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在礼堂没看他们, 出来找,却撞见他们亲昵的一幕。
陆诏年很紧张,陆闻恺摸了摸她的头:外面也冷, 进去吧。
哦。
陆诏年垂眸。
那么他们的亲昵都是出于兄妹之情吗?是这样的吧,应该如此才对……他说了要她记得,他永远是她的小哥哥。
就只能是小哥哥。
陆诏年跟着陆闻恺走过去,朝姨太太浅浅颔首,进了礼堂。
他们母子难得独处, 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礼堂热闹得像舞厅, 大家都放开了,陆诏年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就被石森拉了去。
我不大会跳舞。
我教你啊!又绿在角落待着,见状倏地冲过来扒开石森, 谁准许你——陆诏年眼神示意又绿不要生事, 又绿自然知道宴会上, 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又绿松开石森, 瞪了他一眼。
你跟又绿跳吧。
陆诏年说。
啊?两个人皆一愣。
陆诏年嘻笑,去找边上的空位。
从几个飞行员旁边走过, 陆诏年听见了陆闻恺的名字,不由得留心。
这下主任也搞清楚了吧, 他压根不是什么少爷,就一养子, 那位太太啊, 是人家的妾室……飞行员言语夸张,惹得物女们笑起来。
你说什么?陆诏年推开两边的人。
飞行员有点醉了, 回头乜她一眼, 笑道:陆小姐?陆诏年蹙眉道:陆家的事, 和我讨论啊,为什么在背后议论?议论?我讲一些事实罢了,陆小姐连这也要管?你是什么人?陆诏年瞧对方肩章,和陆闻恺一样是中尉。
廿二队——飞行员还未说话,耗子走了过来。
陆诏年知道他是第二十二中队的副分队,职权高过陆闻恺,却也没给好脸色:你们就是这样子的?陆小姐,弟兄们喝了酒,谈谈天,没有冒犯你吧。
耗子道。
陆诏年无法辩驳陆闻恺的确是妾室所出这一事实,可她不愿旁人因此诋毁他:如今的律法的确不同了,可追究往昔亦没有意义。
你们是并肩作战的弟兄,凭这些东西论高低,不觉得可笑吗?陆小姐,你是正室所出的小姐,何必与隔房庶子混为一谈。
他们的争论引得旁人围观,陆诏年一时气短,不知作何解释。
石森上前道:中国人辫子剪了多久了?新历佳节,背后非议别人的家世,怎么看都是你们不对吧。
你想说什么,如若陆小姐不承认人分三六九等,为何每次出行都带着侍女?石森道:又绿是家庭帮用,城里请帮用的家庭少吗?这只是一份工,一种自食其力的劳动。
敢问,你知那侍女姓甚名谁?又绿。
姓又?石森顿了下,看向人群边缘的又绿。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诏年颇感压力,勉强道:姓陆,怎么了吗?那可不就是家奴?一群人发出哄笑。
又绿咬了咬唇,大声道:我就是小姐的侍女,又如何?我当你们是英雄,却是这种……这种心胸狭窄之辈,你们比不上我家小姐和少爷!小姐,我们回家!又绿挤进来牵陆诏年的手。
又绿……人群中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
陆闻恺带着笑,把酒杯一一塞到飞行员手里,为他们倒酒。
他举起还剩大半瓶的酒,道:抱歉,家妹天真稚拙,我代她向各位赔罪。
都在酒里,都在酒里啊。
说罢,陆闻恺仰头灌酒。
陆诏年适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抬手去夺陆闻恺手里的酒瓶。
陆闻恺一把拽住她手腕,一口气干了酒。
他呵出一口气,拎着空瓶道:你们随意。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耗子第一个端起杯子,道:看来陆家兄妹感情交关好,既如此,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耗子抿了口酒:敬兄妹情。
人陆续散了。
陆诏年下意识攥住陆闻恺衣角,为什么?陆闻恺低头,轻声说:你没错,但我们犯不着。
是啊,小哥哥从来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即使别人践踏他的自尊,他也会当作没有心一样。
这么多年,他在陆公馆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可是……陆闻恺浅笑:我不伤心,你伤心吗?陆诏年垂头。
小姐,走吧……又绿道。
我想先走了。
陆诏年对陆闻恺道。
时间也很晚了,再不走,你们可就得睡荒田了。
陆闻恺把一行人送到基地闸口,临别时,对陆诏年叹息般说:这里和你以为的世界不一样,别再来了。
我牵挂你。
陆诏年道。
牵挂我的时候,就看看天上的云。
*路途颠簸,陆诏年和一群人挤一辆皮卡车,昏昏欲睡。
陆诏年不小心枕在了陈意映肩上,陈意映嫌弃地推开了她。
陆诏年朦胧地睁开眼睛,看清是陈意映,没由来地说:你们都说和我不是一个世界,那我到底是哪个世界来的……?陈意映静默地看着陆诏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过几天告诉你。
回到陆公馆,又绿在陆诏年耳边把那群飞行员数落一通,还没消气。
见陆诏年困乏了,又绿才下楼去。
下人房在地下室,纵使炎夏也没有多少光线从天窗透进,何况这冷天,又潮湿又冷。
又绿歇下了,心底幽幽生出一些念想。
小姐是全天下最美好的女孩子,她自知比不上,可是……为什么她就活该是没有姓名的侍女呢?*这天早晨,又绿和以往一样为陆诏年梳妆。
你说,我要不要剪短发?陆诏年看着镜子,忽然道。
陆诏年一头长发乌黑,握在手里好大一把,又绿就喜欢她这一头长发,因而无论潮流如何变化,她也没有剪短。
又绿惊讶道:为什么呀?……小姐,可是伤心了?陆诏年咕哝道:我就是想着,现在哪有摩登女性还留这么长的头发,看起来就像深闺里养大的,一点都不进步。
又绿笑道:小姐,你怎么和石森一样啊。
ᴶˢᴳᴮᴮ他?他成天把进步挂在嘴边。
那……他有没有说,我不进步?他说,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权利,一个受教育的人,理应进步。
又绿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什么,轻快地说:对了小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听不到猫儿叫了?陆诏年道:是呀,冬天了。
起先我也以为,今早勇娃子送大少爷上工,那位赵小姐过来搭便车呢。
赵小姐?赵小小呀,就是那个,那个……我知道,她似乎是银行的办事员。
赵小姐搬进我们后面那院子了。
又绿道,所以啊,原先喂野猫儿那家不敢再喂了,就没有猫叫啦。
陆诏年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紧接着道:可是大早上的,你为什么看见?什么时候,你这么关心勇娃子了?又绿微微蹙眉,嗔道:小姐又胡说!是他……是他一大早就和你吵,对不对?陆诏年捂笑。
*近中午,董太太带着孩子来陆公馆拜访,施芥生也过来了。
陆诏年和他们一起用了饭,施芥生想请陆诏年去看电影,陆诏年道:不好意思,我约了人。
没一会儿,陈意映就来了。
她要带我看,什么叫世界。
陆诏年笑说。
这般有趣,施某可否与二位同行?施芥生是一个推崇西式的工程师,虽然某些地方与陈意映的观念不符,可他反对封建制服与习俗糟粕的态度,很为人欣赏。
三人一道出发,步行到码头坐船,过秀美的嘉陵江到对岸江北。
坐船出重庆城,南岸有沿江的龙门浩一带,外国使馆林立,而江北真就是荒野乡村。
近年下江的工厂迁移来渝,江北沿岸也建起了工厂。
下了船,陈意映带他们去看工厂。
工厂,有什么不同的?陆诏年问。
你去过工厂?陈意映道。
没有,可是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陈意映不似以往那般斩钉截铁,柔声道:不,你不知道。
工厂笼罩在尘雾之中,远远就能听到机器转动的巨大轰声。
那是军工厂传来的声音,纱厂、糖厂等没有这么大的动静,但是工厂里面……不用陈意映解说,陆诏年已经看到了。
乌脏的路坑坑洼洼,瘦弱的孩子和女人跪在地上,恳求工厂管事给他们一份工作。
陆诏年想上前,陈意映拦住了,陆家捐款捐物,都没能解决这些人的生计,你今天帮他们得到一份工,又能怎样?明天他们就会被赶出工厂。
那就要眼看着他们……受苦吗?陈意映平静道:受苦也是一种人生。
可是这苦是怎么来的,你想过吗?他们,陆诏年有些茫然,他们出身贫困,没有遇上……遇上好人,还是遇到时机,好像你父亲那样,变成商会会长,光宗耀祖?陈意映道:你知道其实四川每天有多少人饿死吗?在乡村,收成看天,有的地主家也仅够温饱,更不要说农民。
他们不懂耕种,或者仗打来了,地没有了,进城找活儿,没有本钱做买卖,什么都不懂,找不到工作。
你能说是他们的错吗?政府忙着收编军阀,忙着打仗,看不见他们,可他们也是百姓啊。
那么是因为……政府?是命运,命运让我们生在这个动荡而荒蛮的年代。
陈意映看向陆诏年。
陈意映坚毅的目光让陆诏年内心撼动,以至手臂汗毛都竖起来了。
陆诏年抱起双臂,道:可是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现在人们往大后方逃,连国土都岌岌可危。
我还没找到答案。
连你也不知道,那我……陆诏年,除了往前线去,还有许多可以做的事情。
首先你要看到这个国家是怎样的,这个国家的人是怎样在生存,你才能找到你可以做什么。
施芥生终于出声:要保留一分天真心性,并非易事。
陆小姐的懵懂未必就——陈意映反驳道:她的懵懂是一种傲慢,一种残忍。
她看不见这些,就永远不知道,她帮助别人的渴望,无非施舍。
陈意映,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陆诏年道。
我不是你,你过着怎样的生活,可以做到什么,我不全了解。
你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们穿过厂区,进了乡村。
得知要去陈意映家,施芥生在镇上肉铺割了一块猪肉。
陈意映一再拒绝,施芥生仍坚持,不能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陈家比陆诏年以为的更贫穷,就只是田埂上的一间破屋。
四川出产菜油,菜油比煤油便宜,尽管如此屋子里依然黑黢黢的,陈意映回家才点上菜油灯。
旁边一张窄小的木床上,被褥几乎是布丁做成的。
陆诏年忽然有些同情陈意映,可触及陈意映坦然的目光,又愧疚地不敢同情。
陈意映的母亲从田里回来,得知陆诏年是陆家小姐,热情地忙前忙后,一会儿烧开水,一会儿烤红薯。
那么远走过来,饿了吧?妈,不用忙了。
陈意映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吃饭的。
陆诏年还没出声,陈意映又道:陆哥哥资助我念书,后来又寄了一笔钱给我妈治病。
我妈不会说,心里感激你们。
看见母亲踌躇无措的模样,陈意映忽然笑了,陆诏年,我感谢陆哥哥,但不会感谢你,你知道吧?我也没让你要对我……陆诏年鼓了鼓腮。
我的世界,我带你看了。
你们走吧,一会儿天色晚了,我还得给你们烧油灯。
我知道了。
陆诏年同施芥生一道离开,颇有些相顾无言。
还看电影吗?我现在需要想想……那下个礼拜天,我再来找你。
陆诏年默默无言,施芥生想了想,道:每个人都有各人的局限,我们能做的就是唤醒国民,富的也好穷的也好……都是关乎民族存亡的小齿轮。
*礼拜天,陆诏年在呼喊声中醒来。
小姐,小姐,鬼子来了!轰鸣声引得人们抬头看去,许多城里人也没见过飞机,稚童指着天空问,是什么在飞。
人们看见飞机突破云层,如蝴蝶般嬉戏。
有人张望,有人奔跑,街市里仍在讨价还价。
流弹无痕,碰碰火花砸落青瓦房,附近的人这才惊慌地躲开。
小姐,你快看!又绿半身探出窗外,指着空中盘旋的战斗机,是我们的空军!陆诏年还没扣完旗袍盘口,领口敞开大片。
她急急忙忙地跑到窗边,只见不同两架飞机缠斗,飞得愈来愈远,快要看不见了。
陆诏年希望那是小哥哥,又不希望是。
陆诏年攥紧了心口,无法呼吸般:又绿,又绿……又绿帮陆诏年顺气,转而双手合十,念叨着在天有灵,菩萨保佑。
天空渐渐静了,忽有轰隆一声传来。
隔得很远,可声响还是教陆诏年震撼。
陆诏年转身跑出房间,越过阑干看见夫人与姨太太已经到偏厅了,她大喊了一声母亲。
我派人去找老爷,打听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冯清如提着旗袍侧边,努力地快步走来:我给老大打电话,小嬢不要急,小年你也是,不要大呼小叫。
冯清如拨了好几次,才拨通电话,陆闻泽安抚她,叮嘱她照顾好一家人。
可这人屋子里的女人更着急了。
怕什么?都给我收住了!敢上阵杀敌,那是英雄!夫人一句话让众人定住心神。
又绿去街上看了一遭,回来禀:街上乱得很,但好像没什么大事,都说坠毁的飞机是鬼子的!姨太太来回踱步,撞上夫人,垂首不敢表露不安。
夫人淡淡道:走吧,去罗汉寺。
陆诏年惊诧抬头。
夫人道:这阵子我都没去,该亲自去,给佛祖上柱香。
罗汉寺就在城中心,自古以来香火旺盛。
夫人是寺中虔诚的香客,没能出门这段时间,也让家中女眷到寺里供香。
北宋年间,罗汉寺依洞而建,今作古佛岩,存有卧佛涅像等宋代摩岩石刻佛像四百余尊,美轮美奂。
寺内藏经丰富,造像奇巧,善男信女常来求吉凶祸福。
她们坐轿子来到罗汉寺,进殿供香。
姨太太想为陆闻恺卜吉凶,熟悉的师傅慈眉善目地拦了下来。
陆诏年见状,跪在佛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
*今晨日军进犯,我空军英勇迎战,击毁日机,打了场胜仗……本埠晚报刊登了这则喜讯,陆公馆的人总算松了口气。
陆诏年捧着报纸,闭上眼睛。
这下小姐可以睡个好觉了。
又绿宽慰道。
屋子里灯熄灭了。
隐约听到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诏年没有在意,直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响起,她猛地睁开眼睛。
陆诏年伸手欲打开台灯,一道身影闪来。
是我。
男人低声道。
陆诏ᴶˢᴳᴮᴮ年张了张嘴巴,不可思议道:小哥哥!陆闻恺以食指抵住陆诏年嘴唇,道:嗯。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的衣服纽扣,放才有实感:你怎么来了?上午……你看见了?我击落日机,迫降停在珊瑚坝,那是个水上机场……我知道,长江汛期,机场就会消失。
嗯,只供民航起降用,我忙活好半天才加上油,等会就回基地。
等会儿是多久?他们依偎着,让人心绪不定。
陆闻恺打开了台灯,起身看着陆诏年。
我就是来看看你。
……今天街上那么乱。
昏黄灯光映亮陆闻恺脸庞一侧,陆诏年忽然生出无法言喻的感觉。
如若老天只让他当她哥哥,那么她就顺从,只要他平安。