业写了。
……陆诏年没料到这招这么快就不管用了,闷闷地把书盖在头上,大声背唐诗,以示心情不佳。
陆闻恺无奈叹息。
到了傍晚,陆闻恺到陆诏年房间来找她,哄她出门,到姨父新开的饭店去吃冰淇淋。
母亲准许了?陆诏年问。
嗯。
陆闻恺道。
陆诏年高兴得跳起来抱陆闻恺:我就知道,小哥哥最好了!要怎么谢我?陆诏年在陆闻恺脸颊上亲了一口。
陆闻恺推开她的脸:你是女孩子了。
我一直都是女孩子啊?笨蛋。
作者有话说:当时中央公园真的有只叫蛮子的孔雀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